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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宫廷有另一番更美的风景,白玉石砌建的九曲廊桥穿过满是翠叶红荷的池塘,在平坦的绿草地上廷伸出一条由细小均匀地鹅卵石铺就的弯弯小路,长长的通向一座又一座华丽的宫殿。路侧的花圃散发着醉人的幽香,万寿菊、虞美人、凤仙花等各式花卉争奇斗艳,竞吐芬芳。
皇太后安排我在她寝宫的侧殿住下,每日中午小歇后便会唤我到她的屋里,宫女们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放下巨大的冰块,不停地拿扇子扇出风来,所以她的房里总是很凉爽。有时,我会随立在侧看她和一位年长清秀的固伦格格下棋。当她兴致更好一点时,她会叫苏茉尔打起八角鼓,轻轻地哼着,教我唱她的家乡喀尔沁草原的歌谣。
她待我非常优厚,将各地进贡的小礼品赠送给我,对我的字画啧啧赞叹。她有一股平和但又不怒而威的摄人气质,乍看下只是一个平宜近人的端庄妇人,但时日相处久了,我开始觉察到她的目光闪烁下总有些更深的陌生意味,凭借孩子的直觉,渐渐地,我在心里有些敬畏她。
福临照例在每日晨膳后来给皇太后请安,他老是一副精力不济的样子,只是在太后提问时才答上几句话,略坐一坐便起身离开。不难看出,他与太后之间,并没有我和父亲那样的默契,不知什么缘故,寻常的母子亲情在他们中间,显得格外的生份。我不知为什么,总是多同情福临一些,同时也更想念父亲,因为父亲再度出征,皇太后便让我在宫里长久的居住下来,等待父亲回朝的一日。
因前些日子,皇太后在圆中赏月时受了风寒,便让我不用过去问安,骄阳似火的午后,我只在屋里练字,正专心间,只听得背后一声轻笑,博果尔露出他的小小脑袋,笑道:“东莪姊姊又在用功啦!”
我忙看他左右问道:“怎么你的安嬷嬷没有跟来?”他笑道:“我遛出来的,额娘去看太后娘娘了”我忙唤宫女来给他拭汗扇风,张罗了一阵他又道:“东莪姊姊,在房里闷的紧,咱们去外面玩吧。”
我拉了一张椅子给他道:“你若嫌闷,我陪你玩点别的,这么毒的日头,要晒坏了可怎么好!”他笑笑不答,拿起桌上的点心,也不吃,只是把玩,又去摸屋里的陈设,书桌上的纸签。我看他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便也不去管他,只写我未完的字。
博果尔伏到桌边看我将字写好又道:“东莪姊姊,我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皇帝哥哥了,这会儿,他定在上书房,我们去找他好么?”我迟疑了一会,道:“还是让安嬷嬷带你去吧,我让人去把她叫来”
博果尔嘟起小嘴道:“我最讨厌安嬷嬷了,她走的又慢,唠叨起来总没个完。我喜欢跟着你,东莪姊姊,你带我去吧”我反复相劝,他只是不听。一边的宫女阿果笑道:“格格,您就带他去吧,让奴婢给你们带路。”博果尔更不二话,拉着我就往外走。
我入宫以来,一直未曾离开慈宁宫,这时跟着他们在宫中穿梭,只见处处是大同小异的红墙长廊,不免有些担心起来。好在他们也未走甚远,就在一大堂外停了下来,阿果道:“奴婢就只能到这儿了,格格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一声,奴婢在外候着。”
博果尔拉着我往里走去,大堂内寂静无声,甚是阴凉。两侧整齐的林立着几人高的书架,几个太监垂首而立。博果尔来到这里也懂得收敛,并不叫嚷,只管拉着我往里走,来到一个书架边,他一声轻笑,放开了我手,又朝我做了个鬼脸,嗫手嗫脚地往里走去。
我向里看,只见福临站在窗旁,正拿着一本书看的入神,博果尔走至他身后,笑叫:“皇帝哥哥”那福临吃了一惊,手中的书便落到了地上,他一时间满脸怒容,转身看到博果尔,脸色方缓和了些,只嗔道:“好端端的,你吓我做什么?”
他拾起地上的书,拿书背向博果尔身上拍了两拍道:“赏你顿鞭子。”博果尔笑道:“皇帝哥哥又站着看书,我告诉太后娘娘去,你也吃顿鞭子。”
福临笑道:“你这小子”他边往里走边转头和博果尔说道:“大热的天,不好好呆着,来我这干吗?”博果尔道:“我带东莪姊姊来玩呢!”
福临微微一征,抬头正看到我,我忙曲膝行礼,博果尔道:“东莪姊姊都来好些日子了,一直待在太后娘娘那儿,我特地带她出来的。”
福临看我一眼,点了点头,朝里走去。我和博果尔紧随其后,跟着他走出书林,来到一个侧厅中。这里摆设着桌椅笔墨,靠窗的几上摆着一个龙饰玉香炉,正轻轻地往外扬着微烟,屋里有一股清幽之气,闻着不像檀香那般浓浊。
福临进到屋里,立刻便有太监纷纷端上荼点,又将各座椅下遮盖冰块的黄绸拿开,屋里顿时凉爽起来,博果尔将室内陈设一一指给我看。我看他像个小大人似的张罗这个那个,不禁莞尔,拿出帕子来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汗珠。他笑咪咪的瞧着我,忽然道:“皇帝哥哥,你说东莪姊姊和画里的嫦娥比,哪个更好看些?”
我吃了一惊,脸颊上顿时泛起红晕来,我抬眼看福临,他也正向我看过来,碰到我的目光,他匆忙低头去翻桌上的书籍,博果尔笑道:“我看还是东莪姊姊美些”我们也都不去理他。
静了一会,福临道:“博果尔,听老师说,前几日你做了首不通的诗文,还把继德堂的一把椅子给砸了,可是真的?”
博果尔小嘴一扁:“老师就只说我,偏偏韬塞那几个又在边上起哄,哼!”福临皱眉道:“怎么这么胡闹?你若有本事,人家又怎会笑你”
博果尔道:“真要比试,射箭摔交,我眼下年岁虽小,却也不怕他们,汉人的诗文,读着没味的紧!”
福临瞪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又忽然止住,转而向我问道:“东莪,你平日都学些什么?”我答道:“只是学认些字,也读些汉书。”
福临轻轻一哼道:“你阿玛准你学这些么?”我道:“是我自已喜欢,阿玛也拿我没法子。”
博果尔道:“东莪姊姊,你觉得汉书有趣么?怎么我看着闷得很。”
我笑道:“也有些是有趣的”博果尔道:“那你说些听听,我最喜欢听老师说故事了,偏他说的又少!”
我转看福临,见他也是一样期待的神情,微一沉呤,便道:“那好吧,我就说个佛经里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国王的女儿,国王十分溺爱她,一刻也不能离开,女儿要什么东西,国王会千方百计给她办到。一天下着大雨,水积在庭院中。雨点打着积水,跳起许多水泡来。王女见了,心中喜爱。于是向父王要求道:“我要那水上泡,把它穿成花鬘,装饰头发。”王道:“水泡这东西是取不起来的,怎么可以穿成花鬘呢?你痴了么?”王女撒起娇来,说道:“若是不给我穿水泡花鬘,我便自杀了。”国王听到女儿要自杀,心里惶恐起来,只得召集全国的巧匠,吩咐道:“你们都是有灵巧心思,精湛手艺的,谅来没有做不成的工作,快给我取水泡,穿成花鬘,我女儿立等要戴。如果做不成,便都处死。”众匠听了,面面相觑,都说没有本领取水泡做鬘。”
“独有一位老匠人,自言能做。国王大喜,告知女儿:“现在有一个人,他会取泡作鬘。你快去亲自监视他做,这样可以做得格外合你的心意。”王女依言,出外看望。那时老匠人便说道:“我只会穿鬘,不会拣择水泡的好丑。请王女自己拣取水泡。拣定了取来,我好穿花鬘。”王女便俯身选取水泡。可是取来取去,到手就坏灭了。忙了一天,一颗也拿不到。王女弄得疲劳厌倦起来,一转身就跑入王宫,不要水泡了。她向父王诉说道:“水泡这东西原来是虚伪的,拿到手中一刻也停不住,我不要了。请父王给我做紫磨金的花鬘吧,那就可以年深月久不枯萎了。”
博果尔拍手叫好,福临出了一会神,正要说话,外间一名太监禀报:“皇太后打发人来问,十一阿哥和和硕东莪格格可在这里,若在,便陪同皇上一起往慈宁宫去罢”我们忙应了,众人一径往慈宁宫去。
到的宫内,只见皇太后斜靠在床榻上,博果尔之母懿靖大贵妃坐在一旁,我们纷纷向太后行礼问安,博果尔更挤到太后跟前,甚是亲昵。大贵妃忙道:“这孩子,快别胡闹了,太后娘娘正累着呢。”皇太后笑道:“由得他吧,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博果尔,又长个子了。”
博果尔笑道:“等我再长大些,定要射只最大的鹿来献给太后娘娘。”大贵妃在一旁眉开眼笑道:“这孩子最记得太后,连我这个额娘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呐!”
皇太后点头微笑,轻轻抚摸着博果尔的头发,又转头对我说道:“这几日天气炎热,我正担心不知你一人待着会不会觉得烦闷,刚刚听说你和福临他们在一块,这就是了,有时间也和众兄弟姊妹一起耍耍才好”我应了一声。
博果尔笑道:“太后娘娘不用担心,我会陪着东莪姊姊的”皇太后笑着点头,又招福临到跟前道:“前些日子我打发人送来的解署清心丸,皇上可还有在吃么?”福临应“是。”
皇太后笑道:“偏巧今天博尔济朗打南边回朝,带了新鲜的岭南佳果荔枝来,说是一路上用冰镇着,到的北京,连果色都未曾有变。”苏茉尔挥手示意,已有宫女们将盛放荔枝的大托盘呈上。那硕大的金盘之上,一颗颗鲜红滚圆的荔枝间有细小的冰块微微的闪着亮光。
博果尔一声欢叫,伸手就拿了几枚,宫女们用各个小碟盛好,放置在各人面前的桌上。这荔枝皮薄肉厚,入口冰凉,含在嘴里甚是适意。皇太后只吃了两枚就不再吃,笑看狼吞虎咽的博果尔道:“等会让人带些回宫去,各个皇子,格格处也分派些”苏茉尔应了。
博果尔拿了几枚走到我跟前道:“东莪姊姊你怎么不多吃些,甜着呢!”我笑着伸手接了,抬头时看到福临也正看向我,目光交接,我们相视一笑。皇太后忽然道:“看这些孩子们相亲相爱的样子,倒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情形来。”大贵妃笑接:“是呀,少年时的交情最是志诚难忘。”
皇太后道:“那时我们科尔沁的姐妹们,虽是女儿身,但在草原上策马嬉戏,也着实有过不少难忘的日子。”
她顿了一顿,转头向我道:“不知现在的孩子们都玩些什么?东莪,你们平日里有些什么有趣的游戏么?”我想了一想,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皇太后笑着摆手道:“算啦算啦,都怪我人老心不老,还来惦念孩童的玩意!”
大贵妃笑道:“东莪格格性静温良,只怕平日里至多只是看书习字吧,说到游戏,这里恐怕还是要问博果尔才是呢!”博果尔叫道:“额娘,今儿个我可乖着呐,恰才和皇帝哥哥一同听东莪姊姊讲故事来呢,并没胡闹”
皇太后道:“哦,那可好的很呀,东莪,你说的是什么故事,也讲个给我们听听可好?”我照实说了,皇太后点头微笑,伸手拿起茶碗,目光却斜睇了一眼福临,那福临不知何故,忽地面色阴暗下来。
这时却听大贵妃笑道:“这我可放心了,博果尔跟着博学多才的东莪格格只怕真能静下心来,再不用担心他惹事生非。”
她看了一眼皇太后又道:“咱们娘俩在这闹哄哄了这么久,只怕皇太后要累了,博果尔,快给太后娘娘跪安,咱们就先回啦,改日再来探望皇太后。”
皇太后笑道:“也好,博果尔,要记得常过来玩,也和你东莪姊姊有个伴”博果尔响亮应“是”回头向我眨眼,再向皇太后与福临行礼,方才退下。
这时,苏茉尔在一旁道:“东莪格格,奴婢已在东间备下晚膳,让奴婢陪您先去用膳如何?”
皇太后微笑道:“是呀,我身子倦怠,还得等御医过来诊脉,方可进膳,我和福临再说会子话,你先去吧”我应声而起,行礼毕,随苏茉尔退出宫来。
这以后,我便时常在午后和博果尔去上书房陪伴福临。我逐渐知道福临平日其实非常空闲,也许是年岁尚小,每日群臣的奏拆并不由他过目,因而他也不上早朝,多数时日都是由布库侍领陪同练习射箭摔交,而午后更是他独自的时间。可能是身份不同,他并没有和博果尔等众皇子一同在继德堂受教,而是另有专门单独的满汉学老师为他教课。
但我却知其实他很羡慕博果尔他们能在一起学课。他时常向博果尔相询课堂上的事,只是那博果尔胸中全无点墨,往往说不上三句,就开始怨天尤人。抱怨老师言语乏味,面目可憎,只有说道皇子们争吵打斗,方才眉飞色舞起来。每到此时,福临便会闷声不响,独自发呆。不过,虽不甚投机,他除了博果尔,却从不与其它皇子亲善,遇见旁人总是要摆出他那少年老成的架子来。
而我自记事以来也一直是独自一人,因而对他的种种孤僻心理,却觉多少可以体会一些。我们初时相处之时,虽总有隔阂之时,但是日子久了,他开始转而向我询问平日学习中的事,我即知他的心事,便也知无不言,久而久之,他最初对我怀有的排斥之心尽去,毕竟年龄相仿,我们常有交谈甚欢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日子便这样匆匆过去了。
这一日,一大清早,博果尔就兴冲冲地来了。他的一个随从自宫外带进一个纸鸢,这孩子兴奋难抑,赶早拿来给我,吵嚷着要去御花园。我看这日天气闷热之极,连一丝微风也无,只得对他反复相劝,他才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又硬等了一会,才由太监们软磨硬泡的读书去了,临走时还不忘嘱咐,如有风起,要及时叫他。我目送他离开,回到屋里,将那只纸鸢放好,想起他的孩子脾气,不禁微笑起来。
忽听有人道:“什么事这么高兴?”我抬头一看,却是福临,他道:“刚刚去向母后请安,哪知苏茉尔说她昨晚睡的不安稳,正补着一觉,就没进去。想着反正来了,就来看看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事笑,还没和我说呢?”
我将博果尔的事说了,他笑道:“这种天气怎么放纸鸢,这小子,想到什么就是什么”我将宫女端上的茶点奉上,福临看看四周,忽然道:“反正你也闲着,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你去不去?”我问:“那是哪?”他微微一笑道:“到了就告诉你”说罢转身走出门去,我只得跟着,一众太监侍女尾随在后。
只见他出了慈宁宫,转尔向西。我这些天常跟着博果尔在宫中走动,对一些大殿也有了大致的知道,不像当初那样晕头转向了。我跟着福临,只见他过永寿宫,绕过一道长廊,经体已殿、保华殿,转而向东,到了一个大校场,由校场侧进入,推开右手边的一扇门,回头等我。
我走上前,见到这是一间大屋,墙壁边倚着几个牛皮制的人形,梁上垂下几只大布袋,里面似乎装着米或沙土,右首角落里立着一排兵刃架子。这种屋子我十五叔家便有一个,我知道是练习摔交的布库房。此时屋里正在练习的众武士都已跪拜在地。
福临对我笑道:“平日里都是我向你讨教学问上的事,今儿个,可得在你面前显显我的身手”他吩咐随行太监引我到西首长榻中坐好,转身招了一名高大武士到面前道:“前些日子,你说的那些个扭抓的技巧,也不知管不管用,现下我要和你练练。”
那武士满脸堆笑道:“皇上天资聪慧,一学就会,奴才们哪是您的对手”福临由太监解下外袍,露出里面一身黑色的紧身短打,腰上系着一条黄腰带。太监跪在他身旁,将他腰间挂饰一一取下,用黄绸细细包好,捧在手里,以免他摔角之时,玉器碎裂,划到体肤。
那武士便垂首站在一旁,他光着上身,穿了牛皮裤子,辫子盘在头上,肌肉虬结,胸口生着毵毵黑毛,一双大手掌巨指粗。
福临待太监们整理妥当,走到屋中间铺就的大地毯中央,摆开架式。那武士走到他面前,微微侧身,也摆了一个一样的架式。福临低喝一声,扑上前去,和他扭抱在一起。他个子虽小,却很灵活,指东顾西,伸手去拉对方的腰带。只可惜他毕竟人小手短,拉了几次也未碰到,就在这时,只见那武士忽地身子一矮,福临乘机伸手拉住他的腰带,我也没看清他如何挪步使力,只听那武士硕大的身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众武士高声喝彩,掌声雷动。那胖武士这一交似乎摔的很重,摇摇摆摆地半天才站起身来。
福临转头看我,我不禁抿嘴而笑,其实我小时常看十五叔与侍卫练摔角,虽然不懂这其中的奥妙,但这胖武士做假的功夫也太过粗劣,连我都看得出来,但看福临的神情,我忽然明白,他很沉醉于这样的快乐之中。
我朝他点头微笑,心里却泛起一阵说不出的难受滋味。生在皇家,生来便是金枝玉叶,尤其是皇子们,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跟随在侧。皇子打个喷嚏,太监宫女们就惶恐不安,皇子显露喜怒神色,身边的人就如临大难。更别说和皇子动手搏击,去碰他的半片衣襟。就是在这摔角肉博之中,虽有肌肤摩擦,但也自然是皇上御手挥来,应声便倒,御脚踢到,人已飞将出去,如此方可即讨得皇上开心,又保自已的小命。
但,也正因此,皇子的寂寞便可想而知了。平生不要说与人打斗玩耍,便是纵情大笑的时候只怕也没几次。
而我自小生长环境,其实与他十分相似。记的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无意间撞见厨娘的两个小儿在后院的泥地里滚打嬉闹。他们看到我,便邀我一同玩耍,从开始的不知所措到后来开怀大笑,我完全投入在这份快乐中。但却仅此一次,第二日我在约定时间到那里,却看见厨娘由侍卫督促含泪收拾包袱。
后院里空荡荡的,我一直记得那日的风特别的大,我独自站立许久,从此看到别的孩子玩耍便远远避开,那样的快乐对我实在是奢侈之极的事。
我陷入沉思,抬眼看时,福临又将一名武士甩了出去,他转头看我,忽然不再招人比试。众太监立刻上前为他轻拭汗珠,穿好外衣。待一切就绪,他转身出门而去。
我忙随他走出,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走了一会,他放慢步子,等我走至他身边,忽然说道;“你也看出他们是做假给人看的?”
我一怔,点了点头道:“你是万乘之尊,他们怎么敢真的和你动手!”他笑道:“是呀只是我明知这样,还要和他们比试,倒要让你小瞧了。”我答:“不会的,我看你身手敏捷,等年岁再长大些,就能真的和他们一试高低了。”他接道;“是呀,等我再长大些”说着眼望远处,一幅悠然神往的样子。
静了一会,他道:“只可惜,像我这样皇家之子,从小身旁尽是战战兢兢的人,我自小连个玩伴也没有”他叹了口气,转向我笑道:“你若是个男的就好了,咱们可以骑马射箭,有好些好玩的游戏呢!”
我道:“博果尔呢?他不是可以陪你玩耍?”他道:“那小子口没遮拦,和他真没什么可玩可说的,况且”他停了一停,低头去看脚下的碎石小径道:“母后时常告诫,少和他们玩笑”我听了这话,心情也抑郁起来,两人闷声不响的走了一会。
福临忽然看着我道:“你确实和宫里的那些个格格大不一样,有时我瞧你的言行举止,倒像你比我大似的。”我脸颊泛红道:“你既这么说,那你就叫我一声姊姊好了。”
福临笑道:“我才不要,你有博果尔那小子跟前跟后的叫着,还想拉我像他一样么?”我们对视一眼,笑了起来。我们俩都觉得,经此一次,俩人又比往日亲厚了些。
福临回头看看身后的随从,忽然童心大放,对我轻声道:“我们跑起来,看看他们追不追的上”他拉住我手,在石径上飞跑起来。
我们跑了一阵,忽然一滴水落在我的脸上,跟着又是一滴滴在手背,我忙停步,福临已叫道:“下雨了,快来”他拉我往边上的石阶跑去,刚刚跑至廊下,豆大的雨已落地有声的撒将下来,只见遍地成千上万的雨点迅速连成一片,大雨已倾泻而下。
此时众随从也都已赶到,在我俩周围围成圈,又分派人手回去取衣。有太监禀报,我们正在养性殿不远的小殿旁,不如进里面避雨。福临转身对那太监道:“去拿两把椅子来,我和格格要在这里赏雨”那太监一脸惶恐,还在迟疑,被福临训斥了几句,才进殿去了。不多时,拿出两张椅子,又拿了两件披肩盖在我们膝上。
雨水自天空直泻而下,如无数道粗大的银线,直打的地上泥石翻滚。其间夹杂阵阵疾风,吹得各人衣衫飒飒作声,口鼻里全是风。福临转头看我缩着身子的样子,嘴角含笑,伸过手来握住了我手。耳边尽是雨声噼叭乱响,过了好一会,雨开始渐渐小去,雨注越来越细,又由注变滴,再过一会,便即停了。
我俩站起身来,走到廊前,放眼望去。只见天地间湿濡濡的,眼前所有的一切,无不被这场大雨冲刷的干净闪亮。廊下的两株芍药因生在石阶之旁,得以逃过一劫。花瓣上尤自带着水滴,闪闪发亮。雨珠在花瓣上随花枝轻轻颤动,并未掉落,一阵轻风吹过,这雨珠儿再也把持不住,滋溜溜地划落下来,四散开去。
福临忽然叫道:“快看,彩虹”我抬头望去,果见殿檐之上,一道七色彩虹横跨在空中,只映得大殿上的琉璃瓦闪闪发光,耀眼非常。这时,有传事太监匆匆来寻福临,我忙起身辞别,他道:“我回头再去找你”我应了,转身回宫。
今日这一场大雨,着实让人精神气爽,天气也清凉起来。午饭后,博果尔又来了,边进门边说:“今儿个这雨,下的可真不是时候,偏巧那会儿我正在读书,要不然,准能到雨里淋个痛快。”他向我拿了那只纸鸢又道:“这会儿有风,好姊姊,你陪我去放纸鸢吧”
我笑道:“地上湿滑的很,待会要是跌倒可不许哭。”博果尔拉着我往外走,笑道:“你几时见我哭过,我才不哭”
我们俩走至御花园,果然有轻风拂面,很是适意。博果尔说道:“我放上去再给你拿着”他手拿线轴,叫一名小太监拿着纸鸢在草坪上跑将起来,可跑了几个回合,也没放上去。他心头火起,刷的打了那小太临一个耳光,骂道:“都是你跑的那么慢。”
我忙上前相劝,他又找了另一个太监,这太监倒很乖巧,抬头看了一会天,满脸堆笑道:“十一阿哥,劳烦您站在这边,奴才准把这纸鸢给放起来”博果尔依他之言,换了个位置站立,那太监手拿纸鸢飞奔出去,跑了一阵,只见他把手一松,那纸鸢顺着风势摇晃着向高处飞起来。博果尔这边,早有另一个太监帮他持线,不停的一拉一放,过不多时,果见那纸鸢越飞越高,不一会便已遥遥在上了。
博果尔大喜,欢叫着又笑又跳,这时只听身后有太监宣声:“皇上驾到”博果尔跑过去拉着福临的手,指天上的纸鸢给他看,福临笑道:“还真让你小子放起来了”博果尔甚是兴奋,拿过线轴定要给我,我接在手里,那纸鸢是个极大的蜻蜓,傲然飘于空中,我们仨人都仰头看它,悠然神往。
我拿了一会,交还给博果尔,福临站在我身旁抬头看天,我道:“怎么你没事了吗?”福临转头看我道:“早上是皇太后传我去了”他顿了一下又道:“现今已没事了,我听你宫里的宫女说博果尔同你一起,便知定是在这里。”
我道:“嗯,皇太后娘娘定是看你早上未见到她,心里牵挂。其实,我平日在她那里时,她总是说起你,对你可关切的很呢。”我看他平日对皇太后神情淡漠,正巧借此时劝上一劝,以免他们母子生疏,让人看了心里难过。
福临眼望向我道;“其实每日去母后那里晨省还是近年的事,我小时想见她一面,都很是困难,”他又仰头去看天,那纸鸢在空中飘飘荡荡,忽然翻了个身,惹得众人一阵惊呼。静了一会,他道:“我小的时候常发梦魇,总是会在夜里醒来,哭喊着想要见她。可她却从不应允。有一次,我私自跑去找她,还被她狠狠地训斥了一场,自那以后,无论从多可怕的梦中惊醒,我只有躲在被中瑟瑟发抖,却再也不去找她了那情景实在叫我难以忘记。”
他神色默然,又静了一下才道:“到去年末,她忽然让我每日前去晨省,一时间,自然热烙不起来。”我被深深触动,侧头看他,他盯着天上的纸鸢一动不动,眼角闪闪发亮,我叹了口气。
忽听博果尔大叫起来,我抬头看天上,只见那纸鸢在空中不停的翻个,似要落下。太监们手忙脚乱的拉动长线。忽然身旁的福临奔出去,用力的去扯那长线,扯了几下,长线终于断了。那纸鸢失了束缚,不再翻动,顺着风势渐飞渐远,终于变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瞧不见了。
博果尔急的只是大哭,我走到他身边柔声相劝,福临抬头看天,忽地轻声道:“若能像它一样,飞出这紫禁城,那就好了”
过了数日,苏茉尔在一个午后来对我说,今夜要在御花园的池塘中放彩灯,因而中午便好好休息,晚膳后再去御花园赏灯。
我正在用晚膳时,博果尔就来催促,结果我俩到御花园之时天色还是很亮。众多宫女太监仍在布置中,我们在圆中逛了好一会,才见天色渐暗下来。一众宫女拥着皇太后到来,皇太后向我招手,让我在她身边的椅子坐下,博果尔在我之侧,过不多时,福临也来到了。他先向皇太后行礼,再同我点头示意,坐在皇太后的另一侧。
苏茉尔一挥手,只见众多宫女双手捧着托盘,托盘上放置着各式花灯,鱼贯而出,走至塘前。她们将一盏盏花灯点上蜡烛,轻轻放入水中。此时天色已暗,苏茉尔又命人将池塘边的掌灯通通息了,一时间,那些花灯或紫或橙、或红或黄,亮照的池塘内五光十色,很是美丽。每盏灯的倒影映在水中,通体盈亮,使倒影在池中的星光也为之暗淡下去了。
博果尔早坐不住了,一声欢呼,提起一盏莲花灯,亲自点上蜡烛放入塘里,又伸手在水中拨动,那莲花灯便在水中徐徐前进,打破了一池的宁静。众阿哥,格格年岁稍小些的都按捺不住,放花灯去了。
福临朝我使了一个眼色,皇太后笑道:“你们去吧,可要小心,别落到水里去”我们各取了一只花灯。我拿的是金鱼,福临拿的是一盏金灯,提到塘边,有太监取出蜡烛点好,由我们放入水中。
此时,池里的水已被众人拨乱的尽是涟漪,那两盏灯慢慢地朝着池心飘去,定晴看时,水中尚有天上的星月倒影,福临道:“你看这两盏灯,在星星月亮之间,倒像是在天空飞动一般”我点头微笑。
那边厢,博果尔大呼小叫的跑过来,他已经弄的满头满脸的水,伸手就来拉我,福临用手一挡:“你湿漉漉的,可别弄脏了她。”
博果尔大叫:“我要和姊姊去玩水”福临斜了他一眼道:“你自个儿玩吧,你当东莪和你一样。”我抿嘴而笑,博果尔大叫不依,福临只得道:“我随你去看看,你可别朝我泼水,回头有你受的。”博果尔伸伸舌头,拉着他往池塘那边跑去。
我站了一会,听到身后脚步细碎,回头一看,见是苏茉尔。她笑道:“这里都是水,格格小心滑,还是让奴婢陪你去坐着歇会可好?”我回头见太后也在向我招手,便随着苏茉尔走回,在原位坐下。
太后拿起帕子,在我额上擦一擦道:“这博果尔玩起来,谁也管不住,倒沾了你一身的水。”我忙接过帕子自已擦拭了一下,太后待我坐好道:“这几日,总算天气渐渐转凉,不像盛夏那么难捱了,你没有什么不适吧,”我点头微笑。
她望向池塘,只见那边笑声不断,她道:“瞧他们玩的有多高兴”说罢转向我道:“自打你来宫里以后,我瞧着福临比往常开朗了些,你们年岁相仿,必是很谈的来吧”
她握住我手轻轻抚摸,又道:“他若有些什么顽皮任性的话,你大可告诉我,只是”她顿了一顿道:“你阿玛日常繁忙,这几年身子又疲倦多病,他虽十分关注福临的事,只不过只不过一些平日里的小事若都让他操心,就怕徙增他的烦恼。你们小孩儿之间的玩话,也不必让他知道,你说呢?”她双目炯炯,却满是笑意的看着我,我点头答“是”
她笑道:“东莪呀,你可不知,我心里有多喜欢你,宫中的这些个格格,可没一个及的上你这般稳重懂事,惹人喜爱。我真是打心眼里佩服你阿玛,怎生调教出这么好的一个女儿来。”
苏茉尔在一旁笑道:“等将来,可不知哪个皇孙贵胄有这么好的福气,可以娶到东莪格格。”我满脸通红,皇太后笑骂道:“你别听她胡说,这丫头,可不是找打么。”
苏茉尔笑道:“是奴婢多嘴,格格你若生气,就打奴婢两下好了。”我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她二人也都笑了,这时身后脚步声响,却是福临走了过来。
太后道:“玩的累了,都喝碗酸梅汤解渴吧,”我和福临都拿起来喝,皇太后笑咪咪的看着我们喝好,对我说道:“今日傍晚来的消息,你阿玛已在回京途中,很快就要到了”我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微笑,想到父亲平安归来,心里很是高兴,却见福临垂首走到位置上坐了下来,双目无神,怔怔的发起呆来。
太后拉着我手道:“我还真舍不得你,好在,即便你回到府里,也可常来看我”我点头答应,看福临坐着不响,不知怎地,心里有些难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