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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无目的的粗野冲动使得她在大街小巷里乱游、作不出决定。真实情况在很远很远的远方,她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她的脚已很沉重和疲劳,但是还在作继续推动她的运动。为了摆脱现在要变得厉害起来的痛苦,并在迅速的走动中忘掉它,她把自己愈来愈厚地裹在自己的思想里。不过她已经感觉到了虽非如泉喷涌但已是点点滴落的热泪
她突然在一座桥前站住。桥下是黑乎乎缓慢地流动的河流。河面上还有许多闪闪发光的亮点,那都是星星和桥灯的映像,很像是睁开的眼睛在向上凝视。从什么地方传来轻轻的,不停歇的潺潺流水声,那是河水遇到桥墩一分为二了。
她觉得,在这种景象里隐蔽着死亡的思想,突然她身上一阵战栗。她转过头来,附近没有人,只有偶尔走过的黑影。有时从远方也传来笑声,或者滚滚的车轮声。但是在近处没有人、没有会来阻拦她的人。而且这事多么轻而易举,多么迅速就能了结。抓住栏杆,跳过桥边,然后跳到下边,还有令人厌恶的几分钟挣扎,再后就平静了深沉而且永恒的平静,远远离开了一切现实。那就是永不再苏醒的,使人平静的安慰
但是随即她有了另外一个想法!要是成了一具从水里捞出的尸体,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寻开心的好奇者、谣传、议论——那可令人再痛苦不过了!但是一个知道这种情况而且兴许还能自觉地微的人是有胜利者的意识的不对!不可以如此行事。她觉到了,她的生命还没有耗尽,因为她的生命里可能还藏有复仇,藏有一种绝望的最后尝试。生命甚至还是美好的,而她只是错误地生活过。从前她心地善良,信赖别人,性情温和,自我克制,而别的人却都无所顾忌,贪婪而又狡诈,如同靠吃别的动物为生的猛兽。
她从桥上转身走开的时候,从胸中发出一声大笑,一声使她自己为之惊骇的大笑。这是因为她觉得,她对自己所讲的话是多么不相信。只有痛苦是真实的,炽热的强烈仇恨是真实的,还有盲目地寻求报复是真实的。她确实觉得自己变得非常陌生,甚至她都再看不出自己是多么恶劣,多么无用!
她冷得发抖,不愿再想任何问题。她往市区里走得更远了随便往哪儿去回家去不行,不能回家去!一想到回家,她就感到恐惧。家里的一切都很黑暗、狭窄、沉闷。家中的每个角落里都潜伏着回忆,它用恶意的手指指点着她。她在家里是完全孤单地与巨大的痛苦在一起。在家里痛苦在她身边展开黑色的翅膀,抱住她,紧紧地,很紧地挤压着她,使得她难以呼吸。
但是现在往哪里去?往哪里去?她为这个问题伤透了脑筋。其他事情她全都不知道了。她的全部思维活动都集中到了“往哪里去”这么一个词上。
一个阴影在她身旁跑动。
她对这个阴影没有加以注意。
那个阴影向她的阴影倾俯,而且平行并排走了一段时间,但她仍然没有觉察到。走在她身边的人是个志愿兵。当她从一盏路灯旁走过的时候,他仔细地端详了她的面容。现在他礼貌地与她打招呼,她这才从自己的思想里骤然惊醒过来。她需要一点儿时间来真正弄清楚她现在所处的境遇。因此她没有回答他。
这个志愿兵是个骑兵,还很年轻,有点儿笨拙。他没因她的沉默而气馁,而是继续用半是亲切的声调说话,但是仍保持一定的审慎。显而易见,他还没有弄明白,他是在与什么人打交道。她没有答他的话,而且确实穿着高雅。另一方面,她又是在深夜里作孤独的缓慢散步——他真是完全弄不明了。但是他依然毫无所谓地继续在说。
艾利卡默不作声。她本能地要拒绝他,但是从前的种种事情使得她有了奇怪的想法。现在她确实想开始过另外一种生活,再不要过梦似的昏昏沉沉的日子,再不要给她造成无数痛苦的无聊的渴望。对于她来说,应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要热情大胆,充满桀骜不驯的力量。于是她又想起了他。——她要对他进行一次报复,进行一次很厉害的侮辱。她要委身于第一个到她跟前来的男人。因为他轻蔑地拒绝了她,所以她要让他受到完全、彻底,也许还是致命的侮辱。这一切在她心里迅速变成了计划和决定。这是一种残酷的,选择受新侮辱的自我折磨,为的是忘记这时候还在火辣辣地疼痛的旧侮辱她来到这里的时候,正好有这么个机会这是个年轻人,很年轻,对这种事还完全不了解,毫无所知。他应该就是第一个到她身边来的男人
于是她突然急切地以和蔼可亲的态度回答说,他可以陪她同行。这倒使那年轻人又犹豫不决起来:他这是在与什么人打交道呢?但是有几个问题,例如她从音乐会上随身携带的观剧望远镜和她那高雅的言谈举止,都使他改变了对待她的表面态度。他依然还很拘束。他实在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穿上军服样子很古怪,就像是穿的军事伪装服。所以迄今为止他的艳遇都很简单,以至都不成其为艳遇了。现在他是第一次面对一个真正的谜。这是因为她有时候会安静地站几分钟,一动不动,对一切问题都充耳不闻,走起来就像是在梦中一样。然后她又突然与他谈话,开玩笑,还带着挑逗性的,她转眼就忘掉的体贴温情。但是有时候甚至他也觉得,她那笑声中有虚伪的声音。
实际上,当这些疯狂之极的思在艾利卡头脑中嗡嗡旋转的时候,她花费了不少力气来扮演热情女人和轻佻女人的角色。她知道结局会是什么样子。她愿意那样。但是她暗中不断感到忧虑不安的是,她这是对自己犯罪呀!然而不能积极进行的报复计划,现在在这儿找到了一种手段,尽管是在矛头对准自己的错误方向使用它,但它是令人欣喜的,力量强大的,她那女人的情感无法进行抗拒。要发生什么事,就让它发生吧,即使将来悔恨只要对那一次蒙受的侮辱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只要能忘个千干净净,即使在一次陶醉中,在艺术的和堕落的陶醉中但只要不再去想那次蒙受的侮辱.
于是她愉快地接受了志愿兵的建议,让他陪同她走进了一个隔离房间,虽然她也模模糊糊地预想到,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但是她不愿去想这些事她只求不总是去想
首先送上的是小晚餐,但是她并没有尽情享用。不过为了麻醉自己,她喝酒了,贪婪而且急速地一杯接一杯喝。然而她没有取得完全成功。有时候她还非常清醒地综览自己的全部处境。她观察自己对面的这个人。他真的是个恰当人选。最好她不要希望得到他,因为他是个好小伙子,身体健康,面色红润,结实有力,有一点虚荣心,头脑不十分聪明他决不会预料到,今天夜间所发生的事,也不会预料到他在可怜的,折磨人的人生中所扮演的角色到了后天她就会把这个人忘掉。而她就是要这样..
在这样进行反复思考的时候,她的眼睛有一种精神恍惚的表情。她的脸上呈现出内心痛苦的凄惨阴影。然后她便慢慢地进入了梦境她的手指轻轻颤动她忘记了一切。那些遥远的,已经沉落的景象缓慢地,非常缓慢地重新浮现出来
然后突然间有一句话或者一次触动又把她惊醒过来。她总是得有一点时间来真正适应种种事情。不过她又端起了酒杯,而且一饮而尽。接着她又饮下一杯,然后又饮下一杯,直到她觉得沉重的胳膊垂落下来为止
这时候志愿兵把座位移了过,与她靠得很近。对他的动作,她有所觉察,但是她继续平静地逗引他.
不过她逐渐感觉到了酒的作用。她的目光变得不稳定了,就好像是在透过到处弥漫的水蒸气的浓浊云雾看东西。她所听到的温情的劝说话,好似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已经模糊了,完全消失了。她的舌头已经说不清楚话了。她已经觉察到,虽然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她的思绪还是混乱的。她觉得眼前有耀眼的闪电和嗡嗡的声响。她不知道该如何防御这种嗡嗡声。但是与把她拥抱得愈来愈紧密和愈温柔体贴的疲倦同时又来到的还有那种抑郁:一半是醉酒人喃喃诉说的,无缘无故的忧伤;一半是整个晚上憋在心里未能抒发出来的痛苦。她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悲哀里,对于外部世界她麻木了,没有感觉了。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不完全理解她的态度。他突然对他要与她开始干的事情缺乏自信了。他认为她是喝醉了。然而他想使她活动活动,清醒过来,因为他羞于利用她的醉态。但是她的麻木冷漠不是用劝说就能消除的,而是还要用讨好的亲吻。他给她扇扇子取凉。但是当他要解开她的衣服的时候,发生了使他惊慌的意外事件。
就在他拥抱她的时候,她忽然倒在他的怀里,开始大哭起来。这是一次极为可怕,非常悲伤的抽泣。这不是醉酒人那种忧郁的昏昏沉沉状态,而是在她的哭泣中有一种很强的力量。她那神圣而深沉的全部痛苦,如同一只长年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现在突然用野性的力量冲破了栅栏。这种痛苦,现在她已经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的痛苦,使得她不停地颤抖。艾利卡的哭泣出自肺腑。一切,似乎现在一切都变好了。这是因为热泪的负担和得不到发泄的激动的重压都像受了狂风暴雨的冲刷一样从她身上脱离开了。她不住地哭泣。突然一阵战栗传遍了她无依无靠的柔顺的身体。但是她的两眼热泪泉涌,好像还不愿流干。眼泪仿佛把她的一切辛酸悲伤都冲刷掉了。悲伤慢慢停止了,就像是形成的结晶,只会变硬,不会变软。不只是她的眼睛在哭泣。在无情的冲击下,她整个瘦弱柔软的身体都在颤抖,连她的心也在随着颤抖。
年轻人对突然发作的这场痛苦疾病完全束手无策了。他努力使她平静下来,轻轻地,亲切地抚摸她的深色发辫。但是正当她加倍努力振作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充满同情的倾慕感情。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哭泣。这种罕见的,他毫无所知但必定想到其重要意义的悲伤使他对躺在他胳膊里听任摆布的女子产生了敬畏的感情。他觉得触动这个十分软弱,无力进行最低限度抵抗的身体是一种犯罪。然后他逐渐恢复了意识,对事情处理得也很出色。这次不寻常经历所产生的孩子式的喜悦增强了他的意志力。他在听她说出住址以后,就去叫来一辆车,并且陪同她回到家。他在说过友好的安慰话以后就告辞而去了。
艾利卡又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醉态的最后残余也渐渐消失了。她只是朦朦胧胧地知道最后一段时间里的事情。但是她再不是怀着羞惭的恐惧进行回,而是在平静的休息中进行回想。在她的热泪中有她全部的青春灵魂和她的一切痛苦:高贵而令人窒息的爱情;强烈的火辣辣痛苦的侮辱;还有最后几乎实现了的自我糟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