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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因送刘小扣,叶铭到家已十一点了。听姐姐说高艳茹来过,他颇感意外,暗暗忖量着,艳茹一定是来向他赔礼道歉的。早知她要来,即使内部电影再好看,他也会放弃而在家里等待她的。他上床的时候,心中有些懊悔,白天写给艳茹的那封绝交信,毕竟太偏激了,可此刻已经迟了。她明天看到这封信,会想些什么呢?
为这问题,叶铭久久不能入睡。他盖着两条被子还嫌冷,木棉枕头舒适柔软,他却感到脑袋一点也不安适。近半夜了,尽管很疲倦,眼皮沉重地直往下扯,还是睡不着。他思索着,该如何挽救和艳茹之间的关系。写信的时候,他心里掀起一阵阵狂怒,事后又惘然若失。听说艳茹来过,她过去对他的关切和爱护,一幕一幕很自然地掠过脑际,哪怕是一点极细微的小事,他也记得那么清楚。那年在雨中挑煤炭,叶铭淋雨着了寒,发高烧躺倒在床,同集体户的知青都出工去了,艳茹却从邻队请假来守在他床边。早上她煮鸡蛋汤给他喝,下午她冲麦乳精送到他嘴边。他一天到晚睡着,闷得发慌,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本普希金的小说杜布罗夫斯基,一段一段念给他听。病后衰弱,她陪着他到寨边的田埂上、青?树林子里去散步
她曾经对自己那么好,可自己却狠狠地往她心上刺了一刀,这样对吗?
叶铭感到不安了。可事已发展至此,再懊悔也无法了。他想撇开一切念头,沉入酣睡中去。他闭紧了眼睛,无论躯体怎么疲惫,头脑怎么昏沉,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由于烦恼,由于睡不着,他那有些刺痛感的神经反而更加兴奋起来。不知咋搞的,艳茹哀婉动人的神态,老在他脑海里晃悠悠浮现出来。是呵,他们下乡后头一回相识,她不也是那副样子嘛。不就是她的这副样子,使得叶铭对她产生了强烈的爱怜之心吗!那是一个雨天,叶铭去东牛铺下伸店打煤油,去的时候天阴着,没下大雨,只是飘着贵州常下的细毛雨,叶铭嫌一手拿煤油瓶、一手打伞麻烦,没带雨具就出门了。谁知回来的半路上雨下大了,他只得躲进艳茹插队的杨柳寨避雨。一在杨柳寨集体户坐下来,雨干脆越下越大,不愿停了。叶铭和杨柳寨的男知青们正聊天,艳茹从女生寝室走出来了。他们刚一打照面,差不多同时都认出对方来了。叶铭一眼就认出,这个美丽得有些哀怨之情的姑娘,就是刘小扣罚跪的六七届女生。而艳茹也一下子看清了,这个外队知青,正是当年劝说刘小扣让她从搓衣板上起来的同校男生。他们只对视了那么一二秒钟,就相对微微一笑,仿佛他们原先就认识,而由这微笑开始,艳茹也就端条小板凳,坐到灶屋里来,陪叶铭闲谈。
雨不停,天却快黑了。叶铭想到同户的知青在等他的煤油,急着要回砂锅寨。不待男知青们表态,艳茹抢着说她有多余的伞,她可以送他。当时叶铭还心疑,看去这么柔弱娴静的姑娘,为什么对他这么热心。待到了路上,他才明白那是有缘故的。
叶铭打着伞,艳茹穿着苹果绿的塑料雨衣送他。雨点打在黑布伞面子上,咚咚作响;脚底下泥泞的水沫溅起来,落在叶铭裤子上;风很大,不时把伞吹歪,凉凉的雨水不时灌进叶铭的脖子。这一切,他都没去顾及,他只是专心致志地听着艳茹向他叙述一件令人震惊的事。
艳茹的美貌是全县出名的,县里面一个大名鼎鼎的流氓“小黄鱼”慕名而来,住在隔壁一个大队,给艳茹递过一封情书来,约她在周末之夜,到鱼嘴峰边的狮溪拱桥上幽会。信末写道,如果她敢于像对其他给她递情书的人一样,拒不理睬的话“小黄鱼”就要立即采取行动,破她的相。
“小黄鱼”的野蛮和霸道叶铭是有所闻的,他有说出话就要奏效的名声。插队没多久,他已被县公安局拘留过两个星期了。听了艳茹的话,他不由问道:
“你怎么办呢?”
“我有啥办法,我差不多已经绝望了。突然遇到了你,我想到你当初”
叶铭打断了她的话,他知道她将要说什么,而这个,会使他难堪的,他匆匆截住她的话说:
“要是没遇到我呢,你准备怎么办?”
“只有去了”
“去?”
“是啊,‘小黄鱼’打群架时经常用刀子捅人,他要在我脸上划一刀,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你就不能把这事跟同户的知青说说,跟队里的社员说说?”
艳茹凄苦地一笑:“说了有用吗?知青们谁也不愿出头得罪‘小黄鱼’,社员们会认为我这是瞎胡诌”
“那么我就有办法了吗?”叶铭这话说得轻极了。
“我知道你的为人,你是看不得世间不平的事的。”艳茹大口喘着气,身子在塑料布雨衣里面打抖,费劲地说完上半句话,下半句话带着哭泣、哀求的可怜声调:“人们都在这么传。我想你能能救我救救我吧,叶铭,你要知道,我爸爸是反动学术权威,我遭人欺侮了,谁也不会同情。甚至还要遭人鄙视!”
艳茹急得哭了,泪水和从雨帽上滴下的雨水混在一起,顺着她光亮白皙的脸庞往下流淌。
叶铭的呼吸急促了,他一手拿着伞,一手拿着煤油瓶,站定在一棵皂角树脚,沉默了片刻,说:“你去吧”
“去?”艳茹惊骇地张大了嘴。
“去吧,去吧!”叶铭重复着这两个字,重重地点着头,他的脸色使得艳茹惊惶未定的心渐渐平息下来。
事情解决得既巧妙又富有喜剧味儿。叶铭向砂锅寨上的护林老汉讨了一副套野狐、灰狼、麂子的竹兽夹子,在“小黄鱼”那一晚要走向狮溪拱桥所必经的林间小径置放停当,竹夹子弹伤了“小黄鱼”的脚踝骨,痛得他龇牙咧嘴走也走不得,坐倒在寨外的半坡林子里粗声嚎叫。而叶铭跑到狮溪拱桥上,把刚刚走到的艳茹送回了杨柳寨。艳茹听了事情的过程,又笑又感激,从这以后,他们两个就相熟起来了。
躺在冰冷的床上,唯独想到这件往事,叶铭的心“怦怦怦”跳起来了。回上海几天来,头一回恐怖地想着:艳茹半年多没写信,见到他又是那么反常、失态,既显出了情意绵绵,又似乎要割断情思,会不会又受了害呢?她是那么软弱,那么可欺,那么没有自卫的能力
被窝里冰冰凉,而叶铭的手心里,竟握出了两手冷汗。他像被重棒击伤了的病人,凝然不动了。他在自责、在懊悔,也在费神地猜测。
夜深了,匆匆脱衣上床,忘记拉上棱形花布窗帘,一缕清冷的月光射进叶铭的屋内,更显出一股冷森森的气氛。叶铭的脑子里更乱了,他一会儿想着变化悬殊的艳茹,一会儿想着在山寨度过的艰苦但又带有甜味的生活,一会儿又想到老同学刘小扣,那么热情,那么直爽大胆,是什么意思呢?她对自己有好感,那是一眼就看得出的,可是为啥看电影偏偏遇上她呢?叶铭思绪万端,终于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夜里睡得迟,第二天九点多钟才起床。吃过早饭,他更感到心绪烦乱,于是在三间屋里来回走着,想找点什么看看。李文娟见他心神不定的样子,叽哩咕噜唠叨着:
“昨晚上艳茹来过,等了那么久,你没事,就去看看她吧。吵了嘴,就不兴和解啦?真是,二十五六的人了,啧啧,还像在上幼儿园。”
叶铭何尝不想去看望艳茹呢,但一想到那封信,又委决不下了。艳茹肯定今天一早就读到了。他要是去了,会有什么结果呢?正因为这,他才觉得心上像有虫子爬着,痒痒的,左右都不是。
母亲是退休的老工人,姐姐不爱看小说,哥哥的屋子里尽是那些学习材料和小册子,叶铭找不到可以打发时间的书籍,只能在书架上、抽屉里四处寻找。他发现一本厚厚的“评水浒、批宋江”的资料汇编,里面有几篇关于水浒的材料,引起了他的兴趣。翻开书,先就看到一份圆珠笔复写的讲话记录,右上角还标着“绝密”两个字。叶铭心里好生奇怪,绝密的材料竟然用圆珠笔来复写,忍不住看了一遍。讲话人的口气很大,对一九七五年四届人大以后的国内形势,作了全面否定性的评价,其中点到教育部长周荣鑫的名,说他在教育界大刮复辟风是有来头的,要追他的根子和后台老板。叶铭读到这样的讲话,脊背凉透了。在叶铭眼里,国务院教育部长,已是高级干部了,还要追他的根,追谁呢?他再把这篇讲话读了一遍,又发现了新的问题,过去不论看谁的讲话记录,都有一个标题,即使不点明哪个说的,也要在最后标明材料来源。但这个讲话记录稿,既没有标题,也没有标明来源,真令人费解。叶铭纳闷了,哥哥是从哪儿弄来这么一份东西的呢?他为什么能得到这份所谓绝密材料呢?
叶铭对水浒的材料不感兴趣了,又继续翻阅哥哥的小册子、社论汇编、学习材料集子,希望能再找到几份这样的东西,但他找了好久,也没有发现。他把翻得乱七八糟的书籍理好,母亲已叫他吃午饭了。
刚端起饭碗,有人敲门。叶铭快步跳出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位戴眼镜的陌生人,叶铭见他跑得有些气喘,把门开大,问:“你找谁?”
“你是小铭吧,我是”
“哎呀,是小陆来啦,快进屋吧,算你有口福,饭菜刚做好。”正在舀饭的李文娟已经听出来人是谁了,转过身喜气洋洋地叫着“叶铭,快招呼你陆哥吃饭。”
叶铭这才明白,来人是自己未来的姐夫陆讷。他见陆讷长着一张白皙的脸,五官端正,中等身材,丰韵潇洒,唯有那副黑边眼镜,给他增添了几分书生气,不禁笑了。陆讷大方地和叶铭握了握手,搂着他肩膀一同走进屋里。两人头次见面,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亲热感。
李文娟含笑地瞅着未过门的女婿,让他坐下吃饭。陆讷也不推辞,坐下就吃。
吃饭时,陆讷问:“叶勤今天不回家吃饭?”
“她哪时回来哪时吃,不等她了。”李文娟扬着筷子,顺手给陆讷拣了一只尖角油豆腐“快吃吧,吃完你和小铭聊聊,你们不是没见过面吗?叶勤吃饭总没个准时,你多坐一会儿,她就回来了。”
还是叶铭细心些,他偏着头问:“你找姐姐有事儿吗?”
“这个一点儿小事,也不急。”陆讷不便多说,张嘴咬了一口油豆腐,不防油豆腐的汁水飞出来,弹在他眼镜片子上,引得李文娟和叶铭都笑起来,他也滑稽地做了一个鬼脸,乐呵呵地掏出手帕,除下眼镜擦擦镜片,若无其事地问叶铭:
“小铭,你们贵州山区农村情况怎么样?”
“不妙啊!”叶铭摇摇头“农村经济政策不落实,乱七八糟的土政策不少,年年还要上缴些过头粮,墟场上的米价高达六七角,连包谷也要三角几分钱一斤,遇到青黄不接的时候,老百姓”
“老百姓日子不好过。”陆讷戴上眼镜,一针见血地说“岂止是农业,工业,其他各条战线,情况都不佳。火车误点了吧,还说什么,宁要社会主义的晚点,不要修正主义的正点。真是一派胡言。我倒想问问发明这些理论的人,吃饭是不是从屁股里吃进去的。”
陆讷的眼睛睁得老大,目光闪闪,一脸的愤慨。他见叶铭不解地望着他,匆匆扒完一碗饭,又问:
“去年夏天社会上的一些传闻,你在农村听说了吗?”
叶铭摇摇头:“我们集体户的知青,接触的是社员,干的是农活,山寨离小小的公社所在地,也有二十多里地呢,闭塞得很。”
陆讷盛了饭坐回到桌旁,一边吃一边接着说:“去年夏天那股风,吹得人心舒畅。上海滩马路两旁乘凉的,谁不在传三点水,四眼狗,姚棍子,暴发户的丑闻,到处都有人讲。真是解恨!”
“都是传些什么呀?”叶铭关注地问。他知道,陆讷说的是哪几个人。很久以前,叶铭就听到过他们丑恶历史或发家史的传闻。后来,他们爬上高位,曾经揭露过他们的人们,都遭到了残酷的迫害,特别是出了闻名全国的上海图书馆事件上海图书馆事件——“文革”中,有几个群众组织的人员,持介绍信去上海图书馆查阅三十年代电影界的材料,查阅中,也看到了江青的一些丑史。其中很多人(如北京电影学院的几个学生),看过后并没对任何人传过,但所有查阅过材料的人,统统被抓了起来,关押多年。,这类传闻便渐渐不大听到了,只有碰到了至亲好友,关严了窗户,确认身旁没有人会告密,人们才悄悄对这帮家伙的飞扬跋扈发表一些议论。试想,谁愿意弄一顶“攻击中央首长”的“反革命”帽子来戴呢?而现在,陆讷竟然毫无顾忌地说到他们,表现了极大的义愤。叶铭当然很想知道,去年夏天,关于这帮人又传了些什么。
陆讷在饭桌上从电影创业谈起,讲到毛主席对这几个家伙的批评;讲到批林批孔“评法批儒”如何不得人心;讲到评水浒、批宋江,是为了什么造舆论;讲到全国人民对他们的愤慨和不信任。吃完饭,陆讷又和叶铭坐在里屋,谈了很久。
几年来在砂锅寨插队落户的叶铭,关心的是生产队的粮食总产量,农副业的总收入,社员们的卫生和健康状况。他和许多社员一样,为高坡田里缺水发愁,为集体的砖窑停修焦急,为试种新谷歉收不安,为山林遭到乱砍滥伐气愤他已久未感受政治风云的变幻、听到这类叫他茅塞顿开的消息了。离开山寨的时候,叶铭想得挺天真、挺美满,到了上海,要一头扎在学业上,好好学习一点本领。可回到故乡才几天啊,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多么幼稚。你想学习吗?看,报纸上天天在鼓吹什么大辩论,大叫大嚷要坚持教育革命方向哩。你总以为全国上下都在深深地哀悼周总理的逝世,人人都为此而痛心,偏偏又有人下令不许开追悼会,不准戴黑纱,不准上街举行追悼活动!由陆讷讲的话,叶铭想到了近些年来社会上的种种怪现象,想到了许多插队落户期间想不通的问题。看来,陆讷的观点没错,这几个窃踞我们党和国家高位的家伙,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边倾听一边在思忖的叶铭,望着陆讷严肃庄重的脸,非常关心地问:
“传了他们那么多丑闻,人民都看清他们的嘴脸了,现在怎么样呢?”
陆讷明亮的眼睛刹那间暗淡了。他咬了咬嘴唇说:“最近,看样子风向在转了。”
“转了?”叶铭有些不解。
陆讷沉思一会儿说:“刚才说的那几个人物去年夹了一阵尾巴,看来现在要反扑了。小铭,我们的国家多灾多难呀!看看吧,看他们还能猖狂多久!”
叶铭的两眼望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灰暗的天幕仿佛就紧压在屋顶上。陆讷一说“我们的国家多灾多难!”叶铭的神经就急遽地跳了两跳,他的目光渐渐深沉、严峻起来,瞅着直言不讳的陆讷,他不由轻轻地问:“这么说是不是又要搞什么运动啦?”
“我看,实际上已经开始了。不过,目前主要是在造舆论。”陆讷对叶铭的反应显然很高兴“小铭,别以为你进了医学院,户口回到了上海,就万事大吉了。得关心关心国家大事啊!”是啊!叶铭原来总觉得,这些天来没事可干,只要休息休息,会会老同学,陪陪艳茹,就可以打发日子了。现在看来,这是多么幼稚和单纯!生活的环境变了,上海和贵州偏僻闭塞的山寨毕竟不一样,作为一个将要跨进大学校门的青年人,确实得好好留心一下形势的发展才对,应该和一些老同学交换交换看法,多多感受些时代气息。陆讷的话,使他联想到饭前看到的那份圆珠笔抄写的绝密文件。叶铭在心里猜测,哥哥叶乔对形势是怎样看的呢?
这时,李文娟走了进来,皱着眉头说:“哎,别坐着讲话了,你们看怪不怪,都一点钟了,叶勤还没回来。”
“噢,真是一点钟了。”陆讷看看手表,忙说:“妈,你别急,叶勤上午到高老师家去了,这会儿她还不回来,总有什么事,干脆我去那里看看。”
李文娟担心地说:“你下午上班不会迟到吗?”
“迟不了。”陆讷满有把握地说“两点钟才上班呢!我骑自行车到高老师家看看再赶到医院,时间还很充足。”
李文娟急忙摆手说:“天变了,看样子要下雪,骑自行车稳着点,别横冲直闯的,撞倒了我这样的老太婆,你赔得起吗?”
陆讷不好意思地扶扶眼镜,嘿嘿地笑了。他和李文娟、叶铭道了别,下楼跨上自行车,飞快地往长乐路上的高家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