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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赢稷邀请他赴这场来“鸿门宴”之后,百里沛南倒也识趣地噤声不再开腔了。
只是……他不动声色地回看了一眼“陈焕仙”,少年一袭蓝袍加身,微低着头,柔软而干净的乌发垂落几缕于白皙的脸颊旁,细腻的肌肤,干净的气息,当她不讲话也不看人时,别人见她不过一长相出众的貌俊少年罢了。
见她至入书房后便一直乖巧弟子的模样,由始至终也都没有插言一句,哪怕他方才“不务正业”地应下赢稷之约,撇下正事先去“玩乐”,她亦不曾有过异议。
忽然想起一个词,沛南山长浅弯了一下嘴角,无人所察,怡笑揶揄。
装乖卖巧!
陈白起似有所察,抬眸,一双骨碌漆黑月眸与其相视,顿了一下,她便与他眨了眨眼。
山长,加油!
百里沛南不知是看懂了,还是没懂,他收敛起了情绪,无语地朝她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不急。
这第一见不成,那便再寻时机。
陈白起虽没懂他的意思,但这摇头的动作却看懂了,她颔首,接着又低下了头。
而百里沛南见此,疑惑地压下岑长的眉眼。
焕仙今日怎地有些过份……低调?倒有些不似平日里的她了。
忽然他想起陈焕仙讲过,她曾见过赢稷,但观方才赢稷那漠然无动的模样,却不似识得她的模样……这究竟是她在讲谎,还是事另有隐情?
——
咸阳宫于景湖设宴,规模虽不算盛大,但该准备的皆准备得比较完善。
景湖有一条长长的直桥直通至湖心中央位,似一条玉带一样横亘于粼粼青面的湖面,而湖心设有一亭,亭名曰——芙蕖亭,亭似芙蕖,亭亭玉立,倒映在清澈之湖面,更觉翠**流,一碧千里。
亭中早有布置,摆上三席,并没有再邀请其它人,一席在北,乃主席位,由赢稷入坐,另外两席则在东西两面,左边是稽婴的席位,右边则是沛南山长与其徒儿的位置。
三方入座之后,便有一行穿着宫裳的貌美侍女分成三拨前来侍候,她们跪坐于旁,神态举止皆十分规矩,并不轻浮旖旎。
“这第一杯酒,便由沛南谢秦王特地盛情设宴款待之情。”沛南山长撩袍起身,举起酒爵向赢稷敬酒。
沛南山长一起,陈白起自然亦不好继续坐着,亦一同举起酒爵站在其后,有模学样,举杯相敬。
“山长不远从齐国前来,奔波劳碌一趟,该寡人谢你。”赢稷不爱笑,亦端正着冷硬的五官举爵。
“君上,婴亦历来仰慕樾麓名声,百年学府文风士习之盛彬彬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今日得一见樾麓书院的山长,只觉亦是高风亮节,厚德载物啊,与那些个奸佞小人,卑劣政客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啊。”稽婴举爵而起,与百里沛南、“陈焕仙”那一桌隔案相视。
他虽笑语吟吟,但字里行间却在拿捏着百里沛南的“软肋”。
陈白起暗道,这稽婴还真懂讲“行话”啊,明知沛南山长最重气节,正所谓“正德厚生,臻于至善”,他爱护自己的名声如羽毛,不肯有一点玷污,因此他方如此忌讳与孟尝君有牵扯。
偏偏这次为孟尝君请命来秦牵和,着实有悖于他平日里的行事风格。
虽然稽婴他们可能也知道孟尝君派兵抓拿了樾麓弟子一事,知道沛南山长乃胁迫所致方行这一趟,因此言语中的试探与含量,都只是些含沙射影的成份。
陈白起扬起黑长的睫毛,看着侧前方的百里沛南,心中隐约明白,他该难受了……
可恶的稽婴。
她垂下眼睑,眸心一定,正准备开口之际,却听到前方传来沛南山长清越而清冷的声音。
“世上对人的评判常常以好坏划分,然大道生众心,而众心生众生,对一方而言,坏人便是损人利己者,好人,便是损自利它者,那么我们不妨反过来看,这一方的对面,坏人则是好人,好人则是坏人,那么坏与好,不过是一种衡量彼此间利益的评判,自然,行事不够光明磊落,为人不够有情众生,以一口唇舌来摆弄他人,自是称不上高风亮节,所幸,沛南从不以此来说教门内弟子。”
沛南山长讲话时,总是徐徐如清风,从不刻意加重语气来强调某些字词,然而,他的话从来是有份量的,字句如凿,敲入听者的心头。
听了沛南山长一席话,亭中霎时静了下来,之前那些有些浮动暗涌的气氛也一下便平定了下来。
陈白起嘴角漾出了笑意,原因担忧的情绪一下便变成一种无声激昂——厉害了,我的山长!讲得好,我的山长!怼他们,我的山长!
而赢稷与稽婴的心理活动估计只有一句——失策了!跟一个教书先生玩语言陷阱,这岂不是在班门弄斧!
稽婴讲百里沛南标榜自个儿平日里多高尚重气节,倘若他背地里却帮着孟尝君之流办事,便属名不符实,自个儿扇自个儿的脸。
而沛南山长则讲,这世上的人总是拿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对自己有利的便是道德高尚之人,对自己不利的便是小人,这等标准是为无耻。
稽婴在哑声了好一会儿,方讪讪一笑,暗中瞄了一眼赢稷。
——嘿,君上,帮衬臣几句怼回去啊。
赢稷目不斜视,如同临岸之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并没有鸟他,稽婴顿时尴尬了,只好自己来结语:“山长所言甚是,婴受教了,咱们还是喝酒吧,喝酒……”
稽婴呜呜想哭,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正低头垂脑被先生教训了的学生,一时都不敢拿话反驳了。
也不知道这当惯了山长的人是不是每个教训起人来都这样有威严啊。
这次三方重新坐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没有兴趣再聊天了。
直到安静的亭外一阵繁弦急管的乐声如缕如丝飘来,却见一队衣着艳丽的舞姬从长桥尽头翩然而至,她们衣裙飘舞,身姿窈窕甚是优美,尤其在这碧湖蓝天下,十分赏心悦目。
陈白起不愿光喝酒,便分了几分神漫不经心地观赏起舞蹈,忽然她听到一道柔美旎糯的歌声,便蓦然转头,寻找而去。
池塘三四月,菱蔓芙蕖馥,荷塘深处,一叶扁舟从中驶来,而飘来的歌声亦愈发婉转动人,如山涧中的潺潺流水,带着莫名几分悲凄而自怜的味道。
虽然陈白起并不喜欢这样卑怜到泥底的凄美调调儿,但不得不说,这把嗓子十分动人。
她微抬起下颌,微阖着眼睛,悠慢轻拍地倾听着,一开始陈白起并没有意识到这唱歌者是谁,然而,待扁舟离得芙蕖亭近了,当她能够隐约看到从湖边乘船而来的女子时,她便怔住了。
她嘘起眼打量过去,只见一叶扁舟之上,一身材娇小,一身桃粉裙衣若三月妩媚灿花的女子恬静地俏立着,而她面上戴着一张狐狸面具……
陈白起看到了湘女,没错,是真正的湘女,她之前因被陈白起弄昏后躺在寝室中,因此并没有被牵扯到如意姬与赢虔的事件之中,而在如意姬死后,湘女因“陈白起”那一场表演的缘故,人气大涨,因此这次宫宴她便由如意坊推送前来。
在看到湘女那一刻,赢稷神色如常,唯眼神蓦地一深,如幽泉下的流冰,冷涩难测。
湘女一曲风韵幽咽的歌曲完后,向莲步摇曳地上了亭。
“如意姬湘女见过秦王,见过丞相与各位贵人。”她伏地跪拜,身似鹞杳,身若无骨,甚是撩人。
百里沛南垂眸,没有讲话,稽婴亦摇扇漠然,笑意虚假。
如湘女这般歌姬是没有资格不经宣召便径自面君,也不知道这湘女打哪儿来的信心认为她可以特殊,如这般不懂礼数,自满自得的姑子,在场原本因她的歌声而兴起的些许好感都皆消殆一空。
亭外的侍卫本欲阻止,但最近咸阳城将如意坊中公子稷出手相救即将落水的湘女、一见倾心一事传得沸沸扬扬,甚至公子稷为了湘女而抛弃了如意姬一事也讲得跟真的一样。
当然外面的那些传闻他们是不会相信的,可内部亦有人瞧见他们君上当初对这“湘女”的确有几分不同寻常,于是他们怕贸然出手得罪了湘女又忤了君上的好心意,怕是会没好果子吃,于是迟疑了一下,便被人趁机钻了空子。
湘女跪拜了许久,都没有被人叫起,她颦紧眉头,额汗涔涔,心中原本的信心满满顿时变得有些忐忑不安了。
她心道:不是讲这秦王对“我”倾心相许,甚至为救“我”而舍了如意姬的吗?难道……这些事情都是虚假的?!
不、不可能,这件事情能被传得神乎其神,必有其真实性,或者……他是认出她并非那日的假冒“湘女”?
这也不可能啊,据闻那个“湘女”一直不曾揭开过狐狸面具,后来她在前往行馆时又神秘失踪了,秦王应当不可能认出来的啊!
她甚至都编好了话来解释她为何失踪后又回到了如意坊,她有信心,只要她与秦王接触过,他便会渐渐忘记那个假湘女,哪怕她的谎言终有一日被人拆穿了,可那个时候秦王心中有她,她是不是那个人便已经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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