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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快到了。”卢默成看了看表,掏出一张法币说道,“差点忘了。这是上次你嫂子得病,我问你借的钱。刚才走得急,忘了给童娜了。”
“幸亏你没给她……你拿着用吧!我刚发了工资。”林重笑道,“再说了,嫂子又给你生了个儿子……”
“你怎么知道的?”卢默成诧异道,“刚才我说过你嫂子生二胎这事吗?”
林重朝卢默成左手的戒指努了努嘴:“你以前说嫂子要是再给你添个大胖小子,你就把婚戒戴上。”
“嗨!瞧我这记性,你这鬼机灵。”卢默成拍了拍脑袋苦笑道,“老了,前一阵你大侄女给我拔白头发的时候说‘爸,你看你,这白头发一把一把地长出来,怎么拔啊……’”
林重默默地打量着自言自语的卢默成,发现他真的比多年前老了许多,尤其是跟他这个年龄的同龄人相比。可能是用脑过度的原因,那些白发都已开始从他两鬓悄悄地钻出来。那些曾和自己一起并肩的、有吵有笑的时光带走了壮年的卢默成,现在在他身上唯一不变的是那副缠着黑色胶带的黑框老款眼镜,林重估摸着,这眼镜跟着他至少十几年了。
“老卢啊!有时间给自己换一副眼镜。”林重说。
“老啦!换不了了,也不想换了。”卢默成听他这么一说,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着喃喃道,“是你嫂子跟我结婚的时候送给我的……”
“诶,诶?你在撒谎!”林重指着卢默成笑道,“哈哈,你脸红了。”
“是吗?”卢默成摸了摸自己的脸,尴尬道,“你很聪明,我确实不会撒谎,当然,这是对自己的同志来说。”
“是兄弟。”林重纠正道。
“好,是兄弟。”卢默成看着驶过的一艘船说道,“其实这是一个女人送给我的……”
“噢,我知道了,你背着嫂子……”林重一脸坏笑地指着卢默成。
“什么跟什么啊你就知道了?”卢默成开始微笑,“我们是同学,毕业后我打算找机会向她表白的,但是你知道我这个人……后来我去日本留学,期间换了好几次住址,信箱也更改了多次,通信就中断了。后来我要毕业了,有一次我经过老住址,房东给了我一封信,她在上面写道,‘你如果不想回信就不必回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回来后一定有一份好工作……我现在在等你,但我不知道我能够等多久,虽然将来我可能会结婚,但我知道我这一生都无法忘记你了……’”
“再后来呢?”林重一手托着下巴,听得入了神。
“她死了。”
“死了?”
“嗯。”卢默成点点头,沉默片刻又说,“我有一次遇见一个老同学,说她嫁了一个邮差,两人生了个孩子,高高兴兴抱着孩子一起坐长途汽车回老家的时候,车翻下了山崖……”
“一家三口全没了?”林重惊讶道。
“你确定不是因为你的职业……”林重追问,但是见卢默成三分厌烦、三分惊讶、三分不解,还有一分愤怒地看着自己,林重又眨眨眼改口道,“不该问的不问,就当我没说……怪就怪咱们这该死的职业……”
“我不怕告诉你,那件事跟我的职业毫无关系。”卢默成冷笑道,“不过你说得对啊!这该死的职业。我认识个作家,他告诉我他觉得作家这种职业就不该结婚,其实最不该结婚的我倒认为是咱们。”
“我倒没这么认为。”林重瞪着眼反驳,“噢,入了这行,有了信仰,就连结婚的权力都没了啊?共产党又不负责给我找对象谈恋爱生儿子……”
“你这歪理还挺多。”卢默成歪头一笑,心里想想却也是。
“诶?这不叫歪理,这叫生活!你总对我说,林重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年轻人缺乏生活啊!”林重叉着腰、尖着嗓子发出老母鸡一样的叫声。
“你小子!”卢默成笑着又问,“诶?如果有一天,你再次遇到曾经深爱的人,你问没问过自己的心到底属于谁?”
“问过,太问过了。”林重马上严肃起来,右手抓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做了个往外一拽的动作,然后看着空空如也但是五指规律地抽搐着的右手,朝它狠狠抽了一巴掌问道,“你说,你到底属于谁?不说就老虎凳子辣椒水……”
“别打,我说!”林重的右手上的心脏马上发出滑稽的声音,“我属于共产党。”
“老卢,你看。”林重指着右手上的心脏煞有介事地说道,“这小子招了,它是共党。”
卢默成紧绷的脸噗嗤一声绽开了花,他用手拍擦了擦鼻子才指着林重说:“我算服了你小子,关键时刻你把我的话全套出来了,但一轮到自己就……你看我这鼻涕泡都……”
“行了。”林重笑着拍了拍卢默成的肩膀,看了看表,打断还在喃喃发笑的卢默成说道,“时间到了,我走了。”
“深秋了,我看今晚还有雨,上船多穿点。年轻人有了风度没温度,别再像我一样落下个风湿病。去了大连别耍单了,那边冷。”卢默成将林重的领子竖了竖,见林重坏笑加冷笑地看着他,又说,“哦!你看我这脑子,你就是大连人……”
“走吧!中央机关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撤走了,你这一走,我也该走了,咱们中央特科在上海的使命算是结束了。”卢默成一阵沉默,伸出右手看着林重,“多保重。”
林重却不以为然地拍了拍卢默成的肩膀:“那我走了啊?不要想我哟?”
“你这坏小子,我跟你在一起想严肃都严肃不起来,走吧,赶紧滚!”卢默成笑骂。
林重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对卢默成说,“对了,中日要开战了。”
“啊?”卢默成惊讶道,“你从哪得到的这么重要的情报?可信吗?”
“你记得今年二月二十六号发生什么了吗?”林重问道。
卢默成想了一阵说道:“记得,咱俩当时没有任务啊!”
林重笑着说道:“我是说在国际上,今年二月二十六日,日本东京……”
“我想起来了,你是说‘二二六兵变’吧?”卢默成拍着脑袋说道,“当时你还给我看过报纸,说——”
林重接茬道:“我说一个叫佐尔格的记者在《法兰克福报》上指出,‘东京事变不仅仅是头脑发热的勇敢行动,它事出有因’,兵变后,军部在日本的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将得到加强,它将掌握对政府命运的生杀予夺大权……”
“对,你当时还叫我注意这个叫佐尔格的德国记者的言论,说他的分析能力不简单,是个间谍。”卢默成回忆道。
“诶?我可从没说他是间谍啊!我的原话是‘他是个当战略间谍的料’。”林重笑道,“而且我当时还说,当一个战略间谍沦为战术间谍的时候,他的死期就不远了。”林重笑道。
“哎呀!”卢默成苦笑着拍着脑袋说道,“你这思维跳跃的太快了,我跟不上,而且我对你这些话的理解能力确实有限。”
“这么说吧老卢!你想想,‘二二六兵变’,再想想《何梅协定》、《塘沽协定》……这两年中日签了这么多协定,日本又策划成立伪满洲国和策动华北自治、满蒙自治,无非是想蚕食中国,你再看这条新闻,”林重指着那张包过包子的报纸说,“现在日本又宣布退出‘国联’和《华盛顿海军条约》、《伦敦海军条约》,这明摆着是想摆脱枷锁,在做战前准备,不信咱两打个赌,不出十二个月,中日必有一战!自己看吧,情报都在这上面呢!”
林重说完把报纸往还没回过神来的卢默成手里一塞,然后真的走了。卢默成看看报纸,又看着林重一手插着口袋,另一只手拍打着栏杆的不羁的背影,他像重新认识了林重似的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摘下眼镜拿出手帕想擦去什么,却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法币。
“哎!还你钱……”卢默成叫道。
“你拿着吧!孩子满月的时候就当我随份子啦!”林重扭头说。
“那你怎么跟弟妹交代?”卢默成撑着脖子问。
不知从何时起,天边涌来一大片乌云,还伴着几声响雷。林重到底回答了这个问题没有,卢默成也不知道,因为雷声隆隆,压过了地上的一切动静。他只看见林重将领口又向上竖了竖,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笑着走远了。
林重走到街角的拐弯处,刚才买画的那一对情侣围了上来,笑着从林重手中接过一块钱,问道:“先生,明天我们还在这里等你?”
“不用了,谢谢你们。”林重把油画接过来,转身离去。
一小时后,林重在暴雨中奔跑着来到码头,远远看见一手抱着儿子林童心、一手举着伞的童娜,赶紧上前脱了皮衣给童娜披上,正想把儿子抱过来逗逗,却犹豫了一下。他借着雨水搓了搓仍旧带着血腥味的手,掏出笔记本,本想撕下那页梧桐街的速写,但是却翻了过去,撕下一张白纸擦了擦手,然后才把儿子抱在怀里逗了逗。
“这是什么?”童娜看着林重怀里揣着的油画问道。
“油画,老卢送我的。”林重把画递给童娜又问,“家里没什么事吧?没人来找我?”
“你刚走不久老卢就来接我了,我哪儿知道有没有人找你?”童娜一边把皮衣给孩子盖上,一边不满地嘟囔,“我还想问你呢!在上海好好地住了这么多年,怎么说走就走?你发什么神经?”
“我发神经?告诉你个秘密……”林重坏笑,俯在童娜耳边说,“你老公要回大连当官了!”
“我管你当不当官?你就算当天皇也还是我老公。”童娜接过孩子,嗔怪道,“家也不要了,工作也不要了。”
“你不就是我的家吗?”林重憨笑。
“就你嘴甜。”童娜一伸手问道,“这几天是不是赚到钱了?”
“对,上船再给。”林重拎着行李箱哄着童娜。
“不,现在就要……”
林重掏着口袋,见行李箱旁边堆着几摞点心,又见童娜手里摇着一个崭新的拨浪鼓在逗童童,这才发现童童居然还戴着一顶新做的虎头帽。
“这些东西是谁买的?”林重问。
“老卢啊!”童娜不以为然,“他知道我喜欢吃城隍庙的云片糕和桂花糕,怕我回大连吃不着。”
“老卢?”林重突然发作,“你怎么能要人家的东西呢?他家穷成那样,你……”
“你神经啊?凶什么凶?”童娜忍着眼泪骂道,“老卢不是你朋友吗?朋友还分什么人家、他家、我家?大冷天的你老婆和孩子在这等你一下午你也没问问,老卢买个东西你看你厉害的,你有能耐去大街上打巡捕去,一个毛猴子还敢跟老娘发火……”
“好好,我错了还不行?”林重一想事已至此也真没必要,马上换副笑脸逗起了童童,“噢……爸爸是毛猴子,妈妈是观音菩萨,你是小猴子……”
“装什么装?你以为我忘了?把钱拿来。”童娜破涕为笑,又一伸手,林重赶紧将钱递上。
“提上箱子,累死你。”童娜一扭头又说,“咱们走。”
“哎哎!”林重跟在后面提着大包小包,嘴叼着船票支支吾吾道,“你要是不解气你就骂……”
“我都懒得骂你,”童娜回头白了他一眼,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一个挺沉的箱子说了一个字,“累。”
半小时后,一辆出租车载着卢默成朝码头飞奔而来,车还没停稳,卢默成就跳下来。眼见着轮船冒着烟渐行渐远,已经要与遥远而模糊的灰黑色的海平线融为一体,卢默成一拳砸在身旁的木制货箱上,沉沉地叹了口气。
“林重啊林重!”卢默成在心里念叨着,“郑培安这小子跑了……”
数日后的一个早晨,关东州柳公馆的露天阳台上,柳若诚听叶莲娜用俄语问道:“你真觉得你能从容地处理好你和他的关系?”
柳若诚沉吟片刻,用俄语莞尔道:“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
“就是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才会这么问。”叶莲娜笑道。
柳若诚搅动着杯中的咖啡,又问:“难道在你眼里,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特工吗?”
“我觉得你首先是一个合格的女人。”叶莲娜又问,“那些化学品我都给你运来了,阿列克谢耶夫上校让我提醒你和他,如果你们出了事,我们苏联领事馆是不会为你们说情的。这规则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们会撇清一切涉谍的嫌疑。”
柳若诚点点头,看着眼前的这座城市。叶莲娜握住她的手说道:“柳,我们是朋友,但这是战争。以后有心事,我还是愿意为你分忧……”
柳若诚点着头把手抽出来,看看表说道:“我得去接他了,轮船从来不定时到港,代我向上校问好——算了不必了,我短时间内不想见到这头冷血动物。”
“我理解,他这人是很讨厌。”叶莲娜笑道。
柳若诚出门后,行至车前,刚要开车门,忽然被一双手蒙住了眼。那是一双细嫩的手,伴着它散出的淡淡香味儿,和耳边响起的风铃般的笑声,柳若诚心里有数,说道:“你再不松手,我就告诉给咱爸往欧洲发电报,告诉他你每个月的零用钱都超标。”
“拉倒吧!天高皇帝远,咱爸根本管不着我,我才不怕呢!”柳若诚的妹妹柳若浓笑道。
见她不松手,柳若诚转身边胳肢她边笑骂道:“反了你了?他管不着,我能不能管得着?能不能?以后你每个月的零用钱自己去赚……”
柳若浓边笑边躲,姐妹俩闹了一阵儿,柳若诚问道:“你怎么来了?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怎么就不能来?怎么就不能知道你在这儿?”柳若浓噘嘴反问道,“姐,你要上哪儿去呀?”
“办事儿。”
“什么事儿?”
“接朋友。”
“接朋友?天哪!什么朋友值得你亲自去接?我这十六年还从没见你亲自接过一个朋友呢!”
“哎呀你烦死人了!”柳若诚嗔怒道,“你今天怎么不上课?难道逃学了?”
“什么逃学?今天星期天,你让谁给我上课?”柳若浓在她耳边笑道,“是不是去接男朋友?哪个男的?是不是上次约你在帝国饭店吃饭的赵公子?难道是想带你环游世界的张先生?”
“够了啊!”柳若诚拉开车门说道,“你要么乖乖地给我回家,要么去找你一直暗恋的语文老师给你上课去。我要去办正事儿,没空陪你玩儿。”
见柳若诚坐进车里,柳若浓说道:“姐,我和同学本来约定等会儿去博物馆,可她家车忽然坏了……”
“到底是‘她’还是‘他’呀?”
“哎呀你别闹了……你把车借我用用呗?”
“你又要自己开?不行!你知不知道你一年的零花钱都够买一辆车了?”柳若诚打着火问道,“还有事儿没?我得走了。”
“你不借我车,我就给赵公子和张先生说你有新男友!看你怎么收场,哼!”
“那我真得感谢你,我给他们说了多少次,他们都不信。”
“那我就给你今天要接的这个人说,你有很多男友!”柳若浓急了,跺着脚。
“你敢?你要敢在别人面前污蔑我的人格,看我不把你胳膊拧下来!”柳若诚在关上车窗的最后一瞬说道,“还有,以后别偷着用我的法国香水儿,你的语文老师不会喜欢你这个样儿的。”
“你怎么知道我跟我语文老师去博物馆?”柳若浓惊诧道。
“你手上的书告诉我的。我还要警告你,这书你现在赶紧包起来还给他,以后别朝他借这种书看,如果他不听,那我就去给他说!拜拜!”
柳若浓看着自己手上的《静静的顿河》,又望着远去的车,一撇嘴一吐舌头说道:“说话这么绝,还亲姐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