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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自寻烦恼的思虑弄得他终日不得安宁,强劲地把他从他的小屋赶了出去,屋里那空空如也的画布和细心准备的画具像发出嘲讽的声音似的折磨着他。他曾多次意欲向老板和盘托出他的危机状况,但又怕这位亲切善良的人不能完全理解他,害怕这个人宁可相信这是一个笨拙的托词,而不相信他没有能力动手作这样一幅画像,要知道他曾完成过大量的作品,而且受到行家和外行赞誉。他像往常一样不知所措地在大街小巷四处游荡,内心又悄悄地害怕这偶然事件或是一种隐蔽的魔力一再使他在那个教堂前从游梦中醒来,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把他绑在这画像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梦中操纵着他的灵魂。有时他走进屋里,隐秘地希望能够发现一切纰漏,使那逼人的魔力失效;但一到画像前,他就完全忘却了妒忌地按照艺术和手工艺的标准去衡量那位年轻艺术家的创作,他只感到周围有不停振动的声音他托入更温馨更美好的享受和观察的境界中。当他离开教堂,回忆起他自己和他自己的努力时,他才加倍地感觉到旧日的痛苦。
一天下午,他又到阳光照耀的大街小巷四处游荡,这一次他觉得他那恼人的疑虑减弱了。从南边刮来第一阵春风,送到他心里的虽然不是温暖,却也是许多日益生机盎然的春日的明媚。这位画家好像第一次感觉到,把他个人的忧伤用来遮盖这世界的那灰色的微光已经消散,上帝和恩宠向他心里流动,就如每次伟大的复活的奇迹以一闪即逝的信号公诸于世,三月的明朗的太阳照得所有的屋顶和街巷闪闪发亮,五颜六色的信号旗在港口上空飘扬,港口在轻轻摇动的船只中间向上泛着天蓝色的光,在没完没了的城市嘈杂声中发出嗡嗡的声音,好像欢呼般地歌唱。西班牙骑队的一个巡察人员快步来到广场;人们今天不像以前那样用仇恨的目光望着他们,而是愉快地望着他们的装备和闪耀的头盔上阳光的反照。女人们的头巾迎风招展,露出鲜嫩生动的面孔;但在石头路面上却响着孩子们跳舞的轻巧的脚步声,他们手拉着手,边唱边舞边在圆圈里旋转。
就是在平时昏暗的码头小巷里,也有越来越快乐的漫步者踏进去,那里也静静地闪烁着微光,像是从光线中往下降落的雨。太阳不能让它那放射着光辉的脸完全面向这些向前倾斜的山墙的屋顶,因这些屋顶都紧密地相互倾侧,是黑色的和发皱的,如同两个站在那里不停地闲聊的可爱的母亲头上古老的女帽。但那嬉戏的光从这个窗投向那个窗,好像闪耀的手忽隐忽现地向下抓挠,像纵情欢乐的游戏来回跳跃。有些地点,光照既安静又柔和,好像暮色刚现时的一只睡意惺忪的眼睛。在下边,在大街上,是一处昏暗,多少年来一成不变,只在极少的冬日里被白色的雪覆盖。住在那里的人,眼里都充满着永远朦朦胧胧的不快和悲哀;只有那些心中燃烧着对光和亮的渴望的孩子深信不疑地被这春天的第一道光线所迷惑,穿得薄薄的,在那尘土飞扬、高低不平的石头路面上游玩,下意识地深深沉浸在那从屋顶间露出的窄窄的蓝色光线和日环的金色舞蹈带来的欢快情绪中。
这个画家走啊走的,没有一点儿疲倦的感觉。他觉得,他好像也获得了一种隐秘的欢乐,有如太阳闪射出的一现即逝的亮光就是上帝照耀的射入他心灵的赐福的光线。一切痛苦都从他脸上消失了,现在他的脸显得温柔、平和,使得玩耍的孩子们抬头去瞧,战战兢兢地向他致意,因为他们把他看成一个神甫了。他走啊走,不去想目的地和终点,因为在他的肢体里活跃着新的春天的冲动,好像在沙沙作响的老树里嫩芽有所请求地敲打结实的韧皮,使韧皮让嫩芽的幼小的力量见到阳光。他的脚步欢快而轻捷,像年轻人的一样;他显得更有精神,更活跃了,虽然这路程已持续了好几个钟头,快速的轻快灵活的节拍测量着快步走过去的路段。
他突然呆呆地站住,用手遮住眼睛,好像被闪电的光伤害了似的,或者说像是发生了一件可怕的难以置信的事件。他是抬头去看照在一个窗户上的阳光才感觉到那反向光的充足的光线刺得两眼发痛,但透过那层紫红色和金色的雾在混乱的深红面纱上出现了一个罕见的现象,一种奇异的幻象:那位年轻的艺术家的圣母,充满幻想、淡淡哀愁地向后靠着,就像在那张画上。他打了一个寒噤,失望的最大的恐惧与一个被赐福者的微醉般颤抖的狂喜结合在一起,在这位被赐福者看来圣母的奇异的幻影不是在梦的黑暗中,而是在白昼的亮光中出现的,这个奇迹,它是许多人制造的,真正看到它的人却很少。他不敢抬头去看,他觉得他还不够坚强,在他那索索发抖的肩头上还承受不起不幸的决断给人带来的沮丧的一瞬,因为他害怕,与他那气馁之心的毫不留情的自我烦恼相比,这一秒钟会把他的生命搞得更加破碎。当他的脉搏慢下来,平缓地跳动,他在喉咙里不再痛苦地感觉到它的锤击时,他才吃力地站起来,从遮住的颤抖的手下边缓缓地向那扇窗户望去,他就是在那窗框里看见过那幅诱人的画像的。
他被欺骗了。这不是那位青年艺术家的玛丽亚画像上的那个少女。但那只举起来的手并没有因此而沮丧地放下来。因为连他看到的这张画他也觉得是一个奇迹,虽然与一个在观察时刻的灼炽的光线里显现的神的形象相比,那是一张更可爱、更温柔、更富人情味的画。这个若有所思地在光亮的窗栏杆上的少女,与那幅祭坛画像只有一种很久以前的已消失的相似:她的脸被黑色的卷发笼罩成很多细纹,她脸上泛起一种神秘的不可思议的苍白的光,但她的线条部更硬,更锐利,几乎是愤怒的,嘴周围蕴含着痛哭后抗拒的激愤,甚至连她那双充满梦幻的眼睛的失魂落魄的表情也不能减弱这愤怒,从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旧日的刻骨的悲伤。幼稚的骄横和天生的隐隐的悲哀,跟这种尽力控制的烦躁不安交织在一起。在她的静止不动里是一种沉静,这沉静每时每刻都可能融入一种易怒的活动中,对多少有些不可思议的东西和离奇古怪的东西就连一个温柔的梦也会感到迷惘;而这位画家从她外貌的某种紧张的表情上感觉到,在这孩子身上已经开始有了生活在梦中、时刻离不开种种渴求的那种女人的影响,她们的灵魂寄希望于那些她们全身心热爱的事物上,如果硬把这些事物从她们身边夺走,她们就会死。除了所有这一切古怪和陌生之外,使他更为惊异的是大自然的奇迹:这就是使她脑后在那光照反射的窗户里照射出圣灵之火般的太阳的炽热,圣光聚集在她的鬈发周围,使卷发像黑色的钢铁般闪着亮光。在这场奇迹游戏中他最清楚的是感觉到:上帝的手向他指出令人满意地出色地完成他的作品的道路。
一个手推车车夫结结实实地撞在这位木然站在街心的完全沉浸在观察之中的画家身上。“天哪!您怎么不看着点,还是那个漂亮的犹太女人把你这老东西的魂给勾去了?你像一个傻瓜似的直勾勾地张望,把路都给堵住了!”
画家如梦方醒,吓了一跳,但那粗鲁的话并没有伤害他;他只顾听这个身披外衣的粗汉话中向他透露的信息,根本没注意那粗话。他十分惊诧地抓住那句话问那个车夫。
“这是一个犹太女人吗?”
“我不知道,但都这么说。总之,她不是当地人的孩子。这孩子他们是从哪儿找到或得到的,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对这事我从来没有好奇心,听听而已。你要是想知道,就请您去问那个掌柜的吧,那孩子是怎么来的,他肯定比我了解得更清楚。”
他指的那位“掌柜的”是一位旅店老板,一家有霉味的烟雾缭绕的小酒店的店主,在这些小酒店里一向是充满生机,喧闹不止,因为戏子和海员,士兵和懒汉,为了经常光顾酒店,就在那里下榻。他的脸是肿胀的温和的,他站在窄小的门里,像一块诱人的招牌似的很显眼。没怎么思索,画家便向他走去。他们二人走进小酒店。画家找了个角落,坐在一张很不干净的木桌旁,略微显得激动不安。当店掌柜把他要的一杯酒放在他面前时,他请求店掌柜跟他一起小坐片刻。邻桌的几个水手已经有些醉了,正在狂呼乱叫,为了不让他们听见,他小声说出他的愿望。他用简短的但内心激动的话语讲了那使他感受到的奇迹信号,店掌柜惊愕地倾听着,好像在竭力用他那迟钝的被酒精烧麻痹了的理解力跟随画家的思路,——画家最后请求店掌柜允许他的女儿充当他的一幅圣母玛丽亚画像的陪衬。他也没忘了提到,父亲的同意就是参与了这项敬神的活动;他又点明,他准备用现金为这项服务付酬。
店掌柜没有立刻回答,他用他的粗短的手指一个劲儿地抠他宽大的鼓胀的鼻孔。最后他开口说:
“您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坏教徒,不敬上帝。但是,您的这个事儿,不那么简单。我毕竟是父亲,我可以对我的孩子说,您就去这么办吧,我信赖你。您听我说,我们达成协议了。不过这孩子是很特别的该死!那里发生什么事!”
他突然气哼哼地跳了起来,因为他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话。在另一张桌子上有一个像疯了似的用酒杯把凳子敲得噔噔响,在喊人添酒。店掌柜粗暴地从他手里夺去酒杯,强忍着咒骂去向酒杯里灌酒。同时他又顺手拿来一个玻璃杯和一瓶酒,把它们放在客人的桌子上,斟满两玻璃杯酒。他自己的那杯酒一下子就给喝干了,他像感到很清爽似的把嘴巴胡子抹擦干净,然后开口说道:
“我要告诉您,我是怎样碰到这个犹太女孩的。我当过兵,先是在意大利,后在德国。您听我说,那是一种很糟的行当,不比今天和从前更糟。后来我厌倦了这一行,我想经过德国回家去,找一种正当的手艺干,因为我手头的脏钱已经所剩无几了;那点脏钱都从手指缝流出去了,可我从来不是一个吝啬鬼。于是我来到一个德国的城市。我刚到那里,有一天晚上就听见外面哄闹咆哮。为什么,我不知道,只见一些人聚集起来,往死里打那些犹太人,我也跑过去挤进人群,总希望发现点什么,我出于好奇,很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那简直是闹到了疯狂的地步,他们破门而入,杀人抢劫,奸淫妇女,无所不为,这些家伙还贪得无厌地兴冲冲地大吼大叫。很快我就看腻了,我从人群里挤出来,因为不愿让我的正直的战斗之剑沾上女人的鲜血,也不愿意为了猎获物跟姑娘们扭斗。我走进一条小巷,刚想穿过这巷子回家,一个犹太老人疾步向我跑来,他满腮长长的胡子颤抖着,一脸心绪慌乱的样子,怀里抱着一个在睡梦中被惊醒的孩子。他结结巴巴地对我说了一大堆含混不清的话。他说的犹太德语我倒是全听懂了,意思是要是我想救他们,他就给我很多钱。我很可怜那个孩子,她一直用她那双大眼睛惊异地凝视着我。这笔交易似乎不坏。于是,我把我的大衣披在他身上,领他们到我的住所去。有几个人停留在小巷的巷口,他们不怀好意地向老人走来,但见我手里拿着一柄出鞘的剑,他们对这祖孙二人也就未加干涉。我把他们带到我那儿去;因为老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我也就在当天晚上离开了这个城市,城里的大火和一直肆虐到深夜。走了很远我们还能望见火光,老人绝望地呆呆地看着那火光,孩子一路上却睡得实实的。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很长:没几天,老人就得了重病,死在路上了。在这之前,他把他逃难时弄到的所有的钱都给了我,还给了一张用怪模怪样的字母写的条子,要我到安特卫普交给一个经纪人,那人的姓名他也告诉了我。临死前,他把他的孙女托付给我了。我来到这里,把那张字条交,那字条还真发生了奇妙的作用:那个经纪人给了我相当可观的一笔钱,比我预想的多得多。我很高兴,因为我从此结束了我的流浪生活,买下了这座房子和这家酒店,那疯狂的战争年代我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那孩子我始终留在身边:我感到很遗憾,我也曾希望她长大后能为我这个老鳏夫照管这个家,但事与愿违。
“正像您现在所看见的,她整天就是这个样子。她总呆头呆脑地望着窗外,不跟任何人说话,答言也只是那么羞答答的一句,她那低头缩脖的样子活像有人要揍她似的。她从不跟男人讲话。起先我想她能在我这酒店里帮帮忙,像对门老板的小女儿那样给我招揽顾客,人家那女孩子跟顾客开玩笑,逗他们高兴,酒是一杯接着一杯地被喝得精光。可是我的女儿过分拘谨:谁要是碰一下,她就像一阵旋风似的冲出门去。随后,我就找她,她总是坐在哪儿的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嗷嗷地哭嚎,能把一个人的心给哭碎了,还以为谁伤害了她呢。就是这么一个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