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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灾刚刚开始,山沟里的艾草割不完,抗灾的关键,在于是否备有足够的干牛粪。无需催促,整个大队的女人和孩子,都在烈日下翻晒背运牛粪饼。
在额仑草原,牛羊的干粪是牧民的主要燃料。掰开干粪,里面的成分多是干草纤维,有如马粪纸,点燃后并没有臭味。在冬季,干牛粪用来引火,那时的燃料主要是靠风干的羊粪粒。因为家家守着羊粪盘,每天只要在羊群出圈以后,把满圈的羊粪粒铲成堆,再风吹日晒几天后,就是很好的燃料,比干牛粪更经烧。但是在草原的夏季,羊粪水分多不成形,牧民在蒙古包里就不能烧羊粪,只能烧干牛粪。然而在夏季,牛吃的是多汁的嫩青草,又大量地喝水,牛粪又稀又软,不像其他季节的牛粪干硬成形,因此必须加上一道翻晒工序。
夏季翻晒牛粪,是件麻烦事和苦差事。每个蒙古包的女人和孩子,一有空,就要到营盘周围的草地上,用木叉把一滩滩表面晒干、内部湿绿的牛粪饼一一翻个,让太阳继续暴晒另一面。再把前几天翻晒过的牛粪饼,三块一组地竖靠起来,接着通风暴晒。然后,又把更早几天晒硬了的牛粪饼,捡到柳条筐里,背到蒙古包侧前的粪堆上。但是刚背回来的牛粪还没有干透,掰开来,里面仍然是潮乎乎的,此时把外干内湿的牛粪堆在粪堆上,主要是为了防雨。盛夏多雨,如不抓紧时间,一遇上急雨,粪场上晾晒多日的牛粪,不一会儿就会被雨淋成稀汤。而堆在粪堆上的半干牛粪,遇雨则可马上盖上大旧毡。雨过之后,再掀开暴晒。
在草原夏季,看一家的主妇是否勤快善持家,只要看她家蒙古包前的牛粪堆的大小便可知晓。知青刚立起自己的蒙古包时,不懂未雨绸缪,一到雨季,知青包常常冒不出烟来,或者光冒烟不着火,经常要靠牧民不断接济干牛粪,才能度过雨季。到了两年后的这个夏季,陈阵杨克和高建中都已懂得翻粪、晒粪和堆粪的重要性,他们包门前的“柴堆”也不比牧民的小了。
陈阵和杨克一向讨厌琐碎的家务活。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常常把读书的时间拆得零七八碎,使他们烦心恼火。但是,自从养了小狼以后,一项项没完没了的家务活,成了能否把小狼养大的关键环节。家务活一下子就升格为决定战役胜负的后勤保障的战略任务。于是他俩都开始抢着料理柴米油盐肉粪茶这七件“大事”
按常年的用量,陈阵包前的“柴堆”已足够度过整个夏季。但突降的大蚊灾,使用柴量成倍增加,牛粪堆很快一日日矮缩下去。陈阵决定用狼的劲头,忍受一切劳苦闷热和烦躁,把柴堆迅速增大几倍。
高原的阳光越来越毒,陈阵这身像防化兵服一样的厚重装束,让他热得喘不过气来。他背着沉重的粪筐,只背运了两三筐,就感到缺氧眩晕,闷热难当,步履艰难。汗已流干,防蚊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汗迹花白,此刻已经成为背在身上的,干硬板结的盐碱地了。但是他望着在轻烟薄云下安稳睡觉的小狼、小狗、大狗和大白马,不得不咬牙坚持。
此外,他肩上还背负着远比半湿牛粪更沉重的压力。他咬牙苦干,不仅是为了小狼和狗们,也是为了羊群。这近两千只羊的大羊群,是他和杨克两个人的劳动果实。两年多来两次接羔,他俩接活的羊羔就达两千多只,已经被分出过两群。他俩顶风冒雪,顶蚊暴晒,日日夜夜与狼奋斗,一天24小时轮班放羊下夜连轴转,整整干了两个春夏寒暑。羊群是集体财产,不能出半点差错。蚊灾加狼灾,如稍有疏忽,就会变成可怕的“双灾”
这么大的一群羊,每夜非得点五六盆烟才够。如果艾烟罩不住整个羊群,羊群被蚊群刺得顶风狂跑,单靠一个下夜的人根本拦挡不住。一旦羊群冲进山里,被狼群打一个尸横遍野的大伏击,有人再把这责任与养狼的事情联系起来,那可就罪责难逃了。巨大的压力和危险,逼迫陈阵咬紧狼牙,用狼的智慧、勇敢、顽强、忍耐、谨慎和冒险精神,把他养狼的兴趣爱好坚持下去,同时又能磨练出像草原狼那样顽强桀骜的个性。陈阵忽然感到他有了用不完的力气和不服输的狠劲。
陈阵一旦冲破了疲劳的心理障碍与极限,反而觉得轻松了。他不断变换工种,调节劳动强度,一会儿背粪,一会儿翻粪,越来越感到有目标的劳动的愉快。同时,他渐渐发现了自己如此苦心养狼,好像已经从一开始仅仅出于对狼的研究兴趣,转换成了一种对狼的真切情感,还有像父母和兄长所担负的那种责任。小狼是他一口奶、一口粥、一口肉养大的孩子,是一个野性兽性、桀骜不驯的异类孩子。潜藏于他心底的人兽之间那种神秘莫测、浓烈和原始的情感,使陈阵越来越走火入魔,几乎成为在草原上遭人白眼、不可理喻的人。
但陈阵却觉得这半年来,自己身心充实,血管中开始奔腾起野性的、充满活力的血液。高建中曾对其他包的知青说,养一条小狼,能够使陈阵变成一个勤快人,也就不能算是件坏事。
陈阵在粘稠脏臭的牛粪场上干得狼劲十足。他满筐满筐地往家背粪,粪堆像雨后的黑蘑菇那样迅速膨胀。邻家的主妇看得都站着不动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疯干。有的知青挖苦道,这叫做近粪者臭,近狼者狼。
傍晚,庞大的羊群从山里回营盘。杨克嗓音发哑,坐骑一惊一乍,他已经累得连挥动套马杆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羊群从山里带回亿万黄蚊,整个羊群像被野火烤焦了似的,冒着厚厚一层“黄烟”近两千只羊,近四千只羊耳朵,拼命甩耳甩蚊,营盘顿时噪声大作,扑噜噜、扑噜噜的羊耳声一浪高过一浪。
一直悬在半空等待聚餐的厚密蚊群,突然像轰炸机群俯冲下来。那些最后一批被剪光羊毛,光板露皮的羊,经过野外一整天的肉刑针刑,早已被叮刺得像疙疙瘩瘩的癞蛤蟆一样,惨不忍睹。密集饿蚊的新一轮轰炸,简直要把羊们扎疯了。羊群狂叫,原地蹦跳,几只高大的头羊不顾杨克的鞭抽,卯足了劲顶风往西北方向冲。陈阵抄起木棒,冲过去一通乱敲乱打,才将头羊轰回羊粪盘。但是,整个羊群全部头朝风,憋足了劲,随时准备顶风猛跑,借风驱蚊。
陈阵以冲锋的速度,手脚麻利地点起了六盆艾烟,并把盆端到羊群卧盘的上风头。六股浓浓的白烟像六条凶狠的白龙,杀向厚密的蚊群。顷刻间,蚊群像遇上了天神毒龙一般,呼啸溃逃。救命的艾烟将整个羊群全部罩住,疲惫不堪的大羊小羊,扑通扑通跪到在地。白烟里的羊群一片寂静,一天的苦刑,总算熬到了头。
杨克下马,沉重地砸在地上。他急忙牵着满身蚊子的马,走进烟阵,又摘掉防蚊帽,解开粗布厚上衣,舒服得大叫:真凉快!这一天快把我憋死了。明天你放羊,准备受刑吧。
陈阵说:我在家里也受了一天刑。明天我放羊回来你也得给我备足六盆烟,还得给小狼点烟。
杨克说:那没问题。
陈阵说:你还不去看看小狼,这小兔崽子挺知道好歹的,钻进烟里睡觉去了。
杨克疑惑地问:狼不是最怕烟怕火吗?
陈阵笑道:可狼更怕蚊子,它一看狗来抢它的烟,就不干了,马上就明白烟是好东西。我乐得肚子都疼了,真可惜你没看到这场好戏。
杨克连忙跑向狼圈,小狼侧躺在地,懒懒地伸长四腿,正安稳地睡大觉呢。听到两位大朋友的脚步声,小狼只是微颤眼皮,向他俩瞟了一眼。
整整一夜,陈阵都在伺弄烟盆。每隔半个多小时,就要添加干粪。只要药烟一弱,又要添加艾草。如果风向变了,就得把烟盆端到上风头。有时还要赶走挤进羊群来蹭烟的牛。牛皮虽厚,但牛鼻,眼皮和耳朵仍然怕叮刺。陈阵为了不让牛给羊群添乱,只好再点一盆烟,放到牛群的上风头。为了保证艾烟始终笼罩牛羊和小狼,陈阵几乎一夜未曾合眼。三条大狗始终未忘自己的职责,它们跑到羊群上风头的烟阵边缘,躲在烟雾里,分散把守要津。
烟阵外,密集饥饿的蚊群气得发狂发抖,噪音嚣张,但就是不敢冲进烟阵。战斗了大半夜的陈阵,望着被击败的强敌,心中涌出胜者的喜悦。
这一夜,全大队的各个营盘全都摆开烟阵,上百个烟盆烟堆,同时涌烟。月光下,上百股浓烟越飘越粗,宛如百条白色巨龙翻滚飞舞;又好像原始草原突然进入了工业时代,草原上出现了一大片林立的工厂烟筒,白烟滚滚,阵势浩大,蔚为壮观。艾烟不仅完全挡住了狂蚊,也对草原蚊灾下饥饿的狼群,起到巨大的震慑作用。
辽阔的草原也具有软化浓烟的功能。全队的白烟飘到盆地中央上空,已经变为一片茫茫云海。云海罩盖了蚊群肆孽的河湖,平托起四周清凉的群山和一轮圆月“军工烟筒”消失了,草原又完全回到了宁静美丽的原始状态。
陈阵不由吟颂起李白的著名诗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陈阵从小学起就一直酷爱李白。这位生于西域,并深受西域
突厥民风影响的浪漫诗人,曾无数次激起他自由狂放的狼血冲动。在原始草原的月夜吟颂李白的诗,与在北京学堂里吟颂的感觉迥然不同。陈阵的胸中忽然涌起李白式的豪放,草原狼的性格再加上华夏文明的精粹,竟能攀至如此令人眩晕的高度
到下半夜,陈阵隐约看到远处几家营盘已经不冒烟了,随后就听到下夜的女人和知青,赶打羊群的吆喝声、羊群的骚动声。显然,那里的艾草已经用完,或者主人舍不得再添加宝贵的干牛粪。
蚊群越来越密,越来越燥急,半空中的噪声也越来越响。小半个大队的营盘失去了安宁,人叫狗吼,此起彼落。手电的光柱也多了起来。忽然,陈阵听到最北面的营盘方向,隐约传来剧烈的狗叫声和人喊声。不知哪家的羊群冲破人的阻拦,顶风开跑了。只有备足了干粪艾草和下夜人狗警惕守夜的人家,还是静悄悄的。陈阵望着不远处毕利格老人的营盘,那里没有人声,没有狗叫,没有手电光。隐约可见几处火点忽明忽暗,嘎斯迈可能正在侍候烟堆。她采用的是“固定火点,机动点烟”的方法。羊群的三面都有火点,哪边来风就点哪边的火堆。火堆比破脸盆通风,燃火烧烟的效果更好,只是比较费干粪。但嘎斯迈最勤快,为了绝对保证羊群的安全,她是从不惜力的。
突然,最北边的营盘方向,传来两声枪响。陈阵心里一沉,狼群终于又抓住一次战机。这是它们在忍受难以想象的蚊群叮刺之后,钻到的一个空子。陈阵长叹一口气,不知这次灾祸落在哪个人的头上。他也暗自庆幸,深感迷狼的好处:对草原狼了解得越透,就越不会大意失荆州。
不久草原重又恢复平静。接近凌晨,露雾降临,蚊群被露水打湿翅膀,终于飞不动了。烟火渐渐熄灭,但大狗们仍未放松警惕,开始在羊群西北方向巡逻。陈阵估计,快到女人们挤奶的时候了,狼群肯定撤兵了。他将二茬毛薄皮袍侧蒙住头,安心地睡过去了。这是他一天一夜中唯一完整的睡眠时间,大约有四个多小时。
第二天陈阵在山里受了一天的苦刑,到傍晚,赶羊回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家像是在迎接贵客:蒙古包顶上摊晾着刚剥出来的两张大羊皮。小狼和所有的狗,都在兴致勃勃地啃咬着自己的一大份羊骨羊肉。进到包里,碗架上,哈那墙上的绳子也晾满了羊肉条,炉子上正煮着满满一大锅手把肉。
杨克对陈阵说:昨天夜里,最北边额尔敦家的羊群出事了。额尔敦家跟道尔基家一样,都是早些年迁来的外来户,东北蒙族。他们家刚从半农半牧区的老家,娶来一个新媳妇,她还保留着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习惯。夜里点了几堆火,守了小半夜,就在羊群旁边睡着了。烟灭了以后,羊群顶风跑了,被几条狼一口气咬死180多只,咬伤了几十只。幸亏狗大叫又挠门,叫醒包里的主人,男人们骑马带枪追了过去,开枪赶跑了狼。要是再晚一点,大狼群闻风赶到,这群羊就剩不下多少了。
高建中说:今天包顺贵和毕利格忙了一整天,他俩组织所有在家的人力,把死羊全都剥了皮,净了膛。180多只死羊,一半被卡车运到场部,廉价处理给干部职工,剩下的死羊伤羊留给大队,每家分了几只,不要钱,只交羊皮。咱们家拉回来两只大羊,一只死的,一只伤的。天这么热,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肉,咱们怎么吃得完?
陈阵高兴得合不上嘴,说:养狼的人家还会嫌肉多?又问:包顺贵打算怎么处理那家外来户?
高建中说:赔呗。月月扣全家劳力的半个月工分,扣够为止。嘎斯迈和全队的妇女,都骂那个二流子新郎和新媳妇的公婆,这么大的蚊灾,哪能让刚过门的农家媳妇下夜呢咱们刚到草原的时候,嘎斯迈她们还带着知青下了两个月的夜,才敢让咱们单独下夜的呐。包顺贵把额尔敦两口子狠狠地训了一通,说他们真给东北蒙族的外来户丢脸。可是他对自己老家来的那帮民工趁机给好处,把队里三分之一的处理羊,都白送给了老王头,他们可乐坏了。
陈阵说:这帮家伙还是占了狼的便宜。
高建中打开一瓶草原白酒,说:白吃狼食,酒兴最高。来来来,咱们哥仨,大盅喝酒,大块吃肉。
杨克也来了酒瘾,他说:喝!我要喝个够!养了一条小狼,人家尽等着看咱们的笑话了,结果怎么样?咱们倒看了人家的笑话。他们不知道,狼能教人偷了鸡,还能赚回一把米来。
三人大笑。
烟阵里,撑得走不动的小狼,趴在食盆旁边,像一条吃饱肚子的野狼,舍不得离开自己的猎物那样,死死地守着盆里的剩肉。它哪里知道,这是狼爸狼叔们送给它的救灾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