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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锦明,以前一直没有说起,我把你写到我的文字里面去了。
未经你的同意,会不会惹怒你?
我知道你是好脾气的,总是纵容我。所以,我学会了在你面前飞扬跋扈得寸进尺。
02
这么多年,你就像一只候鸟,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然后走得越来越远,几乎完全走出我的视线而我就像一只蜗牛,仍在北方。所以中学时你向我所描述的丰盛而壮丽的南方景象,对我来说,仍是一片氤氲。我会在想起你的时候想到南方的温暖和潮湿。每年一次漫长的梅雨时节,将整个南方淋成忧郁的姑娘——此刻的我,蜗居在一间不足四十平的小房子里,看电视、写作、唱歌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有时也会寂寞,会不甘心地站在窗口,俯瞰外面的世界。
这世界人那么多,来来往往,却还是会感到寂寞,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然后,我们撑着学校二楼走廊上的栏杆,努力将身体探出去,如果有风,如果地面上有人恰好仰起头,那么他会看见两张忧郁的男生的脸。
“我数学测试打了二十四分然后,班主任找我谈话了。”
你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像是开玩笑似的说:“他又跟你‘念经’了?”
“这狗日的高考!”我转过身,倒仰在栏杆上,在不至于惨烈地摔到楼下的可允许范围内尽可能探出更多的身体,而目光则把我全部的烦恼都推向了又高又远的天空。你特别配合我忧伤的情绪,噼里啪啦地拍着铁栏杆叫嚣:“这日子活得可真窝囊啊!”03
能写完青耳我很高兴,它是一个礼物,写给你,以及我们的十七岁。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写不完这个小说了。身体越来越差,我无法坚持正常的案头工作和写作。在我邋遢的小房间里,我摆出各种姿势抱着笔记本来写东西,最夸张的是,我仰面朝天地躺在地板上,把笔记本从天花板上吊下来,因为这样我就不必弓着我受伤的腰了。可即使是这样,我背上被拉伤的肌肉还是不可阻止地“异军突起”(是左侧肿起来了)。我去了几家医院看医生,他们都弄不清楚我到底怎么了:做彩超与ct,给骨头拍片以及尿和血液的检查你知道我像个木偶一样按部就班地做着这些的时候,内心存有多大的恐惧。我手里拿着病历等着划价交款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悲天抢地的号啕大哭,同时还在不停地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做错了什么事叫我患上这种绝症!”人们来来往往,没有人关注她的悲伤。在询问台前,一个手里拿着ct片的男人语气冰冷地说:“你别哭啦!”她还是哭,于是男人走过来,拉起她的手。
我总是善于把各种悲伤的事想象到发生在自己身上。
如果有一天,我像那个女人一样倒霉,谁会拉起我的手呢。而在面对巨大悲伤的同时,能放声大哭也是一种幸福呢。这是你说过的。你还记得吗?我们十七岁的时候,暮色降临,我因为什么事蹲在操场上哭起来——那还是我高中时代唯一一次逃课呢,我不敢看不远处教学楼里一片明亮的灯火,你从容地站在我的对面,迫于黑暗,只能看到你模糊的轮廓。而你漫不经心的声音像是被雨水过滤过一般忧伤而无情:“你小子还挺能哭啊!不过,能哭,能流出眼泪也是一种幸福呢!”那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说,只觉得你的话里到处是刺,像是对我的悲伤的冷嘲热讽,我不允许你这样践踏我的尊严,所以冲过去和你打架。后来当我们衣衫破烂一前一后地回到班级时,所有人以为我们反目成仇了呢。只是他们不知道在教室门口我们俩还勾肩搭背的嘻嘻哈哈。
打架,只是为了发泄我们对高三的不满。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非常寡淡的人。除了你,交不到任何知心朋友。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话越来越少了,少得常常会在二十四个小时一个人藏在房间里甚至要拉上窗帘避免见到阳光,即使在面对巨大而沉重的难过的时刻,我也是紧抿嘴唇,不让自己掉下眼泪来。
你说你哭啊,你怎么不哭呢?你说最可怕的莫过于面临强大的悲伤而不说话不落泪。你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是在高二下学期,我的突然失聪和失语让你泣不成声。然后,你带着我去医院,就像是一个大人一样领着我在充斥着来苏水味道的医院走廊里走来走去。而第二天诊断结果出来时,因病情的严重和不能确定,医生不肯直接和病人讲,是你以病人家属的身份大义凛然地走进了医生的办公室,而我在忐忑恐惧的同时终于坐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掩面而泣。
离开青耳去哈尔滨看病的前一天,你带我去天桥上找算卦先生。你说这个很灵的,上次在他那里给远在南方的父亲算卦,结果灵通得很,他一咬牙就战胜了脑血栓,而没有去向马克思报到。一路上我很紧张,手心里全是汗,而且不停地想上厕所。在天桥上,算卦先生的眼睛睁睁合合,像是头天晚上没睡好觉一样,他算出来的结果使我们俩目瞪口呆,他说我会得很大很大的病,甚至不可治愈。你像头小豹子一样想揍他。就这样,我们的位置来了一个对调,回来的时候你悲伤得哭起来,而我则不停地安慰你。
幸好,排除了脑癌之后,我几乎雀跃着挂长途电话给你。
“锦明啊,医生说我得的是脑囊肿。”我还不忘补充一句“就是脑袋里有炎症,不需要开刀的,再没有破裂之前也不会要人命。”
“比起脑癌呢?”
“威胁性当然要小许多啦。”
“好啊好啊。”即使是克制如你,声音也略略有了起伏,把电话从左手换到右手,电话亭里的中年女人用奇异的目光盯着我。冬天的哈尔滨冷得干脆而直接,不一会儿,手指就被冻僵了。
“水格啊,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啊!”04
我们十七岁的时候都干了什么。
无外乎埋头读书,抱怨功课沉重、没有自由或者为黄色录像带而困惑不已。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如此。我记得我的同宿舍男生,会在晚上十点以后跳下楼去,而天亮之前,又惺忪着睡眼却亢奋地爬楼回来,只是为了去看一场黄色录像。
在我们不算做朋友之前,我就认识你。
你一入校就有骄人的成绩。你在足球场上的冲锋陷阵。你在从教室去食堂的路上,却静默而内敛。
有时候会在路上看见你,清亮的眼睛却看不出情绪,会在遇见熟人时露出营业式的笑容。是卓尔不群的少年,会引来更多的关注却难以靠近。
而我,那时活得是一团糟糕。
学习不如意,疾病已盘踞在身体中的某个部位尚未显露,但却以漫不经心的方式给予预兆,会每个月重感冒一次,我趴在书桌上,感觉像是骑着扫帚的哈里波特在天上飞来飞去。还有从来没对人说起的,青春期的生理发育还没结束,我常常在澡堂洗澡的时候很困惑自己的身体更为重要的是,在这所重点中学,自卑感像是一团庞大的乌云覆盖在我的头顶,看不到光明和希望。
没有人,从来就没有人夸奖过我。
像是被遗弃的小丑。
所以,当你站在我们班级门口问一个女生水格在不在的时候,我有多么的激动和惊讶。
我低着头走出去站在你面前。比起你的海拔来,我只能算是白雪公主里的小矮人。你拍拍我的肩膀,夸奖我的文章写得好。然后从身后扯出一本学校文学社的油印刊物给我,说这一期杂志上发表了我的散文——你是那本叫做星星草刊物的学生主编。
我举起双手向上帝保证,那是多么让人震撼的喜悦。
我感激你给我的夸奖,即便那是一句假话。去翻那时的相片,被定格在平面里的自己面容呆板、神情委顿。那时老是为数学课而犯愁,最喜欢晚自习后吃放了一个鸡蛋的泡面,还有,那时很与时代落伍地听着小虎队和danny的歌。
是不是很像一个异类的存在?
05
然后,堂而皇之的,我们成为朋友。交往不多,却是彼此探测内心的那种朋友。
那时我们甚至谈到了理想:考一所师范大学吧,然后毕业后回青耳做一位中学老师。而时光果真循着当初的轨迹一路走来,我真的读了师范大学,真的去做了中学老师。只不过没有回到家乡青耳,更没有坚持下来,只做了一年,便放弃了这一份职业——我不具备做老师的理智和冷酷、粗暴。如果我做不到那一点,我就不是一个优秀的老师。即使我很爱我的学生,即使我执教的班级并没有糟糕到让学校把我抛弃。我还是放弃了。
06
此后大约有一年的光景,我一直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
去年八月份来到这个庞大的北方城市的时候,我一个人拉着大箱子住进了临着街道的一个小房子里。听房东说这房子的年纪比我还大呢。楼道狭窄阴暗,各种沾满灰尘和油渍的暖气管道横七竖八,像是电影里的老房子。因为临街所以常会在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被马路上轰隆隆驶过的大卡车所惊醒。恍惚的我挣扎着从梦中逃脱,常常不知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会无端地干着眼眶悲伤一刻钟。我的小巢,就像是海洋中彼此隔绝的岛屿,水天相接,找不到一条道路去抵达外界。
而最最有意思的是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雷和闪电交替出现在城市的头顶,滂沱的雨水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穿着短裤蹬着拖鞋下楼去上网。街道纵横交错,像是迷宫,很快我就迷路了,既找不到网吧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站在凶猛强悍的雨水里,不知如何是好。
07
现在每天傍晚我都会去使馆区的绿地踢毽子。踢了几个月之后我发现我两条腿好像长度不一了。这让我惊讶了一个晚上。“难道我还可以长高吗?”“是不是左背的伤牵扯到左腿了所以它才会看起来有点短。”“再或者,我的视力有问题”我像是一个小孩子,躺在床上,高举着双腿认真地研究比较。
我说过自己的寡淡,见到陌生人会心存抵触,即使是对他人抱有好感,也不知该如何去表达,所以交际常常成为最让我头疼的问题。今天傍晚,有人过来夸奖我毽子踢得好并且要跟我一起玩,我只是勉强地笑笑,转身走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老是这样,老是把自己隔绝在他人的世界之外,我就永远是孤单的。
08
可是这样,不也是很好吗。
像是一个独立的、按照自己的方式经营、径自转动的小星球。
自生自灭。
困守在我的文字世界里。
我是巫。我是子民也是王。
又寂寞又美好。
09
而这种固守肯定会被打破。只是因为那个攻克城池的战士尚未到来。我不确信奇迹,就像我不确信多年之前你说的海市蜃楼。你说你看见了天空中飘荡着一座城池,你说你看见无数条鲸鱼从云上集体游过无数巨大而神奇的景象被你一本正经地叙说着。那时,我一直视你为白日做梦。
而你话锋猛然一转说:“水格,你要相信奇迹。即使你数学只能得二十四分,只要你相信奇迹的发生,你就能考上大学,去读你喜欢的中文系。”
而从你十八岁起,我就认定,这世界再没有奇迹了。因为我的词典里,奇迹这个词语的解释只是再见到你。
这些天来,连续在医院和编辑部中间奔跑,我已是疲惫不堪,疼痛却不见任何减少,我时常在一个人的时候丧气地想,我这样是不是活不长了。可是,即使是有一个非常危险的核,藏在最深最深的不见阳光的地方,像是一枚炸弹等着我去引爆,我也要告诉自己一定要非常非常勇敢地去迎接。
真的,没什么不可以。
因为有了疼痛,才时刻提醒着我,到底什么是幸福。
和每天一样,雷打不动的,在傍晚去绿地。在一条只容得下一个人的羊肠小道上,从我身边走过了一个少年。穿八分的米色短裤,露出结实的古铜色的小腿,步伐轻快,而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就像是一个回光返照的老人,确信那就是你,十七岁的锦明,穿白色的t恤,胸襟处有一幅浅蓝色的好看却模糊的画,麦色的小臂就赤裸裸地搁浅在阳光下。而背在肩上的书包因为过于巨大而显得夸张。
那是你吗。
那是锦明你吗。
那是奇迹吗。
是你带着你的十七岁再一次来到我的身边吗。
终于从随后漫长的冷静中,我确信那只是我的眼花。而转了一个圈子之后,我看到草地上刚才路过的白衣少年解下书包,从里面倒出了一堆酒瓶。然后近乎旁若无人地耍起那些瓶子来,像是刀光剑影或者像是龙飞凤舞,那些瓶子像是有了生命,再或者是男生的手拥有了强大的魔力,一时之间不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的帅气,即使是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年人,也饶有兴趣地站成一排,甚至在一个漂亮的动作结束之后会试图鼓掌叫好。而我站在你的侧面。是的,锦明,我像是又见到你了,你十七岁的时候,对我说过理想的,是在这样的暮色里,是这样的站位和角度,你侧过脸,光线切下来,把你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出喜怒的角度,视线往远处看,一些男生女生在操场上把给草坪灌溉用的水管抢夺下来四处喷洒,水管所到之处立时传出此起彼伏的声浪。然后你的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你说你想去做一个调酒师。而我傻了吧唧地问了一句,调酒师是干什么的。
而那样的年华终于被淹没在时光的河流之下。
我们再也寻不回。
再也寻不回。
只能在记忆里,像是目睹发黄的胶片,眯起眼,对着阳光的方向,一遍遍小心翼翼的重新拾起,即使不再是当初的味道和景象,却还是倍感欣慰。
而此刻,从自己的瞳孔中看出去的,正在微微暗下去的天空,以及飞得太高以至于只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黑点的风筝,以及男生抛向天空的酒瓶,像是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震动尖锐着划破自己的缄默,那些藏在往事里的思念和伤感终于从被撕裂的伤口处滚滚流出。
无懈可击。
整个世界都弥漫着你的气息。
这是一个奇迹。
10
——不久之前,接受一个八卦记者的采访。提到友情,他问我,你最想念的人是谁。我说锦明。他说,谁?我重申,陈锦明。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朋友。他推了推眼镜说,为什么。我确信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微笑着,但声音却像是走了太过漫长的道路,从非常非常遥远的过去,穿过淋漓的大雨以及茂盛的荒草,不断扑落的叶子以及斑驳褪色的城墙,年久失修的校园、光影变换的季节终于走过这长长的、长长的道路,来到了我的嘴边。
我说:因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11
——而写完这一本青耳,我也真该歇一歇了。
想暂时离开书本和笔。花一个下午的时间研究蚂蚁、学着做一道菜蚁或者思考生活的意义。人总是要长大。
12
——而这一本书,你会看到吗。你会喜欢吗。你会把它放在你生命中一个什么位置呢——尽管生命这东西对你来说,再没意义可言。
13
天彻底黑下来。
我没带手机所以不知道时间指向哪里。人潮散尽。草地上一个白色的身影蹲下来,从书包里翻出纸巾来擦拭汗水。空气中有小草的清澈的味道,世界里再没有那些无意义的噪点,一切都还原到生命最初的纯白。所有的风筝都已回家,所有的年华都已落幕,所有的扑落都已归根,所有的光线都已消隐我听见了十七岁时那场彻夜未停的大雨的透彻而壮观的声音,我从台阶上站起来,走过去,像是你从未离开过一样叫喊你的名字:锦明。
站在黑暗中的少年微微一愣。
水格
2006。7。7于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