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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士生毕业后,我留在哲学研究所工作。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室当时的一位负责人很欣赏我,向所里要我,我被分配到了那个室。可是,我很快发现,那里的气氛是非常不适合于我的。在贾老师的帮助下,第二年我归口到了现代外国哲学研究室。顺着硕士生时期的惯性,我所做的主要学术工作仍是苏联哲学的介绍、翻译和马克思人性理论的研究。作为消遣,我读各种闲书,读到徐梵澄、楚图南在解放前翻译的几种尼采著作,顿感一见如故。那一年,所里有人筹备外国美学丛刊,向我约稿,我便决定写一篇谈尼采美学的文章。于是,我开始抱着词典读尼采的德文原著,一边翻译悲剧的诞生和权力意志中的若干段落。我译得慢极了,艰难极了,但别有一番趣味,觉得尼采薄薄几页东西比一大堆俄文书包含远为丰富的内容,像一个美丽的谜语,经过枯燥的劳动却探得了奇妙的谜底。我于1983年写出从酒神精神到权力意志——尼采艺术哲学初探一文,直到1986年4月才在外国美学第二辑上刊出,这是我从事尼采研究的开始。
尝到甜头后,我停不下来了,于1983年9月开始翻译悲剧的诞生全文。一发而不可收,接着又译别的著作,编成尼采美学文选,计二十八万字。开译时我并没有想到出版,只是因为喜欢,同时也可以练德语。译出后,恰逢甘阳创办人文学术文库,便收了进去,于1986年12月在三联出版。译过尼采之后,我再也不肯去译苏联哲学的书了,无法再忍受那样拙劣的文体和连篇的空话。同时,我也厌烦了在马克思主义人学问题上纠缠不休。我留所工作一年半后,所里讨论我们这批研究生的助理研究员转正问题,有人坚决反对给我转正,理由之一便是我在人性问题上的观点。此后不久,开展清除“精神污染”运动,把人道主义和异化的学术问题与淫书淫画一锅煮,我被列入所内清理名单。我不是宁愿尝神设的禁果而不屑于闯人设的禁区吗?好吧,现在我在尼采这里已经品尝到了神设的禁果,回过头去看那些人设的禁区就更觉得滑稽了。事实上,一旦回到事物本身,意识形态的壁垒就不复存在了。八十年代初的人学论战无非是在争论思考人的根本问题的合法性,一派以马克思的名义宣布其不合法,另一派也以马克思的名义申辩其合法。可是,一个思想者岂不应该直接去思考本质问题,而无须理会任何名义之争?
1984年,全国开始正式招博士生,我在职做了汝信的学生,确定以尼采哲学为研究主题。事后听一位知情者说,汝信也正对尼采感兴趣并已开始进行研究,然而,为了不影响我的独立探索,便悄悄转移了研究方向。他自己从未对我提及此事,惟其如此,我心中就更加感动。常见的情形正相反,导师往往支使学生替自己做事,然后把成果占为己有。考上博士生时,我已经在酝酿写一本关于尼采的书,那是方鸣提议我写的。方鸣当时是人民出版社的编辑,策划编一套丛书,想让我来打头炮。1985年的年初,我把自己关在那间充当宿舍的地下室里,用了两个月时间——日记记载:1月28日动笔,3月25日完成——写出了这本十八万字的小册子,题为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
我和方鸣可谓一见如故。他比我小一轮,那时二十多岁,在出版社第一次遇见,我就从他眼中读出了百分之百的友情。我们都写诗,他写的散文诗有泰戈尔之风,可惜后来不写了。他来看我,发现我成年累月一个人住在地下室里,对我忍受孤独的能力感到震惊。我说,你没有看见我用拳头捶墙又哭又喊的样子呢。他对人感叹说:“周国平是最有人性的人,既文雅又疯狂,一点儿不像他的岁数。如果没有他,这个世界就会太没有人味了。”我有一篇文章题为人性、爱情和天才,他指着这个题目说:“这完全是周国平自己的问题啊!”他还说过一句“脏话”成为朋友间流传的名言:“别人写东西像撒尿,周国平写东西像射xx精。”这些话表明他对我何等偏爱,而他正是怀着这样的偏爱催促我写尼采的。稿子出来后,他十分兴奋,但也担心我的观点一反习见,出版会遇到阻碍,便建议我请汝信写个序。我心想,汝信身居高职,又曾因文革后率先发表为人道主义正名的文章而遇到过麻烦,此事未免强人所难。但是,不管怎样,我终归要把稿子送给我的导师看一看,请他提意见。
汝信看得很认真,看完后把我叫去,对我说了一番话。我追记了大意,今天看仍觉得好,所以抄在这里:“哲学著作这样写是很好的,我很喜欢,一扫过去那种沉闷的写法,使人耳目一新。这本书出来,是会有很大影响的,会引起注意。不过,我还是觉得,不要讲得过分,有些地方要冲淡一下。尼采的某些观点,该批评的要批评。修改时不要搞得四平八稳,不要抹去你的锋芒。”他又说:“其实,对一个思想家,主要应当吸取他的精华,加以消化,而把糟粕排泄掉。问题就看你有没有坚强的胃。有坚强的胃怕什么毒素?没有坚强的胃,无论吃进什么,都不能消化,反正要得病,怪得了谁呢?”听了这些话,我就斗胆请他写序了,他欣然应允。
几天后,序写出来了,相当精彩,尤其是这句话:“在历史的审判台前,只有弱者才需要辩护,而尼采却决不是弱者。他所需要的不是辩护,而是理解。”可是,就在我拿到序的同一天,方鸣来找我,一进门就说:“你的尼采遭恶运了。”他告诉我,他们社总编辑对哲学编辑室主任薛德震说:“尼采不是法西斯思想家吗,为什么要写他?现在有一股翻案风。苏联没有给尼采翻案,我们翻了,苏联会怎么看?”老薛向方鸣发牢骚:“到今天居然还有人说这种话!”其后,总编辑责成社里一个资深编辑审稿并拿出意见。那位老先生写了审读意见,大意是说要帮助作者用马列主义认识尼采,这当然明确否决了书的出版。不过,他也写了一句勉励的话:“作者很有才情,如能得到健康发展,将是一位很有前途的作家。”方鸣气愤地说:“很有前途的作家?现在不是,还要等将来?”
方鸣当然不甘心,他积极活动,把汝信的序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又先后跑了北京五家出版社,推荐我的书稿。答复是一致的:书不错,但不敢出。整整一年后,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辑邵敏来北京组稿,自告奋勇把稿子带回上海碰运气。奇迹发生了:半个月三审通过,五个月出版发行。在编辑过程中,邵敏不断向我诉苦,说他看了许多遍原稿和校样,每次仍兴奋得通宵失眠。我们原先就认识,通过这本书的出版成了朋友,后来我的人与永恒、妞妞都是交给他出版的。
1986年9月,我到上海参加书的发行活动。这是我独立写作的第一本书,写的又是我自己真正思考过的东西,因而可以算做我的处女作,心情自然是很激动的。对于出版社安排的签名售书、报告会之类,我不太起劲,知道那些不过是排场罢了。最喜欢做的事是站在柜台附近,没有人知道我是作者,偷偷观察读者的反应。有一个看上去挺傲气的戴眼镜大龄青年,营业员向他推荐这本书,他瞄了一眼封面,鄙夷地说:“中国人写的尼采有什么看头!”营业员说:“这本不一样。”他拿起来翻了一下,说:“这还差不多。”便付了钱。我一直在旁边装着翻别的书,终于松了一口气。当时最大愿望是变成一个隐身人,跟着每个买了我的书的读者回家,看他们阅读时脸上的表情。
虽然汝信曾预言这本书会有很大影响,但是,反响之热烈仍出乎我的意料。一年内畅销十万册,读者来信如雪片般飞来,其后成为不断重印的长销书。出版后若干年里,一再被列在最受大学生欢迎的书籍之榜首。香港1992年出版了一本书题为八十年代:改变中国的33本书,把它列为其中之一本。它为我赢得了许多艺术家朋友,崔健告诉我,好些搞摇滚的都喜欢这本书,王广义告诉我,这本书成了新潮画家的必读书,几乎人手一册。不少人用几乎相同的语言向我断言,说这本书启蒙了一代人。直到现在,我还经常会遇见四五十岁的人向我谈起当年这本书给他们带来的震撼。
当然,我自己明白,这本书充其量不过是一本比较有特色的介绍尼采思想的通俗小册子而已。之所以会有如此轰动效果,据我自己分析,原因有三。其一,在我国长期的宣传和教学中,尼采哲学一直遭到全盘否定,被简单地归结为法西斯主义的思想渊源和反动的唯心主义唯意志论。八十年代中期,虽然开始出现了正面评价和研究尼采的零星文章,但这本书毕竟是第一部旗帜鲜明的著作,把一个面目狰狞的政治狂人还原成了一个真诚思考人生问题的个性鲜明的哲学家,评价上的这种巨大逆转自然会给人以深刻印象。其二,这本书的文字风格不同于一般哲学书,流畅而富于激情,因而能给人以新鲜感,也容易被普通读者接受。事实上,当我写作时,我始终浸润在尼采本人文字风格的氛围之中,不由自主地受到了影响。其三,最主要的是,我在书中借尼采之口谈了我自己的真实感受和思考。许多地方,简直分不清哪是尼采说的,哪是我说的。我一面阐发尼采哲学,一面我自己的生命体验也如同找到了突破口一样喷涌而出。当我对尼采发生巨大共鸣之时,实际上已把尼采在昨日欧洲思考的问题转换成了我自己的问题,而读者的巨大共鸣表明,它们也是今日中国许多人面临的问题,触及到了转型时期普遍存在的人生困惑和精神危机。所以,若要论这本书的地位,肯定不是在学术史上,而是在当代中国人的心灵史上。对于我自己来说,这本书的意义主要在于使我明确了我的哲学研究方向应是我一向关注的人生课题,因而可以看做我的哲学之路的真正开端。
在出书同时,我还在北京和外地一些大学做讲座。最难忘的是平生第一次讲座,书尚未出版,在北大办公楼礼堂,近千个座位坐得满满的。我刚开口,突然停电了,讲台上点燃一支蜡烛,底下一片漆黑,我感到自己像在布道,讲的却是宣告上帝死了的尼采。刚讲完,又突然灯火通明,全场欢呼。除大学外,我还应邀在一些高层干部学习班上讲尼采,主办者包括团中央和省委宣传部,这很能反映那个年代气氛的活跃。在团中央的班上,听众是全国大学团委书记二百多人,我讲完后,一个当年著名的德育专家要求也安排他做讲座,名曰消毒,被主办者婉言拒绝。
如果说转折点是我在两个月内一气呵成的即兴之作,那么,我的博士论文尼采与形而上学的分娩过程就格外艰难了,从动笔到完稿拖了一年多,直到1988年中才完成,致使答辩和毕业也相应延期。在这部也是十八万字的著作中,我自信我的学术能力经受住了考验,对尼采在本体论和认识论方面的思想和建树给出了一个相当清晰的分析,证明了他不只是一位关心人生问题的诗性哲人,更是一位对传统形而上学问题有着透彻思考并且开辟了新思路的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使我难以忘怀的是,汝信为我组织了一个堪称最高规格的答辩委员会,聘请了学界耆宿贺麟、冯至、杨一之、熊伟诸位先生,他们不久后均相继去世了。此外还有中年俊秀叶秀山、王树人先生。贺麟先生担任主席,他当时真正已经老态龙钟了,走路和说话都很艰难,需人搀扶和传达。冯至先生不愧是德国文化领域的大学者,十分熟悉尼采著作,指出了两处事实性错误,我查书后均得到确证。我与汝信的师生之谊可谓淡如水,非十分必要我是不去打扰他的,但我始终感谢他在指导我时所表现的开明作风和默默提携的善意。我的博士论文于1990年9月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收在叶秀山和我主编的“博士论丛”丛书中,仅印了二千册,出版后无声无息,与转折点适成鲜明对照。不过,亏得有了这本书,哲学界的朋友再不敢说我只能写通俗小册子了,一些海外学者对此书也十分推崇,台湾一所大学哲学系还把它列为研究生的必读书。总的来说,这本书的价值尚未得到应有的认识。我读到两本论尼采在中国的专著,一本是国内的,一本是在德国出版的博士论文,都辟专章谈我的尼采研究,但主要都是谈转折点,对此书则一笔带过。我自己认为,就学术水准和思想深度而言,转折点完全不能与此书相比,写转折点时我不过是尼采作品的一个爱好者,而在这本书中,我真正进到了尼采的问题思路之中,其深入的程度还很少有人达到过呢。
在终于卸下博士论文的重负之后,我便宣布与尼采告别了。常有学界的朋友表示惋惜,他们认为尼采如此重要,我又做得不错,太应该做下去了。我自己的心情是十分矛盾的,虽然做尼采翻译和研究也使我感到极大的愉快,但我不甘心把全部精力耗尽在某一个思想家身上,哪怕他是尼采。尽管如此,我仍一直在做一点翻译的事,累积起来已有百万字,准备在校订后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