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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看,我无需对你们讲,我从来学得不好。当我身穿报丧者的衣服缓慢地走到考试教室跟前的时候,我碰到一个老朋友卡尔——你是认识他的一一,他看到我缺乏勇气,就开始我以有力的安慰。但是我只是恐惧地问他——你们想象不到一个正人君子在考试前的一个小时里变得多么可怜——,考试是否困难,他在两年前遇到过什么问题。当他给我讲第一个问题的时候,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浑身瘫软无力。我还赶快请他给我解说——那是一个宪法史的问题——,他便对我讲解了一番,随后他随同前来观看,我是如何被屠宰的。”
现在他是在讲些什么?贝格尔听不下去。他讲的一切都来自远方,声响如同说话而又没有意义。他心里一直还在颤抖的思想是,坐在他身边的是与他进行搏斗并且把他打败的女人,这个女人现在不是在讥讽他,而是在用温情、隐秘而又闪发光亮的眼睛打量他这时候他突然大吃一惊,有个手指轻轻地顺着他的伤痕抚摸他无意间放到餐桌上的手。他的伤痕还是一道红,像是火红的饰带。当他的手急速抽动的时候,他在卡尔拉的目光里遇到一个问题,一个几乎是柔情和同情的问题。灼热之火直冲到太阳穴上,他不得不紧紧扶住靠背椅。
施拉梅克还在那里不住地讲说:“因此,你们可以想象到,我刚一坐在那里的第一个问题,正是那位卡尔讲解给我的。我听到身后有咳嗽声和哧哧笑声,但是我忽然觉得太容易了,我根本不生他们的气。我开始说了起来,就像融解的奶油那样。人一旦运动起来,就会继续运动下去。我一直讲到舌头都疼了。天知道,我是一个多么笨的家伙。但是我是讲了。”
贝格尔听不进一句。他只觉得,那个手指又一次抚摸起了他的伤痕,好像这种默默无声的动作痛苦地撕开了伤疤似的。一阵震颤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突然把手从桌子上抽了回来,就像是从一个炽热的托盘上抽回一样。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愤怒的迷惑。但是他在注视她的时候,他发现了,她闭着的嘴唇像是在睡觉时那样活动。她低声嘟哝说:“可怜的毛孩子!”
这是摆在她嘴唇周围的无声的话呢,还是她真的讲出来的话呢?她的情人和朋友施拉梅克就坐在那边,还在狂热地继续讲说。这时候,贝格尔轻轻地哆嗦起来,感到眩晕,觉得自己苍白无力。这时候卡尔拉在桌子下边用手轻轻地柔和地握住他的手,并且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他又觉得血涌到了脸上,同时心中淤塞不通,手上伤口痛如火烧。他还感觉到一个柔软的圆膝盖。他想把手急速离开,但是肌肉不听从他。它依然像个熟睡的孩子一样卧在那里,温柔地呆在那儿动也不动,被遗忘在奇妙的梦里。
而在那一边——烟雾中的那个声音是多么遥远呀一一,他的那位朋友,也就是现在他所欺骗的人,还在无忧无虑的欢乐中大讲特讲他的幸运。“我最高兴的是那个狂妄之徒菲克斯这一次输掉了他的钱。你们想一想,这个无耻之徒与大家打赌说,我要落选。所以后来当我出考场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定是既高兴又生气,我给你们说,他做的那副鬼脸,那副鬼脸呀可是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我觉得,你们两人好像都睡着了吧?”
卡尔拉没有把手松开。因此贝格尔不得不一直想着“手手膝盖她的手”但是卡尔拉笑着表示异议说:“没有睡着。如果像你这种懒人也当上了博士,我们不该无话可说。实际上我是很想看看一个考试不及格和必定患有脑水肿的人是个什么样子。”
两个人都了。贝格尔哆嗦得越发厉害了。由于这个姑娘的伪装掩饰,他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惧。她一直还在用自己的手握着他的手。她握得很有力,戒指都把他的手指压出了血印。她还把她那丰满的腿靠在他的腿上。与此同时她平静地,那么平静地继续下去,使得他不寒而栗。“现在你说吧,到底要怎样庆祝这样一个上帝的奇迹呢?如果这个奇迹没有夜游活动,那么,你就简直是一个卑劣的东西,你这个博士,你这个新出炉的博士。可是如果毛孩子成了博士,那就根本无可非议。你要注意,这情况会出现的。”
这时候她的臀部完全紧靠着他的臀部。他感觉到她的身体柔软温暖。他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开始摇晃起来,血从内向外痛苦地涌上额头。
这时候摆钟打响了。钟里的布谷鸟布谷鸟用轻细的声音呜叫了七次。他猛然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便向另一个人——向他还是向她,他不知道了——伸出手来。这时有一个声音——那必定是她的声音——说:“再见!”他觉得轻松和高兴,随后房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了。
转瞬之间,当他站到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清楚了:现在他失去了他的朋友。如果他不想偷窃他的朋友,他就不能再和这个朋友交往了。他觉得,他可能抵抗不住这位少有的姑娘的。她的头发的香味,她的肢体热情剧烈的痉挛,那欲望的力量,这一切都在他的心里燃烧了起来。他知道,如果她像今天这样用诱人的微笑盯住他看,他是无力抗拒的。她对他突然强烈爱慕起来,以至为了他而欺骗施拉梅克那个坚定、漂亮、健壮的人,那个他贝格尔暗中非常嫉妒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对此全不理解,他感觉不到骄傲,也感觉不到愉快。他只感到一种强烈的忧伤:为了不在施拉梅克跟前变成流氓无赖,现在他必须躲避开他的这个朋友。当然与施拉梅克的友谊并没有成为像他所期望的那样。许多事情他都看透了,认清了有些一度使他感到迷惘的,可现在当事情成为过去,他觉得竟是这样多得无穷无尽。这是他在维也纳还拥有的最后的东西。一切都滑过去了,先是种种希望和好奇心,然后是好奇,学习的乐趣和勤奋,而现在还剩下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友谊了。他觉得,此时此刻他太可怜了。
这时候他听到隔壁房间里一阵声响。这是轻轻的哧哧笑声,现在声音大了。他凝神谛听,两只手放在怦怦直跳的胸口。他们是在嘲笑他贝格尔吗?卡尔拉把一切都告施拉梅克了吗?归根结底,这是引诱他的预谋游戏吗?他凝神谛听。不对,这是另外一种笑声,其间有咄咄的吻声,还有激动的哧哧笑声,然后又是说话,是亲热,他们丝毫不感到害羞的亲热。贝格尔不由得攥起拳头,一头栽到了床上。为了不再听到任何声响,他用枕头堵住耳朵。他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感觉,一种疯狂愤怒的厌恶,使他可能呕吐的厌恶,对他的朋友,对这个,对他自己,他几乎参与了这样一种令人讨厌的游戏,一种对整个生活不假思索,筋疲力竭,异常惊惧和瘫软无力的厌恶。
在那些抑郁的日子里,他给他的姐姐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姐姐,我很感谢你给我的生日贺信。最近这些日子里我感到沉重。你的信提醒了我,告诉了我:今天我满十八岁了。我读过之后,觉得这与我无关,觉得这不是真的。因为信中所有那些关于我的自由与青春的幸福的话,如果不是出自你的可爱的手,如果不是用我幼年时代所熟悉的笔迹写的,我真要看作是一种讥笑。因为如今我生活中的一切与你所能想象到的我的样子完全不同,与我自己原来的希望也完全不同。把这一切都写给你,我很难过。但是在这里我再没有别的人可谈。这几天我没和一个人说过话。有时候我在街上跟在别人身后,听人家谈话,只是为了要知道,说话声音是否好听。我对什么也不了解,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事情也没有办成。现在我毫无目的,正在走向毁灭。这几天我没有重要事情,没遇到一副熟悉的面孔。你不明白孤寂地处于千百个人中间意味着什么。
我和施拉梅克的关系也是一切都成了过去。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不能对你一一详述。因为你不会理解这里的事。甚至我自己也几乎不能理解。我没有过错,他也没有过错,而是在我们中间有了一个类似双刃剑的东西。现在在我失去了他以后,我才知道,他是我在维也纳所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
还有一件事,我只能告诉你,你可不要透露给别人。就是现在我不再学习了。这几个星期我没有去上课,我的书本上已经积满了灰尘。我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可是我再也学不下去了,我变得愚顽不灵。这里没有什么职业吸引我,没有什么职业能帮助我摆脱这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孤寂感。在这里我再不想做任何事情,这里的一切都令人厌恶。我憎恶我所走的街道上的每块石头,我憎恨我的房间,我憎恨我所遇到的人。我是带着痛苦呼吸寒冷、潮湿和肮脏的空气的。这里的一切都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要毁灭了,就像沉沦在一个泥潭里一样。也许我还太年轻,可以肯定,我太软弱。我没有铁拳,没有决心。我像一个孩子一样立身于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中。
我明白了一点:我必须再回到家里。我还不能这样孤单地生活,也许要过几年。但是现在我还需要你,还需要父亲母亲。我还需要爱我的人他们在我周围并且给我以帮助。是的,这是幼稚的,是一个孩子在黑暗房间里的恐惧,但是我别无他法。你一定要告诉父母,我想放弃学业,再回到家里,当一个农民,或者当一个抄写员,或者无论当个什么。你会告诉父母亲的,会向他们清楚的,对吧!请你赶快做这件事吧。现在我觉得脚下的土地好像燃烧起来一样。我始终不大明白,我心里的一切都催逼我回家。现在在我写信的时候,一切都令人十分渴望地苏醒起来了。我知道,我别无他法,我必须回到你们身边。
这是一次逃跑,是对生活的一次逃跑,而且不是我的第一次逃跑。你还记得吗?当初我送到文科中学,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边有六十个陌生的孩子,都用好奇、傲慢、讥嘲和惊讶的目光看我。那时候我也是立刻就跑掉了。我跑回家里整整哭了一天,再也不肯回到学校。现在我还是那时候的那个孩子。我还有那种愚蠢的恐惧,还有那种焦急的,要回到你们身边,回到一切爱我的人们身边的乡思。
我必须离开,我必须离开。现在我一旦有了乡思之后,我就觉得,没有后退之路。我知道,如果我回到家里,作为一个生活所不喜欢的失败者回到家里,很多人都会嘲笑和讥讽。我知道,这么一来父母亲心爱的希望也就骤然落空。我知道这种虚弱是幼稚可笑的,是怯懦的。但是我不能做任何与此相反的事情。我觉得,在这里我无法再生活下去。谁也不会知道近几天我在这里所忍受的事情,谁也不能比我自己对我轻视得更厉害。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命运已定的人,一个有病的人,一个残疾的人。我与别人完全不同,所以眼噙泪水。我感觉到自己更糟糕,更低劣,更无用。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