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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年过半百的老者走近一间民房外,定下步子端详。
房屋的大门敞开,悬挂的靛蓝布帘隔绝屋内情景,屋外廊檐下排列了十数人,或坐或站,不是气色欠佳,就是身上带伤,一见老者接近,原本闲聊的声音顿时停住,全都惊讶地望着老者。
这个村落的土地,全属端木府上所有,而大半的居民,皆靠向端木府租耕农地过活,对于只要出现就和收取佃租划上等号的马总管,自是再熟悉不过。
“马总管,请问有什么事?”其中一人干笑着,鼓起勇气问。
“别担心,不是找你们。”马总管瞥见几个欠租的人心虚地别过脸去,有要事在身的他现下懒得追讨。“韩大夫在吗?不介意我先进去吧?”虽是询问,却是一撩衣摆,直接走上台阶。
“当然、当然。”哪有人敢违背?都是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马总管在门框轻敲两下,随即掀起布帘走进,室内稍暗的光线让他一时间无法适应,微眯了眼,才看清里头的状况。
一名白衣女子坐在窗边,自窗棂透进的日芒将她笼罩,娟秀的脸庞带着温柔的微笑,对他的闯入连分心投去一眼都没有,心无旁骛地为眼前的人搭脉诊断。
反倒是接受诊断的老妇慌张站起。“马、马总管”在欠租名单上列名已久,见了他比见到阎罗还害怕。
“张大婶,您这样脉象会乱,坐着吧!”白衣女子嫣然一笑,轻轻将老妇按下。
老妇手足无措,见马总管颔首,这才坐下。“韩大夫,不好意思”老妇歉道,一双眼仍惊惧地直往马总管瞄。
见状,韩珞轻叹口气,扬起的唇办有着淡淡的嘲弄。方才张大婶的脉象还微弱得几乎难以辨明,结果马总管才一出现,整个血脉就变得活络,端木府还真是好大的本事。
“等我一下。”完成诊断,韩珞轻按了下老妇的手,起身往后头的葯柜走去,俐落地秤葯、包葯,不多时已拿着葯包旋回,交给老妇,细心叮咛。“煎服的方式和之前一样,如果可以的话,多点时间歇息,别太操劳,知道吗?”
“知道”接过葯包,老妇的手在破旧的衣上直抹,神态忸怩。“韩大夫,那个”
不待她说,韩珞已体贴地打断她的话。“没关系,您方便时再拿来就成了。”
“谢谢,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妇抱紧葯包,不住鞠躬。
韩珞微笑,并未客套推拒,因她知道若她连这点感激都不接受,只会让老妇更加愧疚。目送老妇退出布帘,她才转头看向一旁静候多时的老者。
“马总管。”韩珞点头。早认出来人的身分,但她只想先为患者诊断,所以不曾分心招呼。“您来,相信不是来找我看病的吧?看您气色挺好的。”
“托福。”马总管走到她身旁坐下,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我想,韩大夫是个聪明人,我就不跟您迂回了。”
“您直说无妨,”韩珞掩唇笑道,晶莹的美眸闪过一抹黠光。“上回去拜访马总管,我不也开门见山?客气什么呢。”
闻言,马总管的老脸有些尴尬。
打从韩珞在一个半月前踏进这个村落,消息灵通的他马上得知此事。她为村民诊断、配葯,且让村民一再拖欠医葯费,虽不曾和她打过照面,但对这个深受村民爱戴的女大夫,他可是抱有极大的好奇。
直至上个月末,两人才第一次见面。韩珞上门与他洽谈,希望身为端木府总管的他能作主资助一些银两,好让更多因病困苦的村民得以宽心就诊。
她不咄咄逼人,也不卑躬屈膝,只噙着暖人的淡笑,用温柔的语调分析这笔支出的利益得失,让人忍不住就想点头答应。
只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他头几乎点下去,偏,他那时正为了主子的事烦心,一句送客,结束了那次的对话,结果风水轮流转,现在有求于人的换成是他。
“那次我心里烦着事,如有冒犯的地方,还请见谅。”马总管马上站起道歉,能屈能伸,让他得以爬到端木府别庄总管这个位置。
“别这么说。”见他放低姿态,韩珞笑道,没再拿话揶揄。“外头等着看诊的人很多,您进来时应该也瞧见了,我时间不多,您的来意就请直说吧。”
“相信韩大夫应该知道我家主人的事。”
这问句,让韩珞挑起了眉。端木柏人的事喧腾了整个京城,随着醉月楼的事件不住流传,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醉月楼原为京城闻名的青楼,却因皇上宠妃娘家的灭门事件,与江湖上专擅使毒的罗刹门有了牵连。端木柏人为前任宰相之子,与当今太子交好,他坚持醉月楼与罗刹门勾结,率领御林军前往拿人。
后来有人搜集证据上呈皇帝,证明罪首另有其人,一夕之间,醉月楼人去楼空,同时,端木柏人因不明原因双脚瘫痪,再无法站立。原因众说纷纭,其中最为玄妙的,该是他错怪醉月楼而遭受天罚的传闻。
这段时间,端木府及太子费尽心思寻求名医救治,却没丝毫进展。之后听说端木柏人远离京城,迁至别庄休养。
端木府产业众多,别庄不计其数,端木柏人究竟到了哪个别庄,无人知晓,一下听闻在北,一下听闻在南,甚至连乘船东渡蓬莱岛求仙的消息都出来了。愈渐渲染的传闻,将醉月楼和端木柏人全幻化成了传奇。
只是端木柏人又干她啥事?韩珞眨眨眼,听出那句简单问话里的不寻常。“马总管该不会是指端木公子在这儿吧?”
“韩大夫果然冰雪聪明。”马总管惊讶只一句话,就让她勘破玄机。主子会挑上这间别庄休养,也让他诧异不已。这里虽不至地处偏远,但离京城至少有几百里路,除了主府的大总管偶尔前来巡视外,那些身分尊贵的主子们,他根本连见都没见过。
却,突然一日,少爷趁夜抵达,还发下禁令不准透露行踪,这突来之举让他手忙脚乱。幸好这个村庄的居民们见识及视野狭小,对端木府的认知只限于地主身分,并不晓得少爷在京城的响亮名声,这个保密的任务做来可说是轻而易举。
韩珞又眨眨眼。端木柏人的下落,应是端木府极力隐瞒的秘密,如今却轻易透露予她知晓?
“马总管您该不会是想要我去帮端木公子治疗吧?”没心思去深究端木柏人为何隐于这个小村落里,她只想确认马总管的来意。
“是啊!”来意已被点明,他也就直言不讳,马总管咧了嘴笑,布满细纹的老眼巴巴地望着她。
韩珞回以微笑,说出的话却令他傻眼。“小女子能力不足,烦另请高明。”她往门口走去,扬声唤道:“下一位是李伯吧?快进来”
马总管愣住,急忙喝道:“等一下!”外头的人听见哪还敢进来?门边静默一片。他快步走到韩珞身旁,抱拳一揖,低声下气地说道:“韩大夫还在为上回的事生气吗?只要您说,要我怎么陪罪都成!”
本想下逐客令,但看到这种态度,韩珞一时心软,轻叹口气。“不是这个原因,那件事我没放在心上。只是,我不过是个行走江湖的女郎中罢了,最多只能治治小病,端木公子那种连宫廷御医都束手无策的病症,我怎么可能治得好?”
“韩大夫您谦虚了。”见她没记恨,马总管放下心来。“您能力有多高,您我都很清楚,宫廷御医又怎么可能及得上?”
意有所指的暗示让韩珞挑起眉,她看向马总管。“你调查我?”丽容虽不曾板起,但隐隐透出的气势让人不容忽视。
马总管全身一怔,在这村落拥有权势地位的他,难得有被震慑住的时候。
“不、不是”他嗫嚅半晌,好不容易才找回心神,知她心软,他改采哀兵政策。“我不得不啊,总不能让我随便找来一个江湖术士,完全不管对方来历吧?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啊!”接受他的说词,韩珞放缓眉目,又是往常平易近人的模样。“那,您查到多少?”
“除了知道您待过宫中,高超的医术让众御医难望其项背,其余的就不晓得了。”马总管想也不想,马上应道。
韩珞忍俊不禁地笑出。马总管不晓得答得太快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她才不相信只查到这些。待在宫中的过程和离开的原因,绝对也让他查得一清二楚。
“好,我信您就只查到这些。”她望了马总管一眼,得到心照不宣的共识。若要求她帮忙,威胁是没有用的,她知道马总管很清楚这个道理。“但我真的不敢保证能治好端木公子。”
“没关系,至少看看也好!”见她松口,马总管几乎感激涕零。“如果您愿意医治我家少爷,我每月都会奉上一百两银子资助这间葯铺。”
美眸因笑弯起,韩珞睨他一眼。“若治不好呢?”
“照样每月资助,如韩大夫您之前说的,村民若健康平安,也代表佃租能收得充沛无虞,对端木府只有利没有弊。”马总管打包票。
“可”韩珞顿了下,笑意敛趄,眉宇间布上轻愁。“若是能治,可得费上好长一段时间,我离不开端木府,这样又怎能医治村民呢?我看还是”
“没关系!”马总管急忙截断她的话,就怕她说出“算了”这两个字。“这样吧,端木府很大,我会空出位置让您将葯铺迁到那里去,只要空档时,韩大夫仍可帮村民们看病,不会有影响的。”
“这”韩珞状似苦恼思忖,一背过身去,丽容却转瞬间盈满了笑意。
太好了,既有机会可以见识那让众名医讨饶的怪病为何,又争取到替村民看病的空间,她有什么好拒绝的呢?只是筹码还稍嫌有那么一点不足
眼中掠过灵灿的光,韩珞回过身来,黛眉再次紧蹙。“可是这样我根本没办法去采买葯材,若只开葯方给村民,他们哪有能力买葯呢?”
“小问题、小问题!”为了诱她竭尽所能医治主子,只要在权责范围之内,马总管全都慷慨允诺。“需要什么葯材韩大夫尽痹篇口,我绝对会派人备得好好的,您完全不用烦心,而且所有的开销都由端木府支付。”
韩珞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开心得直想拍手叫好。之前碍于资金不足无法使用的昂贵葯品,总算可以毫无顾忌地开给村民了!
“马总管不介意订个契吧?”不能怪她小心眼,见多翻脸不认帐的事,白纸黑字是最保险的。
“当然当然!我马上回去拟契,待会儿就拿来给韩大夫!”劝说成功,马总管喜上眉梢,转身就往外走,就怕她反悔。
“马总管。”韩珞唤住他的脚步。“为何让我得知端木公子在此一事?不怕我不答应,反而透露端木公子的下落?毕竟京城里想找他的人不在少数。”
马总管犹豫了下,而后道:“我相信韩大夫既然会远离宫中,对京城应是避之唯恐不及,更不可能会为了透露我家少爷的行踪而和京城有了牵扯。”若非有绝对的把握,他怎敢贸然行事?
韩珞微笑,这回答,让她很满意。算他聪明,没拿她的事来要胁交换,否则要她踏进端木府?等下辈子吧!
“放心吧,就算诊断后非我能力所及,我也不会透露他的下落的。”
“韩大夫,先谢谢您了!”马总乖篇心地掀起布帘奔出门外,转瞬间不见人影。
望着被带动的布帘不住摇晃,韩珞莞尔,而后轻叹口气,笑容有些沉淀。
没想到就连躲到这儿来,还是被认出。
她自嘲地勾起菱唇。都怪她的性别和行事太引人注目,女郎中?看来除了不再行医,应该没其他办法能隐藏身分吧?但若非为了悬壶济世,她又何必行走江湖?
两难啊,为了那些无力求医的穷苦百姓着想,她还是忍着点吧!
“韩大夫请问轮到我了吗?”怯怯的叫唤拉回她的心神。
韩珞循声望去,看到一张纯朴病弱的笑脸,她微笑,上前扶住他带到椅旁。“李伯抱歉让您久等,怎么样?上回拿葯回去吃之后有没有比较好一点”
来吧,端木柏人,为了全村民的健康幸福,本姑娘一定要治好你的病!
端木府别庄位于村庄后方,富丽堂皇的高墙大院,明显与周遭纯朴的民宅划为两个不同的世界。
“韩大夫,我先带您去看看我家少爷的情况。”马总管走在前头带路。
“嗯。”韩珞点头,缓步跟随,美眸四处打量,说紧张倒也不会,反而有种参观的悠闲。
一路上遇到的仆佣都恭敬地垂首躬身,看得出虽为别庄,对下人的管教却也不曾轻匆。走了段路,接近主屋,马总管突然停住脚步。
“有件事,我想”他一脸为难,欲言又止。“还是先跟韩大夫说一下比较好。”
“什么事?”韩珞眺望园中景色,没被他话里的犹豫吓着。
“我家少爷双脚无法行走,突然遭临这种打击,难免会呃反应直接一些”马总管小心挑选措辞。“如果有说什么不中听的话,还请韩大夫海涵。”
“放心吧,我什么样的病人没遇过?再难听的话我都只会当成马耳东风。”看到马总管那张担虑的脸,韩珞忍不住想笑,突然忆起一事。“马总管有跟端木公子提过我的事吗?”
马总管尴尬摇头。一开始,他四处延聘名医,却都被少爷给骂了回去,之后,他只消提到大夫这两个字,少爷瞪来的眼神更是让他有种会当场丢了老命的感觉。
有了这些前车之鉴,他哪还敢事先禀报?好不容易探到医术高超的韩大夫就在左近,让他冒着被革职的风险,擅自作主安排这次的诊疗。
那端木柏人也铁定不知道马总管找了个女大夫来医他喽?韩珞轻叹口气,对眼前忠心耿耿的老者寄予无限同情。“端木公子到这儿多久了?”
“近一个月。”不解为何有此一问,马总管仍回答。
“才一个月啊”韩珞低喃,而后微笑。会以为先斩后奏有效,看来马总管还不够了解主子的个性。“带路吧!”她可以想见,待会儿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为何那微笑很一般,却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呢?马总管搔搔头,一心考量着要如何开口介绍韩珞,也就无瑕畑想。
两人继续前行,穿越庭院,来到主屋的寝室前.
马总管停下脚步,用近乎气音的语调低道:“韩大夫,您在这儿等我一”
“谁在外头?”突然,房内传来的冰冷语气让马总管顿时噤声。
不过短短数字,却揉合了怒意、不耐和冷诮,足以让在场的人血液瞬间冻结。韩珞兴味十足地挑起眉,没感到害怕,只觉被对方的话冻得发冷。
“启禀少爷,是我,马成。”即使不在面前,马总管仍鞠躬回道。
“另一个。”声音不曾抑低,却让四周气温冷若寒冬。
马总管脸色霎白,没料到主子光凭脚步声就猜到他带人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若答了是大夫,怕还没见到少爷的面,就被下令轰出这个别庄。
“小女子姓韩名珞。”韩珞看不下去,不疾不徐地开口。“端木公子不觉得隔墙对话太伤喉咙吗?是否方便当面一谈?”
仿佛不曾被人如此顶撞过,里头静默半晌,虽只须臾,但对马总管而言却像一生一世那么久。
突然“啪”的一声闷响,房门毫无预警地开启。
“我想,这应该是代表端木公子愿意见我吧!”韩珞朝吓傻的马总管笑道,见他仍怔愣原地,好心地开口提醒:“您要先走?还是”
马总管这才回神,领先走进房里。“请跟我来。”
韩珞随后走进,才一进房,马上感觉两道凌厉的目光射来,像将她全身上下赤裸裸地剖析。她不着痕迹地深吸口气,挺直背脊毫不畏惧地直视回去。
冷。
对上他的眼,这是韩珞所能形容的唯一感觉。
她以为会看见一个狼狈颓丧、愤世嫉俗的迈遢男人,但眼前的人完全颠覆她的臆测。
他坐在锦椅上,一身缎袍衬出他的出身不凡,俊逸异常的容貌近乎阴柔,美得让人惊叹,但韩珞相信,绝对没人敢在他面前称赞他美。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深湛的眸色除了冷冽外,读不出其他思绪。俊雅的相貌被无形散发的气势转为阳刚,自信傲然,若非早知他双腿已废,她无法想象眼前的卓尔男子竟不良于行。
“看够了没?”端木柏人沉声道。
韩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原以为在房外所听闻的冻人语音已是极致,直至见了本尊,才发现那种冷根本微不足道。
但,只除了冷,她还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不够,我的技术还没好到光凭“望’就能诊断出病情,至少也得靠‘闻、问、切’才能定断。”韩珞噙着淡笑,语里的戏谑让马总管不禁捏了把冷汗。
“她是大夫?”端木柏人看向马总管,俊眸迸出冷厉的光芒。
“是。”事到如今,马总管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我曾说过,我不想再见到任何大夫。是我记错,还是你记错?”唇畔勾起一抹笑,诡魅的表情让人不寒而栗。
“少爷是说过”马总管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道:“但韩大夫医术高超,出身韩神医门下,机会难得”突然面前冷风一扫,啪的一声,原本完好的桌子顿时缺了一角,马总管立即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韩珞这才看清,缠于端木柏人腰间的是条银色软鞭,刚用来隔空开门和崩落桌角的,全赖他出神入化的使鞭巧劲。
“凭她?”端木柏人嗤笑。“连韩神医大弟子韩毅都自承无能为力,你居然还想要我浪费时间在一个女人身上?”
“既然如此,韩珞在此感谢端木公子拨冗相见。”对他的贬低不以为意,韩珞微笑颔首,直接转身朝门外走去。任务完成,等着领每月一百两的资助去也!
“少爷韩大夫等等”马总管手忙脚乱,一时之间,不知该先安抚主子还是拦阻韩珞,情急之下,扑通跪倒端木柏人面前。“少爷!再给马成一次机会吧!韩大夫虽不曾名列御医名册,但她的医术却是后宫嫔妃众所皆知,卧杨多年的秀王妃就是让她给治好的啊,求求您让韩大夫看看吧!”
端木柏人不为所动,俊容已有明显不耐。
见马总管这样,韩珞停下脚步,眉拧了起来。可恶,她就看不惯老人家被这么折腾,端木柏人根本不吃这套,就算跪到天荒地老也别想让他点头。
韩珞旋回,上前将马总管扶起。“别强求了,端木公子不知人外有人,以为所有的大夫都像他所遇到的那般不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听似安慰的话,其实全都又尖又刺地指向端木柏人。
端木柏人微眯了眼,犀锐的目光再次在她身上掠过,发现在他的审视下,她仍泰然自若地扬着笑,幽闇的眸色因思忖而转深。
她虽非绝艳,却也不至于平凡到让人不留下印象,那双闪耀慧黠的瞳眸,足以让人过目不忘他没见过她,她却仿佛知悉他的个性,看似挑衅的暗讽,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算计他的底限,用恰到好处的激将法扭转他的决定。
他很清楚她用的手法,而,她也用对了方法。情绪的本能让他被激起反应,然而深沉的心思却让他仍在衡量该不该中计?她是否值得他一探究竟?
当面见识到果然不同凡响啊!韩珞在心里无声赞叹。一般人听到那番话,若不是气得跳脚就是一笑置之,中不中激将法都会有个反应,而他,却是一迳勾着诡魅的笑,让人猜不透心思。
房间里最不安的,该是马总管了,四周的沉默逼得他几乎崩溃。
“过来。”端木柏人伸出手。就让他瞧瞧所谓的“人外有人”本领如何。
哟,奏效了呢!韩珞上前,坐到他身旁的椅子,搭上他的腕问,神色一正,专心把脉。她抿唇沉思,换了另一只手,纤指在脉门上按压找寻,黛眉愈渐蹙紧。
一旁的马总管急得冒汗,那不见笑容的表情让他忐忑不安。
反倒是端木柏人冷冷地看着她,仿佛她将要定断的不是他的生死。
许久,韩珞总算收了手,轻咬下唇,斟酌该怎么开口。
“韩大夫,如何?”马总管忍不住问。
韩珞顿了下,才说道:“我必须回去参考一些医书,明日才能回复。”
“有什么话就直说,别找这种借口。”端木柏人打断她的话。她故作的犹疑只能瞒过一般人,他早看出她的沉吟是在寻思对策,结果早在她的心中。
这人,该说思虑细腻还是奸诡呢?偏又自信到不留余地。韩珞轻吁口气,而后扬笑,方才脸上的沉凝一扫而空。
“我能治,但有条件。”她本想私下先和马总管商量,既然他这么直接,那她也无须隐瞒了。
马总管激动握拳,只差没雀跃叫好。
相较于马总管的喜形于色,端木柏人称得上是冷静异常。“什么条件?”
韩珞望进他的眼里。“一切由我主控,你只能配合。”轻柔的语调说的是宣示,而非征询。
“没人敢这么对我说话。”端木柏人邪佞一笑,对她的条件不置可否。
“因为他们就算这么说了,也治不好你。”韩珞自信挑眉。“曾有人诊断出这足因毒造成的吗?我想没有吧!”
闻言端木柏人倏地沉下脸,俊容满是毫不隐藏的怒意。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的痛。那一夜,让向来无往不利的他初次尝到挫败的滋味。
为何是她?让他双腿尽废的原因只被身为女子的她给瞧出端倪!
“我若不答应你的条件呢?”陡生的傲气让端木柏人不愿应允。
“那就只能恕我无能为力。”韩珞微笑起身,抚平裙摆绉折。“等着我去救的人太多,你痊愈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若你不配合,只是浪费彼此的时间。”
“你把我和其他百姓相提并论?”端木柏人表情更加沈冷。
“不然呢?”韩珞挑起唇角。“端木公子不也和平常人一样只有一条命?你不在乎,不代表别人就不积极求生。”
马总管闻言瞪大眼,冷汗直冒。“韩大夫,别说了”
怕马总管禁不起吓,韩珞停口。“告辞。”朝端木柏人一点头,她经过马总管身边时,低声道:“我尽力喽,答应过我的,别忘了。”
马总管还来不及回答,冷冽的话语已从背后传来。“答应过什么?”
耳朵还真尖。韩珞转身看向端木柏人,也不隐瞒。“小女子开了间葯铺,马总尝答应只要我前来诊断,不管是否能治,每月都会资助一百两银子。”
端木柏人剑眉微聚,往后靠向椅背,置于扶手的双手闲适交握,俊魅的面容让人难以析透。
以往那些名医,一为他的地位及重金奖赏,二为治愈众人束手无策的怪病将扬名立万,莫不用尽方式只求能获得为他医治的机会。而她,非仅不曾费心劝说,反而等闲视之,更甚至诱她前来的,竟是为了区区每月一百两的资助?
须臾,端木柏人缓声开口。“你在以退为进?”
“如果可以,我倒想就这么退出。”韩珞轻叹口气。
“你以为激将法对我有用?”端木柏人又道,俊容看不出是喜是怒。
“是这么想过。”韩珞大方承认。“但和我预期的效果好像不太一样。”虽然仍引起他的回应,但那已转过一圈的心思,让她感受不到激将得逞的成就感。
“以为贬低我,会让我觉得你与众不同吗?”那段话,让他的自尊无法认同。
“我不是贬低,而是打从心里这么认为。”世上充满不公平,但对她而言,她致力一视同仁。“若冒犯到你,我道歉。”
端木柏人再次沉默下来,视线放肆在她身上掠过。她的态度,勾起他的兴趣。
她能挑起人的反抗,同时也懂得收敛。他不曾遇过这样一个女子,能将攻诘与退让共存,而非不知死活地一味护骂,遇到如此旗鼓相当的对手,让他全身血液沸腾了起来。
“好,我答应。”端木柏人睇她,眼中闪过一抹冷傲的光芒。“我会竭力配合,但若你无法治愈,我将会让你付出代价。”
韩珞背脊窜过一股寒意,他含笑的眼神再次让她觉得发冷。别老是这样成不成?她可不希望还没治好他之前,自己已被冻得着凉。
“先说好,三个月,我会让你看到进展。”韩珞言明,不让他乘隙抓到把柄。
“马成,帮她安排厢房。”端木柏人没直接回应,然而话语里已默允她的期限。
“是!”马总管喜不自胜,手一伸。“韩大夫这边请。”
“明天巳时,我会再来。”韩珞交代,转身定出房门。
马总管恭敬一鞠躬,后退出了门外,轻缓带上房门。
才一开始,就要他配合了吗?端木柏人勾起邪魅的笑。那时间的约定,虽语音软柔,却是不折不扣的命令。
就让他瞧瞧她所谓的本领,是能够治愈他的双腿,或是只能成为供他耍玩的手下败将。而,不论如何,他都会是赢家。
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