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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算知道黑暗里的人是谁。
黑暗里有两个人。
一老一少。
“飞鱼塘”不分堂主、坛主、香主、旗主、舵主,只有“新秀”“中秀”“老秀”、“老头子”、“死人”、“婴孩”之分,跟“天欲宫”的分法完全不一样。傅晚飞在“飞鱼塘”的武功辈份,最多只能排到“中秀”但他是飞鱼山庄庄主白道总盟盟主沈星南弟子之一,所以位份能排上“老秀”
至于大师兄宋晚灯,武功身份,都已超出了“老秀”但仍未晋升至“老头子”
那是因为飞鱼塘的迁升辈份,都要经过极严厉的甄选,以及建立殊功与品行、武功、才智兼具方可擢升的。
“老头子”已是飞鱼塘中极荣耀的位份,非要勋功伟业且能服众的过人之能与品德不可获。
“死人”这辈份,飞鱼塘中极少有这份荣衔的,飞鱼山庄庄主沈星南本身,便是飞鱼塘仅存的二大“死人”之一至于“婴孩”听说硕果仅存,有此一人,但究竟是谁,谁也不曾见到,谁也都不知道。
由于“飞鱼山庄”就像一个大家族般团结亲密,所以名称也与江湖上的别派不同,一个人的晋升与贬降,俱经过“老头子”们的观察,呈报“死人”再由“死人”决定升降,一般投入“飞鱼塘”的高手,最多只是“飞鱼人”连“新秀”也搭不上,所以能升至“新秀”对他们而言已是极荣耀的事。
一个制度建立下来,在制度中的人自然会为所制定的荣辱成败而忧喜悲欢,因而投身努力,博取荣誉,也使这制度更显灿耀,这种得失悲喜,是局外人所难明白的。
不过,等到这制度发出万般光华,人人引以为荣,巴不得能献身共享之时,自然也跟局内人一样患得患失了。当然,制度一旦形成,也容易僵化和腐化,那时,许多附带的作用他必然会产生,正如阳光中有黑子,月亮也有它阴暗的一面。
许多事,有其利必有其害,乃在所难免,故此,利未必尽利,害未必尽害,只要能把其减到最低,就不失为一个好的制度。
这黑暗中的一老一少,正是“飞鱼山庄”制度的两名重要建设人。
这两个人,很少人提起他们的名字。
江湖上把老的叫“剑痴”少的叫“剑迷”
他们并不是没有名字,而是他们太痴于剑迷于剑,已忘了自己的名字。
人们也只注目于他们的剑,而忘了他们原来的名。
剑痴痴于剑,剑迷迷于剑。
剑痴、剑迷,正是把守这道最靠近“飞鱼塘”的两大“老头子”
傅晚飞不禁喜呼出声,经那一番暗语对答后,他已肯定来人是谁了,他抱拳拜揖,喜唤:“痴伯、迷哥。”
剑痴淡淡地道:“原来是小飞。”
傅晚飞喜道:“幸亏是二位,不然就”
剑痴道:“我以为是天欲宫那一帮人你不循路回来,来此地做什么?”
傅晚飞道:“晚辈是被勾奇峰追杀,逃来此地的,幸好”剑痴白眉一耸,打断道:“现在你要到那里去?”
傅晚飞道:“回山庄去。”
剑痴问:“哦,回山庄去做什么?”
傅晚飞不明白剑痴何有此一问,仍是答道:“我有要事禀知师父。”
剑痴即道:“你要去见沈庄主?”
傅晚飞还未点头,忽听剑迷在旁冷冷地道:“你不必去了。”
只听他冷冷地接道:“因为庄主马上就要来了。”
傅晚飞愕然道:“师父他会来?”
剑痴、剑迷用剑一般冷的目光木然望他。
傅晚飞仍是不解:“来这里?”
落神岭是一处怪异的地方,既是飞鱼塘的对外总隘口,又坐落于山峰上,但在“人止关”之前,对飞鱼塘的位置环境,完全观望不到,也无法估计。
所以江湖上流传的歌诀里有:“落神岭上,穷山绝水,一过人止,鱼跃星飞。”
歌诀里的“鱼”便是“飞鱼塘”;“星”便是沈星南。
落裨岭虽是飞鱼塘的总隘口重地,但是平日沈星南没有要事,绝少来此,落神岭也一直因为有飞鱼塘的实力及出产,所以一直都很旺盛,没有什么可令沈星南担心的地方。
——师父为何来此?
傅晚飞心中不解。
剑痴淡淡地道:“你会明白。”忽向小娘子喝道:“你是谁?”
这一断喝,何等声威,连一向虎胆的傅晚飞也给唬了一大跳。
古宅里给这霹雷似的一喝,震了一震,木楼各处,一阵骚动,门隙梯缝钻出一簇簇的老鼠,在慌忙逃命。
屋脊梁木上,更簌簌连声,惊起了哇哇的怪舄和无声息的蝙蝠:迥翔掠起,这座古屋,实在破旧。
小娘子给他一喝,劈脸巨响,脚下一绊,登堂震倒,双袖忽忽二声,不由尖叫起来,原来给一、二只夺路而逃的怪鸟鼠蝠碰着了身子。
傅晚飞慌忙过去,扶起了小娘子。
剑痴一双精芒一般的眼睛盯着傅晚飞:“她是谁?”
傅晚飞不暇思索便答:“秋胡妻。”
剑痴白眉一剔,又锁在印堂上,怒道:“秋胡妻?”
傅晚飞这才发现说的不对,但又不知小娘子是谁,急得不知如何好。
小娘子吓得脸色青青白福衽道:“小女子与这位公子本不识,小女子在城里唱戏,忽见台下有人厮杀,这位公子在内,却不知怎的,那些强人连我们戏班子也大肆砍杀,小女子跟两位师兄狼狈逃至此处,给强徒追上,两位师兄都给杀了,强人要小女子相从,小女子誓死不愿,拚斗起来,眼看要为强人所胁,这位公子便拔刀相助”说至此处,便委委婉婉的啜泣起来。
傅晚飞劝又不是,说又不是,只手忙脚乱,加了一句:“是,她,她唱“秋胡戏妻。”
剑痴忽问:“戏台下的厮斗?你大师兄呢?”
傅晚飞凄然道:“大师兄他死了。”
剑痴冷哼道:“晚弓呢?”
傅晚飞哀伤地道:“也死了。”
剑痴再问:“晚唐呢?”
傅晚飞道:“他,他不是回来了吗?”
剑痴却没答他,紧接着问:“红儿呢?”
“红儿”就是沈绛红,也就是沈星南的掌上明珠。
傅晚飞奇道:“小师妹不是跟三师哥一起回来了吗?难道,她又遇上什么”
剑痴笑了一笑,道:“她没有遇上什么”傅晚飞刚要放下倒悬之心,忽听剑迷接“她只是遇上了你”傅晚飞怔了一怔,忽见漏进来的斜阳黯了一黯,二条人影,走了进来。
一个眉目如画,道骨仙风,古冠古服的人,背着阳光,腰搭一弓三箭,像在这里早已站了好久好久子。
可是人人都知道在前一刻回瞥,这地方根本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傅晚飞一回首,吓了一跳,随即看清楚来者何人,大喜忙过,跪拜唤道:“师父。”
剑痴、剑迷,亦一齐向这人稽首。
这人便是,威震天南,飞鱼塘飞鱼山庄主人,白道总盟盟主,沈星南。
沈星南微微点头,含笑示意。
沈星南身后侧有一人。
这人戟指跪倒的傅晚飞骂道:“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这样向敌人跪拜!”
傅晚飞一愣,随却眼光一亮,喜呼:“三师哥,你回来了!”
这人便是傅晚飞力拚掩护下带沈绛红逃逸的孟晚唐。
孟晚唐的脸上,铁青着颜色,只有煞气和怒容,一点笑意也没有,仍在骂道:“傅晚飞,你好不要脸,你把红师妹怎样了?”
傅晚飞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便道:“红妹?她不是跟”
孟晚唐怒喝道:“你少抵赖,你和那三个煞星,把她怎么了?”
傅晚飞一听,急了起来:“她怎么了?小师妹怎么了?”
孟晚唐气道:“你少来假惺惺!”
傅晚飞呆了一呆,仍是没意会过来,一叠声地问:“小师妹怎么了?我没看见她啊?
她——”
剑痴忽怒喝一声,手腕陡地一翻,已扣住傅晚飞的肩膊,微一用力,指头已嵌入肉里,傅晚飞痛得大汗涔涔而下,剑痴厉声问:“你说不说实话!”
傅晚飞痛得咬着牙:“这是怎么一回事?”
剑痴冷笑半声,傅晚飞只听自己肩骨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痛得五官都歪曲了,沈星南道:“让他说。”
剑痴立时松了手。
傅晚飞“啪”地跪倒,哭道:“师父,请惩罚弟子吧,弟子恭乞降刑。”
沈星南柔声道:“你愿受罚,当然很好,可是,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傅晚飞哽咽着说:“弟子保护小师妹不力,让她让她遭了毒手,弟子罪该万死!”
沈星南“哦”了一声,声音仍然不愠不火,说:“你所犯的,可不是这些。”
傅晚飞愣了一愣,沈星南说:“阿唐,你告诉小飞知道。”
傅晚飞听师父仍叫他“小飞”心头自是一阵温暖,竟忍不住想放声大哭出来。
但他一听孟晚唐的说话,既惊住又震住,再也哭不出来了。
“你私通黑道,勾结匪党,陷害大师兄,残杀同门,又奸淫师妹,罪该万死,判处“九死之刑””
“九死刑”是飞鱼塘中极严毒之酷刑,非对罪大恶极、恶孽穷凶之徒不施,傅晚飞听来宛似晴天霹雳,倒不是因为“九死之刑”而是因为孟晚唐的话:
傅晚飞“虎”地弹跳起来,怪叫道:“我没有,我没有”
他刚弹跳起来的身子,半空给剑痴伸手一抓,按了下去,由于相反之力道何等之猛,令他双膝一齐发出骨折般“拍”地一声响。
傅晚飞浑忘了痛楚,狂叫道:“我没有,师父,我真的没有”
剑痴眉心红气一现,双肩一耸,踏近一步,沈星南却摇了摇头,剑痴垂手退下。
沈星南不徐不疾地道:“你不要急,我不会不给你分辨的机会。”
傅晚飞喉头呛起一阵难言的悲酸,哀声道:“师父,我真的没有,我真的没有做过
沈里南问:“你没有做过什么?”
傅晚飞一愣,才道:“没有做过三师哥刚才所说的事。”
孟晚唐怒道:“你还不承认!那是说我诬陷你了!可知道山庄规矩,有过不认,刑罚加倍!”
傅晚飞悲声问:“小师妹她她究竟怎么了?”
孟晚唐叱道:“你认了吧。”
沈星南和缓地道:“你先别问你师妹怎样了,刚才,我来的时候,你见到我,为何吃了一惊?”
傅晚飞怔怔道:“我突然看见师父在那里,便吓了一跳。”
孟晚唐在旁加了一句:“作贼心虚!”
沈星南微扬起了手,孟晚唐马上闭上了口。
沈星南不需要别人说话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说话,那要看嘴巴是自动闭上还是由别人替你闭上而已。
孟晚唐是聪明人,聪明人懂得在什么时候闭上嘴巴。
沈星南彷佛有趣的看着傅晚飞:“你倒说说看为什么看到我忽然出现,就会怕了起来”
傅晚飞分辨道:“我没有怕,我只是吓了一跳。”
沈星南一笑,问:“好,那么为何“吓了一跳”?”
傅晚飞搔搔后发,想了半晌,道:“因为我不知道你老人家会那么突然,突然就在眼前。”他低声不敢抬头地说的。
沈星南微微笑道:“你怕我?”
傅晚飞尚未点头,沈星南突然一厉:“你怕我为啥还做出这等事来!”
傅晚飞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沈星南一口气接下去道:“阿唐回来告诉我:你勾结天欲宫的人,暗杀了你大师兄,再斩草除根,连你二师哥也一并杀害,还掳了红儿,图施淫辱,你三师哥要不逃得快,只怕他一般遭你毒手,你有什么话说?”
傅晚飞乍听沈星南所言,如一个一个大霹雷炸在脑门,他只问了一句:小师妹她
她真的出事了?”
沈星南一字一句地问:“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做?”
傅晚飞突然跳起来,指着孟晚唐,厉声道:“三师哥,你为何要这样说!”
孟晚唐确被傅晚飞凌厉气势所摄,退了一步,即挺胸道:“四师弟,你有辱师门,做出这等事情,我是不敢欺上,陈情直禀!”
傅晚飞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就像平日师兄弟们出去胡闹,追究起来则由自己顶罪一样,也像小师妹下泻药在莲子羹里,却赖在他身上是他干的一样,今日也没有什么不同。
——三师兄当街下跪,全无立功,又怕小师妹口疏说出来,所以恶人先告状,便在师父面前说下了谗言
——可是这件事,非比寻常,叫他如何能替罪?!
傅晚飞蓦然一震!
因为他突然念及:三师兄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推诿责任,嫁祸自己身上,可是小师妹失踪,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火烧足底般一弹,戟指孟晚唐叱道:“你——”
孟晚唐目露凶光,截喝道:“你究竟把小师妹怎样了?!”
傅晚飞情急道:“我没有,是你!”
孟晚唐冷笑截道:“四师弟,你平日就不满师父对大师兄、二师兄多所爱护,争谋权位不遂,便勾结外人,下此毒手,没料你平常就狼子野心,对小师妹欲加染指,而今趁人之危,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来!”
傅晚飞大声道:“我没有,我没有!”
剑痴忽道:“你没有?那么,为何晚灯被杀多时,晚唐早已回到山庄,你到现在才回来?而且”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看看你身上的衣衫,像什么个模样!”
傅晚飞因为在废园里跟张幸手、闻九公、仇五花等持战以护小师和三师兄逃走,又遇李布衣、求死大师,自然拖迟了时间,何况他因救小娘子而跟勾奇峰缠战,追逐逃走,更解衣兜住对方的暗器,身上的长衫,早已不去所踪,身上数处破损满身泥尘,加上干草枯叶,身发皆沾,很是狼狈。
沈星南深空里的星星一般的双眼,望定着傅晚飞,问:“就算这些你都可以解释,但是,你又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带这女子来这里?”
傅晚飞回头,看见小娘子,忙道:“她”
沈星南道:“我知道,她就是今年赴飞来峰金印之战,天欲宫五代表之一,‘枭神娘’匡雪君。”
傅晚飞张大了口,一时间,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而且,根本也没有办法再作任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