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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床上,微微昏眩,虚弱得像浸在一室黑色的薄冰里。
他方才怎么了?清醒着失控,从碰上她唇瓣时的颤悚开始,这是种什么样的魔力?他就是死上十次,也无所谓。
他想令她感知,而她是有所感知的,却流下抗拒的眼泪。
那苦涩的滋味犹在舌尖,缠绕着徘徊不去的,是她的味道。
他该怎么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旅途在不可避免地走向最后的终点。
4月5日,在靠近中国西藏边境与喜玛拉雅山一脉之隔的尼泊尔山镇,她终于从破败的神坛废墟里,从瓦砾中捧起那块刻着梵文的墨绿色石头。
她虔诚端详的眼睛里,欣喜之后却不免惶惑。
在地底隐埋了一百年的圣物,属于这片土地与另一神秘不可解的种族,她真的应该让它离开吗?
事实上,她也不能令它离开。
在她折返的路线上,她开始遭受前所未有的强大阻力,不是武力,而是那不强大的力量里闪耀的信仰与尊严。
她果然又回过头去。
他一声长叹,追上她的车,不顾她这些天里对他视如无物的冷漠,一把将她从车里拉下来“不想活了吗?”
“与你无关。”她大声道。
“知道回去的后果吗?”他冷冷地道。
她沉吟片刻“知道。”
“听着,现在继续往前走,总之尽快赶回日本。”
“我说过我的事情与你无关。”她道“更何况,我的确错了,我不该带走它。我一定要回去,将它物归原处。”
他瞧着她,终于还是心软。她的神情很坚定,这个年轻却奇怪的心志坚定的孩子,固执起来的时候,他只能像野火止于清泉一样一筹莫展。
“决定了?”
她点头。
“回日本怎么交代?”
“我会告诉师父实情,由她处罚。”她想也不想地道。
他一声冷哼:“那也得等你有命回去再说。”
他坐上驾驶位,她站在原地,不上车,跟他对峙着“你要我说多少遍?”
“连我也没有把握的事情,你自认为可以应付吗?”他问。
“我只知道犯了错,就该负责。再危险,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他强行将她拉上车,凑至她跟前“要我说得更坦白吗?或者你更希望我像那天一样表示?”
她霎时脸色发白,果然一句话也不再说。
他发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般刺破夜色。
天下起了细雨。
她用同样虔诚而敬畏的姿势将石头重新放回原处。
他站在她身后,火把熊熊,燃亮半个石坡,红衣枯瘦的人群,深陷的炯炯的眼睛里,是她的诚恳所不能平息的愤怒。
他只说了一句话
“典石已经物归原处,留下一双手是不可能的事。你们既将这块石头奉若神明,又怎么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
导火绳点燃了。
一声呵斥,刀光跃向她手腕。她敏捷地痹篇,第二道刀光又欺上。
虔诚的信徒用瘦弱的身体为祭品试图阻止圣石的离去,当她终于愿意归还它的时候,却得不到这些执掌者的宽恕。
她本来可以不还的。他冷笑。
因为救她,他伤了一人。
鲜血的腥热,令这狂风细雨的半坡与坡上衣袜飘飞的人群突然变得诡矣邙疯狂。
他拉着她迎风飞奔至坡下。
“开车下山,一刻也不要停,走得越远越好,尽快回日本!”
人影已渐逼近。
“一起走!”她道。
他猛然回头“爱上我了吗?”
他的语气很狠,她几乎倒退一步,怔怔地看着他“没有”
“没有就快走。”他打开车门,几乎是用塞地将她赶进车里“我一个人应付绰绰有余,你若不走,两个人都危险!”
她还在犹豫。
他突然将她的头抱住,吻了她的额头。在她发作之前,道:“你摆脱不了的,下次再见面,我不会放过你了。”
她瞪着他,脸色再次变得苍白,终于垂下头,发动车子。
他幽幽地笑,看着她与车离开,渐渐远逝。
回过头,红色火把已至三步之外。
风越来越大。他走下山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他迎着仿佛山呼海啸的狂风,焦灼前行,越奔越快。
不行,不行。慢了,就追她不上了。
一切皆可豁达,惟独她不能。
他真的追不上她了。
他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到600公里外的小山镇,她下榻的旅馆,她有重要的资料在她出发之前留下,一定会来取。
资料不在了,她心爱的小皮箱也没有了。
她走了。
现在到了哪里?总之离日本越来越近了吧,她听到他的那句话,一定非常害怕,恨不得插上翅膀回到端木与方微的身边吧。她现在离他有多远?他应该还可以追得上
他想冲出房间去,却伸手撑住了墙壁,突然发觉自己已经筋疲力尽。
窗外的阳光灿烂得眩人耳目,他闭目躺在藤椅上,心头充斥着不能言喻的覆灭忧伤。
杨风,你还能撑多少?
不知道躺了多久。
他被惊醒,走廊外一连串轻微的脚步声,在房门口停下。
他警觉地站起身,玻璃窗外,昏灯点点,天已经黑了。
门外的来人犹豫了片刻,伸手推门,门没有锁,悄悄地开了。
走廊的灯光亮在她身后,照出她长长的头发,秀颀的身影。
他伸手拧亮桌上的台灯,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虽然猜到了是她,可是月白色的灯光照清她美丽的脸庞与那上面关怀而欣慰的神情时,他还是突然觉得一阵头昏目眩,口干舌燥。
“你果然在这里。没事就好,我可以安心了。”
她站在门口微笑地看着他,像暗夜里的天使。鬓发有些凌乱、长靴上满是泥泞,她后来又去了那座山上吗?半路折返,多少还是放心不下他?
“是你自己回来的。”他道,话出口,才觉得那声音异常嘶哑。
她脸微红,目中又浮起惊慌之意,匆忙地转身“你保重,我这就走。”
他突然拽住她的手腕“迟了。”他道。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室内突然间静得暗潮汹涌。
她总算是醒悟过来了,一掌向他胸口拍去,另一只手急急地拧动门把。
她的攻击没有生效,整个人被他拉进怀里,僵住。
“你会后悔的。”他压住她的后颈,在她唇边道“后悔不该对我心软。”
“你不会的”她颤声道。
“为什么不会?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信赖我的人格?”他低声道“我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如何得到你,你不该忘记这一点。”
她突然睁大了眼睛,里面充满了悔恨、不甘与愤怒他在这双眼睛上,轻轻地、轻轻地吻了下去。
她被那带着安慰的温柔所惊,轻轻地发抖,然而很快,她就开始了挣扎。这个时候,她其实并不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是多么的狂乱可怕。
他还是找到了她的唇,焦渴地贪婪地吻了下去,那触电般的纯美在他脑中炸响之际,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在那之后,他终于将自己完全地交付给了撒旦。
她的头碰上了床枕,身体随着他深深地陷入柔软的褥中,肩头肌肤第一秒裸露于空气里的微凉与他的动作带来的恐惧,使她爆发出第二次激烈的反抗。
窗外那树白茶不知是什么时候开的花,花香透过窗子,郁郁地落在她黑发散乱的枕间,命运无从躲避地到来。
他强行占有了她,雪水融化的山镇的黑夜,二十岁的她纯洁贞烈得像一朵忧伤的雪莲。那眼泪烫得他几乎要发抖。
刻骨铭心。
刻骨铭心!
失身的巨大痛苦令她醒后那一刀几乎刺穿他的胸膛。
他一直半睁着的深暗双眼,在她愤怒下刺的匕尖因她意外的颤抖而无力为继地停在他的胸膛里的时候,突然迸射出明亮灼人的光彩。
他伸手握住她持着匕首的手腕,大声地咳嗽着,笑“杀不了我,你只能跟着我了。”
她试图自戕的手枪被他夺走。
“我不会再给任何机会了。以后你这一生,不要想能从我身边逃开。”
她将脸埋进枕里,哽咽着:“我恨你!”
“可是我爱你。”他道。
他铁了心。
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杀得了他,开始试图逃脱。他收起她所有的证件、武器、通讯工具,买下山中一栋木楼,从尼泊尔分部抽调了一批心腹部队看守附近。他日夜陪在左右,寸步不离,终于令她清楚,她没有一丝逃走或自杀的机会。包括她的拒绝进食,他也有法子令她再度开口吃东西。
渐深的无望里,她只好于言语行动间屡屡挑衅,意在激怒他,以求一死。最过分的一次,她将早餐他亲手为她做的,尽数泼倒在他身上,这几乎是她平生做过的最为恶毒的事。
他不生气,怎样也不生气,他的脾气从没这样好过,好得不得了。让小狄知道,会被笑死。
她总是在这样之后,期待着他发火。这个时候,他总是含笑着走过去拥抱她、亲吻她“没有用的。”
当他放开她的时候,她便开始流泪。
他是她的噩梦,她却是他的天堂。
她终究会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他对自己说,可是他知道他的内心远没有他嘴角的微笑那样自信笃定。她沉默的眼泪时刻在提醒着他,他是一个蛮横的抢劫犯。
他做了,不后悔。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他会坦然承担,无比乐意。
可是,她真的会爱上他吗?
端木,那个名字就像一根刺插在他的胸口。家族婚约里,这个年轻的世家子弟、他的对手,算是十分理想的夫婿了,而且应该非常尊重她。他发誓,他得到的她,连吻乃至发梢都纯洁得像婴儿为此,他感激他,却也无比嫉妒。他不知道她喜欢端木到何种程度,但最低限度,她会非常敬重她这位未婚夫
他所无比自负的那些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因为在她仿佛坚不可摧的内心世界里,她拒绝感知。对她而言,他也许只是一个危险卑劣的绑架者。
这个绑架者一直企图得到她的爱情。
可笑的是,这个绑架者其实只是一个绝对的臣服者,被绑架的流着泪的她才是那个真正的征服者。当她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并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的时候,这甜蜜而痛苦的交锋,他才有星火的希望。
他是绝不可能放手的,没有人能舍弃天堂,他要一直留住她,他和她有一生那么长的时间。
当她开始流泪,他便再次拥抱住她,温柔地亲吻她到不再流泪为止。
渐渐地,她的眼神越来越深郁,越来越像一只折翅的秋蝶,非常安静,也不再试图抵抗。她常常从窄小的阳台眺望远方的山脉,黄昏微寒的斜晖里,珠峰的雪色缥缈柔软得如同泪光,她看得出神。他为她披上毛毯,拥住她一起看,一起出神。然后,跟她说很多话,梦呓一样的傻话与那么多他不喜欢说与他人知的往事,珍藏的、忘却的、试图忘却的、留恋的、信仰的、背弃的她偶尔会有交谈,大多的时候只是沉默。他还是喜欢说给她听,永远。他的一生可以向她坦白,他的一切都愿奉赠给她。
“我什么都不要,只请你放我走。”她说。
“除了放你走,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他说。
意外,发生在第二天同样的黄昏。
他只是在一瞥间,感到那块山岩很不妥,那是一个背山背光的角落,怎会有类似光线照射产生的微弱的反光?
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将身前的她扑压在阳台的地板上,几乎在同一时间,正对阳台的卧室墙上爆起玻璃迸碎的轻响。
他按下左手手表的暗铃之后,才拔出那张备用刀片。
枪声没有再响,山岩后的枪手正待机而动。
卧室的门被打开,他的一名属下正急步走过来。
他放开她,示意已拔出配枪的属下掩护她先进入卧室。
阳台很低很窄。
她匍匐着前进,已经快进入卧室。
枪声陡然密集强猛,木质栏杆的扶手碎屑纷飞,他怔住。
下属的枪口抵住的是她的额头“请站起来,二当家。”
“你的枪口该对准的应该是我,不是她。”他道。
下属笑了“您手上还有几只刀片?还是她保险些”突然一声凄呼。他手中射出的刀片准确地切断了那扣住扳机的食指,心尚未落下,她却突然直起身冲向敞开的卧室门口。
对着阳台的墙面已千疮百孔,子弹呼啸如骤雨。
她非常聪明,为了逃离,不在乎死亡。
“你还可以阻止我吗?”
他冲入室内,冲向她,抓住她的胳膊,一脚踢上卧室的门。他抓得很紧,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
她吃惊的表情很美,像一块即碎的晶莹冰块。仍不甘心,一拳击向他的胸腹。
他叹息着制服她,令她再无计可施。
她顺着墙壁颓败地跌坐到地上,盯着他从背后前胸漫延至肩头的,白衬衣上宛如疯行的血迹,脸色苍白,眼中渐渐流下泪来。
枪手的那一枪没能要得了他的命,他的下属们却要了那枪手的命。那个背叛者的手枪沾着自己的鲜血被他命人送出,向那个以下犯上的老八问好。
他的心情难免恶劣。
山镇的夜,愈深愈冷,厚厚的毛毯似乎都抵挡不住那朔气,他总担心她冷,要紧紧抱住她才能安睡。她不做任何抗拒地顺从,安静枕于他肩臂间沉默的黑发,有一种锋利无比的温柔,却将一切的失落都弥补了。
“我不打算恨你了。”她突然说。
他似乎过了很久才能开口说话:“心地不可以太仁慈,只是一粒子弹而已,怎能这么轻易原谅我?”
他微笑着将她的手压上胸口,她退缩着想要抽出,却被他压紧。他要让她清楚地感知,他的心跳得多么快。
“我知道,你其实也是真心待我好。”她道,抬起头看他“你真的爱我吗?”黑暗里的双眸,像盛着星子。
“我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除了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以后也不会了。”他道,凝视那星子很久“我的答案够清楚吗?你呢,你爱我吗?可不可以同样清楚明白地告诉我?”
“我不能,我不知道。”她低声道,那星光如同漂浮在湖水中。
他心疼而又负罪,她是个刚强的女孩子,从前,恐怕没有这么多的眼泪。
“端木是个很好的人,是我的未婚夫,待我非常好你放过我,好吗?我会感激你。”
他冷冷地道:“我要的不是感激,这你很清楚。我爱你,所以我要你相同的回应,即便现在不能,总有一天会得到。”
沉默。沉默令黑暗益发寒冷如铁,伤感几令人窒息。
她将头深埋在枕中,一动不动。
他叹息着重新拥抱她,却发现她抖得厉害。
“不要这样,晓颐你不能明白我的感受,对我而言,你是一个意外的幸福,奇迹不会出现第二次。我有预感,我只有这一个机会,你只会途经我身边一次我发誓,绝对不能放过你,即便你恳求我,也不会。”他闭目道。
这些话原本不是不准备告诉她的吗?本该保留最后那一点骄傲的他忽然怀疑,他是不知不觉地向她妥协吗?直至终于有一天,他会放弃她?
“我什么都给你,好吗?世界这么大,有多少风景可以欣赏,有多少事情等待完成,什么样的心愿我都愿意帮你达成你原先的那个世界固然很美好,却又怎知外面没有更美好的光明所在?”
“我们明天就出发,除了日本,哪里都可以,等你觉得乏了,就回美国。我在加州有一座海岛,本来是准备退休后隐居的,现在可以提前使用了跟我回我的小岛,做我的女主人。”
他取下中指那枚戒指,套进她的无名指,然后握紧她的手,使她无从推拒。
“这戒指关系重大,今后,你是它的主人我将它送给你,便不会再收回了。”他淡淡地道。低头吻她,却被泪水湿了面颊。
第三天,他已带着她来到里昂。
山迢水阔之间,日本已相隔几万公里,他仍觉不够,越远越好,最好遥远到她想不起。
他们在里昂逗留了一个星期,因为她喜欢海洋,他知道,她大学里学习的是海洋生态研究。
船行海上,她偶然舒展的眉宇与安宁晴朗的眼波,令他觉得人生只是如此便很幸福。当然,他从不会放开她的手他很清楚,她始终不曾真正屈服于他的爱情。
欧洲六月的初夏,在尽日的阳光下显得透明芳香,如同他微曛微眩的幸福之感。因为她不再疏离、她的微笑、她不经意透露的他已知或不知的关于她的一切。
她脸上依然苍白而美丽的忧伤,在目光相接之际,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眸里,情愫微妙而迷惘。
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的,他和她有的是时间。
他微笑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