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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月,北方的料峭春寒,到了这里,便成了再温柔不过的轻风细雨了,一壶清茶、几碟点心,湖畔小坐,听说书的老人信口诌来的一段掌故,便是江南闺阁中的小姐们最好的消遣了。
虽然这样的机会不常有,不过每逢大的庙会之类的日子,随家人出来进香还愿的小姐们,还是喜欢相约坐上一会,听听掌故,笑笑乐乐还是其次,重要的是,这不多的见面机会中,交换一下道听途说的消息,像是哪家的公子如何人物俊秀出众了,哪家的小姐新近配了好姻缘了,也不能说这些年轻的女孩子有失矜持,在这样的一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女人一生的幸福,自己当然是不能做主了,那么所剩的,也不过是对于未来或是幸福,最简单的一点憧憬了。
看着哪些头几乎都要碰到一起的女孩子,尽量轻声谈论着江南有名的世家公子、才子们时,兴奋又有些娇羞的模样,从一开始便安静的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上的一个白衣女孩,嘴角上露出了一抹极淡的冷笑,不过,只是那一瞬的笑容,也足以让周围的各色美女,显得黯然失色了许多。
如果不是她实在受不了每天面对院子的四角天空,一定要出来透透气,如果不是这里是惟一爹娘肯让她来的地方,如果身边不是有这么多眼也不敢眨,生怕再跟丢她的丫鬟、婆子,也许,今天就不至于身陷在这样的境地了,身边的人,她全部不认识,她们说的事情,她全部不感兴趣。
痛苦的就是,她的听觉敏锐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尽管那些小姐们的说话大多的时候只能算是耳语,但是,依旧完整的落在了她的耳中,一个字不差,她无心听取任何人的秘密,圣贤说过:非礼勿听的,不过,即使她用力的堵住耳朵,依旧是没用的,几十丈外花瓣飘落的声音尚且逃脱不过这敏锐的听觉,何况是近在咫尺的一众人说话的声音呢?
看来今天就只能这样了,想在外面找个安静的地方发会呆都不行,看来比较起来,她那个雕梁画栋、富贵繁华的家果然更好一些。
起了回家的念头,白衣女孩向屋子中央瞄了一眼,同来的二姐依旧坐在人群中,几个平时要好的姐妹正追问她的婚期,二姐照旧是脸色微红,摇头不答。
算起来,二姐的年纪是不小了,双十年华的少女,待字闺中的情况本就不多见,何况是还生在豪门、自己又美丽大方、知书达理,这其中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呢?白衣女孩发觉,自己对于二姐,不,是对所有的家人,知道的太少了。
这个家,对她来说,好象只是凭空出现的,除了一点点影影绰绰的画面之外,十几年,她对这里的记忆竟然是空白一片,她的家人,就和这个富丽堂皇的家一样,没有在她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的影踪。
如果不是母亲、姐妹和自己几乎没有太大差异的面孔,冷雨晨几乎要认为,这个家本不存在,是什么人杜撰来捉弄自己的。
对于她为什么会完全没有家和家人的记忆,所有人的回答是一致的,她小的时候,父亲曾请高人为她批过八字,说她十八岁之前最好不要住在家里,否则一生多灾多病。于是父亲忍痛将她送到别院,没想到,去年她十八岁生日将至的时候,别院忽然失火,虽然侥幸逃生,但是也因为受到刺激兼被重物撞击,失去了全部的记忆。
失忆?真是个好理由,只要说她失忆了,就完全不必再花心思解释过去的种种,只告诉她,顺其自然就好,是的,顺其自然,能想起来固然好,什么都想不起来就更好了。
只是,失忆这个理由却不能解释,自己的听觉为什么好的这个程度,当然更不能解释,四周无人时,她在院中轻易的抓住飞鸟的事实,不过父母不解释,她当然也不会主动去问问题,过去的十八年,虽然没有关于他们的任何记忆,但是冷雨晨却能够清楚的感觉到,他们对她的爱,无论是父亲每日的嘘寒问暖、午夜梦回、母亲在床边暗自的啜泣和无语的凝望,饭桌上亲自的布菜,细微的地方,父母流露出的包含歉疚和浓浓的爱,让冷雨晨决定,不管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情,都让它过去。
人生是要向前看的,过去的已经不能改变,未来的事情还是未知,只有眼前的一切,才是幸福和真实的。
许是发觉了妹妹的无聊,冷雨晨的二姐冷雨涵向这边露出了歉意的一笑。
雨涵是那种典型的江南闺秀,纤细、温柔,眉目如画,言行举止自有一番风采,这让她在一众女孩子中,分外的出众。
这让雨晨多少有些不懂,这样的二姐,为什么喜欢和这些三姑六婆打交道,讨论这些没有营养的话题。难道是这些女孩口中说的某人,正是二姐心仪的对象?可是感觉上,却又不太像,奇了,不过,这原本也不关自己的事情,不必多问。
好容易挨到了回家,吃了晚饭,雨晨便一头扎进了自己的房间,原来,这半年没出过门,没有比较,总觉得外面好,如今看来,要想图个清净,实在是没有比家里更好的地方了。
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看来应付那些喜欢说话的女孩子,即使什么也不说,只露出一脸傻笑,也还是很费精神的,不然也不会这么疲倦。在临进入梦想前,雨晨对自己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宁可在家里闷死,也决不再去那种地方了,太聒噪。
夜是宁静而温柔的,江南的早春,尤其如此,不知为什么,这半年来,雨晨发觉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做过梦,一次也没有,人不是应该经常有梦陪伴的吗?在梦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实现自己不能实现的梦想,看见自己想见却见不到的人,只是,她一直无梦,是她的愿望已经都实现了吗?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婉转的箫声忽然进入了雨晨的睡梦中,那是怎样的乐声呢?说不出的情意缠绵,说不出的动人心弦,那缠绵处犹如心爱的人在耳边低声细语,让人思念无尽,是的,思念,尽管是在睡梦中,依旧可以感觉到、一种思念在心中积聚,越来越多,多的开始无法控制。
就在雨晨犹自沉浸在思念中时,箫声却忽的一变,感觉上就如同风和日丽的天气竟瞬间成了暴雨狂风一般,其中的悲伤与绝望,竟如巨石一般,狠狠的砸在了自己的心口,猛的一惊,人已经坐了起来。
箫声依旧在耳边回荡,不过声音是很细、很轻的,不知怎么,这么小的声音,在梦中竟有一种惊雷闪过的感觉,人也在瞬间清醒过来,雨晨这才发现,眼角、脸颊都湿湿的,分明是哭过了,就连心也是酸酸的,如同被极细的针一下下戳着一般。
随手抹干了眼泪,连外衣也没披,便推门而出,来到了院中。大概不是十五便是十六吧,天上有好大好圆的月亮,照得四周的景物,都如同包在一层极薄的纱当中。看看月亮,现在充其量也就二更天,今天睡得的确是太早了,被人吵醒,也怨不得人。
不过醒来也好,且去看看,这吹箫的究竟是何许人,虽然声音这样的细不可闻,但是却可以肯定,这人并不是在太远的地方。
雨晨轻轻闭了闭眼,这样有助于她集中精力,然后开始追寻着箫声向前,;冷家很大,大到雨晨有记忆的这半年中,从来没有完整的走过一趟,并不是她吝惜力气,实在是走路时的前呼后拥让人厌烦,每个人都尽力的牢牢盯着她,仿佛她会忽然从他们面前消失一般。其实如果雨晨要消失,这里又有谁能够阻拦呢?不过说起自己的不满时,母亲竟然泪眼朦胧,这让雨晨很难受,母亲那么害怕失去她,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一时兴起,再让母亲那样的担心呢,不过游玩的兴致从此却没有了。
今天晚上,大概会是个特例,伺候她、照顾她、看着她的人此时也都睡觉了,前面有萧声领路,天上有明月相伴,散散步实在是满不错的。
又向前走了一会,旁边的小道上有脚步声传来,应该是晚上巡夜的护院,雨晨不得不回避一下,不然这一身随风飘舞的白纱衣裙,在这样的夜晚,吓着人就不好了。
轻轻一纵,人已在一棵枝叶极茂密的树上了,雨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下意识的反应,不过好象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了,不必思索,不必观察,心思一到,身体就自然的这么做了。
在树枝上站了一会,脚步声逐渐走远,她重又回到了地面,不过经过这样的一番折腾,萧声却已然停住了,不行,还没看到是什么人吹箫,不能让那个人离开。心里这么想着,身子一晃,人已在几丈之外了,原来除了可以跳到高处之外,还能飞奔,早知道的话,这会都已经找到那个吹箫人了,雨晨有点懊恼的想着。
一口气跑到了一处假山附近,江南的豪宅大都是园林式的建筑,假山、池藻、活水,就是园林的神髓,眼前的这个地方,假山与流水相互映衬,四周的桃树花开旺盛,每阵风吹过,都有点点花瓣,随风飞舞,在这样的一个月夜,让人心醉。重要的是,雨晨肯定,刚刚的萧声就是在这里传出的,不过眼前花瓣飞扬、流水潺潺,却那里有人影呢?
看来,终究还是走得太慢了,错过了吹洞箫的人,不过,却也意外的发现了这样一个地方,今天夜里,总算没有白白错失了睡觉的时间。
风,带着片片花瓣在她的周遭旋转,好美,美得让人也有一种随之旋转的冲动,雨晨忽然有了孩子气的想法,开始挥舞自己宽大的衣袖,穿梭在桃花树间,片刻花落如雨,已经分不清是风或是她衣袖带动的气流了,雨晨尽力的在每一片花瓣落地前,将其收到衣袖当中,最开始她不认为自己能够做到,但是,事实上,她做到了,而且越来越熟练,姿势当然也越来越优雅。
眼前都是点点桃红和明亮的月光,雨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轻轻的笑了,原来自己也可以笑得这么开心,这么真诚,过去怎么就没发现呢?一直,只以为自己最好的表情,也不过就是嘴角尽力的向上挑一下了,原来,开心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就在她随着花瓣飘落的姿态,在花树间越来越快的旋转的时候,心却忽然有了种异样的感觉,熟悉又陌生,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呢?似是故人来,这几个字不知怎的就出现在了脑海中。
一个急旋之后,雨晨猛的站住,四周是一片寂静,少了她舞动的长袖,点点桃花有的随水飘去,有的悠然回归大地,假山悠然独立,下面流水潺潺依旧,只是水边,这时,却多了个长身玉立的男子。
一袭淡蓝色长袍,同色的锻带束发,手上拿着的,正是一只紫箫。这样的人,俊朗、洒脱,站在水边,让人想到了玉树临风这四个字。
当雨晨看向他的同时,他也正看着雨晨,月光之下,隔着一个窄窄的水面,两个人定住了一般的互相凝望。
他的眼眸,幽深、澄净,澄净到人可以在其中,看到自己的丑陋或是——罪恶,好熟悉的眼眸,好像在哪里,在一个什么时间,也曾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眸,也曾这样沉醉在这样温暖又忧伤的目光中。
“我们——见过吗?”雨晨愣了一会后,终于觉得,这样互相的凝望,实在是太奇怪了,实在应该说点什么。
“我们——见过吗?”眼前的男子似乎犹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眼中神色变化不定,竟然重复了雨晨的话“但是,这能算做回答吗?我们到底有没有见过呀?为什么他的眼眸,他的出现,那样强烈的带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呢?自从我失去记忆至今,就是亲如父母兄弟姐妹,也没有一个人能够给我这样的感觉呀”雨晨有点生气的想。
又等了一会,就在雨晨准备再问他一次的时候,眼前的男子倒像是忽然醒悟了一般,他说:“对不起,看来我打扰了小姐的雅兴,我只是贵府的客人,想来,不曾见过小姐。”
他的眼神又变得平静无波了,这样让雨晨感觉怪怪的,心也无端的一痛,原来,他们并不相识。
转身准备离开,却又停住,他仍旧站在那里,在雨晨回头的瞬间,分明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失落、遗憾、惆怅、甚至是爱恨交织的火焰,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是,雨晨看到了,也许,他们见过吧,在她失去的那十八年中的某一天。
于是雨晨问:“对了,刚刚是你在吹萧吗?”
他无言的点了点头。
“那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雨晨问。
“你真的想知道吗?”那个俊朗的男人忽然反问雨晨。
“有什么不可以吗?”她笑了笑,飘然转身,但愿自己还记得回房间的路。
一步、两步、三步就在雨晨走到路的转弯处的时候,他开口了。
他只说了三个字,却让雨晨的头瞬间痛得仿佛要裂开一般,他说的三个字是他的名字,而他的名字是——“方云天”
那天夜里,雨晨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院落的,又是怎样躺回到床上,她只是在反复的想着那三个字,每想一次,头都几乎是裂开了一般的疼痛,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是,总觉得,这三个字,于自己是无比熟悉的,但又偏偏什么都想不起来。
第二天晚饭的时候,家里的餐桌上多了一个人,一身湖蓝色大氅配上纯白的剑袖,越发的人物飘逸出尘。父亲说,这是他世交好友的儿子,名叫方云天。也许是经历了一夜的折腾,这次父亲说出这个名字,并没有让雨晨的头痛得那么厉害。
父亲转身又向他介绍雨晨,父亲说:“这就是雨晨,我最小的女儿,小的时候,她最喜欢缠着你,让你陪她玩耍了,还记得吗?”
原来,原来是小时候的玩伴,这是她对他有奇怪感觉的原因吗?原来,自己真的认识他。
方云天淡淡的笑了,和煦而温暖,他说:“这么多年不见,雨晨长大了,如果不是在这里,还真是不敢认了。”
这是他昨天晚上说不认识的原因吗?
雨晨只是笑了笑,不知他是不是跟父母说了,昨天夜里见过她的事情,应该不会吧。
大家彼此打过招呼,就开始吃饭,雨晨每次偶然抬头,目光总是会和他的不期而遇,虽然只是一瞬,但是,这样的发现,却也让人心里泛起淡淡的喜悦。
晚饭过后,早早的回房了,平时没什么事情,二姐经常会拉雨晨下盘棋什么的,一起打发睡前的一点时光,但是,今天,她说不是很舒服,早早的睡下了。留下雨晨一个人,安静了,但是竟然没了睡意。
不愿被丫鬟骚扰,雨晨吹熄了房间的灯火,就让她们以为自己睡着了吧,这样,即使是溜出去,也不会被发现。
正想着要溜出去,那箫声却适时的响起,声音依旧是几不可闻,不过却逃不过雨晨的耳朵,起身出门,月亮依旧是那么圆,甚至比昨晚见到的更圆,对了,今天是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还真是呢。
轻车熟路,片刻的功夫,假山已经到了眼前,临水而站,悠然吹奏洞箫的人,正是方云天,看来他的箫的确与众不同,即使走得如此近了,声音也依旧不大。
还没等开口,箫声已经停下了,方云天转身,准确的看向隐身在桃树后的雨晨身上,慢慢的说:“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现身呢?”
被发现了,真没意思,雨晨只好从树后转出来,有点不好意思的看向他。
还是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眸,在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却让人能感觉到其中的矛盾与挣扎,为什么他看自己的时候,要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呢?痛苦与喜悦,不是不能够并存吗?为什么,却可以同时在他身上感受到这两种矛盾的情感?雨晨有些迷茫了。
也不知就这样看了彼此多久,方云天重又举其手中的紫箫,随着他的动作,萧声又起。
这次的曲子,平静祥和,如水般流畅,却自有婉转动情之处,一曲终了,余音在耳。
当四周重又恢复宁静之后,雨晨问他:“我爹说我们小的时候就认识,可是你昨天却说,我们从没见过,为什么?”
这时两个人正坐在水边,一起看着桃树、假山和他们在水中朦胧的影子,听了雨晨的问题,方云天沉默了一会。
“这么简单的问题,有那么难回答吗?”雨晨有些生气的想“我是失去记忆了,不记得认识他,难道他也是,随便说什么女大十八变,所以认不出来之类的话,有什么困难的。”
他看了看眼前有些生气的女孩,重又将目光对准水面,在雨晨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开口了。
“我不想骗你,其实从我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已经认出你了,但是我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他停了停,露出了一抹轻笑“我不说出来,是想看,你可不可以像我认出你一样,也认出我。”
当他再次转头看雨晨的时候,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几许无奈、几许期盼、几许惆怅、几许爱恨忽然觉得眼睛酸痛,泪竟然不受控制的流了出来。
这还是雨晨第一次在人前落泪,这不受控制的泪水,让她竟然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忽如其来的眼泪,也让方云天不知所措起来,他试图帮雨晨擦去脸上的泪水,但结果只是让泪水变得更猛烈而已,不知是怎么了,这一刻,雨晨只是觉得自己好想这样的大哭一场,把积聚了不知多久的泪,一次流个尽兴。
方云天没有劝她,他只是轻轻的拥住那不停哭泣的人儿,任凭哭个痛快。
等到雨晨终于哭够的时候,月亮竟已悄悄西移,抹了抹红肿得恐怕和兔子有一拼的眼睛,她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方云天还是那样,温柔的微笑,只是那笑容中,却有了一种坚定。
看到她的神情,方云天忍不住打趣的说:“从小认识你,还从来没见你哭过,没想到这次到是一次让我看了个够,幸好不是夏天,不然我就以为钱塘江发水了。”
那一夜剩下的时间,他们就一直在聊天,方云天按照雨晨的要求,讲述了他们第一次的相逢,那年他六岁、她两岁,他和父亲来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