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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有一名叫太门的贵族,他拥有王侯那样多的家产,为人很慷慨,花起钱来漫无节制。尽管他的家当多得数不清,可是他都挥霍在不同地位的各色各样的人身上了,所以他的进项总也赶不上他的耗费。不但穷人受到他的好处,就是达官贵人们也满喜欢当他的食客和随从。他的餐桌时常坐满了穷奢极侈的客人,他的大门对一切往来雅典的人都是敞开的。他有百万家资,性情又这样豪爽慷慨,自然就得到了大家的爱戴。从那些脸蛋像镜子一样反映出主人当时心境的谄媚者,到那些粗暴倔强的讽世派,各种性情和志趣的人都到太门老爷面前来献殷勤。尽管讽世派假装看不起人类,对人世间一切都表示无所谓,然而他们也经不起太门老爷宽厚的风度和乐善好施的性情的吸引,竟然也(违背着他们的本性)来享受太门的豪华的宴席。只要太门对他们点一下头,或是打个招呼,他们回去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身价十倍了。
要是一个诗人写成一部作品,还缺一篇推荐给社会的序言,他只要把它献给太门老爷,不但作品的销路就有了把握,并且还可以从太门那里得到一笔赠金,天天出入他的府上,当他的食客。要是一个画家有一幅画想卖,只要拿给太门,假装请他品评一下,这个慷慨的老爷不需要怂恿,自然就会把它买了下来。要是珠宝商有一颗贵重的钻石,或是绸缎商有什么漂亮、值钱的料子,因为价钱太高了,卖不出去,太门老爷府上总是他们现成的市场,不管怎样贵的货物或是珠宝都可以脱手。和蔼的太门老爷还会向他们道谢,好像他们把这么贵重的商品首先拿来给他挑,是对他格外客气。这样一来,太门的家里就堆满了这些多余的货品,它们一点用处没有,只不过是增加了叫人不舒服的、虚有其表的豪华罢了。太门本人还得整天被这些扯谎的诗人、画家、狡诈的商人、贵族、贵夫人、寒伧的朝臣、活动差使的,被这一簇簇无聊的客人死死纠缠着。他们不断地挤满了他的门廊,在他耳边嗡嗡地低声讲着令人作呕的恭维话,把他崇拜得像神一样,连他骑马用的马镫也都当作是神圣的,好像他们能呼吸到自由空气,也都是由于他的恩赐。
这些整天依赖太门的人们中间,有些还是出身高贵的少年(可是他们花过了头),被债主关进监牢去,然后又由太门老爷出钱把他们赎了出来。这些年轻的浪子从此就缠上了太门,好像因为大家情投意合,所有这些胡乱花钱的和生活浪荡的人都非跟他亲近不可似的。他们的家当赶不上他,可是觉得跟他学着去挥霍那些不是他们自己的财物倒不难。其中有一个吃白食的名叫文提狄斯,他不务正业,欠下了一笔债,不久以前太门才花了五个太伦古希腊货币名。替他还上。
可是这些络绎不绝的大批食客中间,最惹人注意的是那些送礼的和带东西来的。太门要是喜欢上他们的一条狗,或是一匹马,或是他们一件不值钱的家具,那他们就算交了运。只要太门一夸奖什么,第二天早晨那件东西就一定会送到他府上来,送礼的人在上面还写着希望太门老爷收下的客气话,为了礼物的菲薄向他表示抱欠。狗也好,马也好,不论什么礼物都必然会得到太门的赏赐,他从来不会少还了礼物的。他也许会报答他们二十条狗,或是二十匹马,一句话,他还起礼来总比原来送的要值钱多了。那些假装送礼的人心里也明明知道,他们送那些假意送的礼物不过是把一笔钱放出去,得的利息很高,给的又快。最近路歇斯老爷就用这个办法,把他那四匹披着银质马具的乳白色骏马送给了太门,这位狡猾的贵族注意到太门有一次夸奖过这些马。另外一个贵族路库勒斯听说太门欣赏过一对猎犬,说它们样子好,动作敏捷,他也这么假心假意地当作随便的礼物送给了他。好脾气的太门在接受这些礼物的时候一点也没怀疑到送礼的人会别有用心,他自然都用比原来送的虚假的、有所贪图的礼物贵重二十倍的钻石或是别的宝石酬答了他们。
有时候这些家伙做得更直接一些,使用明显、露骨的手段,可是容易上当的太门仍然看不出来。他们看到太门的什么东西——早买的或者新近买的,就假装很羡慕,满口夸奖起来。他们只用很小的代价(几句不值钱的、显而易见的恭维话)就可以使耳朵软、心地善良的太门把他们所称赞的那件东西送给他们。那天,太门就这样把他自己正骑着的一匹栗毛马送给了一个卑鄙的贵族,只因为那位贵族说那头牲口样子好看,跑得又快。太门知道一个人要不是想要一样东西,他就不会把它夸得那么恰如其分。太门是用自己的心去衡量他那些朋友的心。他非常喜欢给人东西,如果他有许多王国,他也会分给他的这些所谓朋友,永远不会感到厌烦的。
太门的家产并不都是拿去填这些卑劣的谄媚者的腰包的,他也能做一些仗义疏财、值得称许的事。太门的一个仆人爱上了一个有钱的雅典人的女儿,可是因为那个仆人的家当和地位都远不及那个姑娘,他没有希望跟她结婚。那个年轻姑娘的父亲要求男家的财产必须跟他给的嫁妆相称,于是,太门老爷就慷慨地送给那个仆人三个雅典太伦。然而太门的家产大多是用在那些恶棍和寄生虫身上,那些人装作他的朋友,而太门并不知道他们是装的。他认为他们既然簇拥着他,就一定爱他;他们既然对他微笑,恭维他,那么他的一举一动就一定得到一切明智善良的人的赞许。当太门跟这些谄媚者和虚伪的朋友一起吃酒席的时候,当他们吃光了他的家当,一面大量喝着贵重的酒,为他的健康和幸福而干杯,一面把他的家产喝干的时候,太门一点也看不出朋友和谄媚者之间的区别。在他那双被蒙蔽了的眼睛里(周围的景象使他骄傲起来),他觉得有这么多情同手足的朋友不分彼此地伙用着钱财(虽然花的都是他一个人的家私)是人间可贵的事。他用快乐的心情望着这一切——在他看来这真是欢快的、友好的聚会。
他就这样拼命做着好事,源源不绝地施舍着,就像布鲁特斯希腊神话中的财神。只不过是他的管家一样。他这样毫无节制地花着,完全不在乎耗费的多少,不问他能不能维持下去,也不停止他的任情挥霍。可是他的家产终归是有限的,照他这样漫无止境地挥霍下去,一定有浪荡尽了的一天。然而谁会去告诉他这个呢?他那些谄媚者吗?他们倒宁可要他闭上眼睛呢。
太门的管家弗莱维斯为人诚实,他曾经想法把家里的状况告诉给太门,把账本摊在他面前,劝导他,央告他,流着泪哀求他估计一下家产的情形。换个时候,弗莱维斯坚持得早已超出了仆人的身份,然而这一切都是白费事。太门仍然不理睬,总把话转到别的题目上去。因为家道衰落下来的阔人顶不肯听人劝说了,他们顶不愿意相信他们本身的处境,顶不愿意相信他们的真实情况,顶不愿意相信他们会倒霉的。这个好管家,这个老实人时常看到太门的高楼大厦里都挤满了放荡的食客,满地都是那些酒鬼洒的酒,所有的房间都点着明晃晃的灯,回响着音乐和纵酒的声音。这时候,弗莱维斯常常独自躲到一个冷僻的角落,眼泪比大厅的酒桶里糟蹋着的酒流得还要快。他眼睁睁看到他的主人这样疯狂地慷慨,他心里想,各色各样的人恭维他主人都是为了他的家产,等家产消失以后,那片恭维的声音也很快就会消失了。一旦筵席没有了,筵席换来的恭维也就没有了;只要下一场冬雨,这些苍蝇就会立刻飞得无影无踪的。
可是现在太门再也不能堵上耳朵,不理睬他那个忠实的管家的话了。钱是非有不可的。当太门吩咐弗莱维斯把他的一部分田产卖掉换钱用的时候,弗莱维斯把他以前几次要告诉太门可是太门不肯听的话对他说了:他大部分的田产都已经卖掉或者抵偿了债务,他现有的全部产业连一半债务也不够还的。
太门听到这情况,大吃一惊。他赶快回答说:“从雅典到拉西台蒙,都有我的田产呀!”“唉,我的好老爷,”弗莱维斯说“世界也只是这么一个世界,它也有个边儿呀。要是都属了您,您也会一句话就把它送掉,它也会很快就没有了!”
太门宽慰自己说,他还没有周济过人去做坏事,尽管他把财产耗费得很愚蠢,可是他没有拿钱去为非作歹,都是为了使朋友高兴才花的。他叫这个好心的管家(这时候弗莱维斯哭了起来)尽管放心,因为只要他的主人一天有这么多高贵的朋友,他就一天不会缺钱用的。这个昏头昏脑的太门还硬相信只要他遇到困难,派人去向那些(曾经受过他好处的)人去借,他就可以花用他们每个人的家产,像花用自己的一样。然后好像对这个考验有十足把握似的,他带着高兴的神情派人分头去见路歇斯、路库勒斯和辛普洛涅斯这些贵族,他过去曾毫无节制地送给过这些人大量的礼物。他还派人去见文提狄斯,这个人是太门替他还了债,新近才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可是由于他父亲去世,文提狄斯现在继承了很大一笔产业,他足有能力报答太门对他好心的帮助。太门要求文提狄斯把他替他付的五个太伦还给他,并且向其他几位贵族每人借五十个太伦。他相信那些人为了对他满腔的感激,他就是提出比五十个太伦多五百倍的要求来(如果他需要的话),他们也会如数给他的。
头一个找的是路库勒斯。这个卑鄙的贵族夜里正梦见一只银盘和一只银杯,所以一听说太门的仆人来了,他的龌龊的心里马上就想一定是来替他圆梦,太门派人给他送银盘和银杯来了。可是当他明白了实情,知道太门缺钱用了,他就露出他的友谊是多么冷淡,多么像流水一样地短暂了。他一再对那个仆人发誓说,他早就看出他主人的家产要浪荡光了,好多回他去陪太门吃午饭就为的是要提醒他,又借着陪他吃晚饭来劝他节省一些,可是不论他去得多么勤,太门还是不听他的规劝和忠告。他的确经常参加太门的筵席(他这样说),他还在更大的事情上得过他的好处;至于他说他到太门家里是为了规劝或者责备太门,那是个卑鄙无耻的谎言。路库勒斯说完了这番谎话,随后就同样卑鄙地要给那个仆人一点贿赂,叫他回去告诉他的主人,就说路库勒斯不在家。
那个去见路歇斯贵族的送信人也没得到什么结果。这个满口谎话的贵族肚子里装满了太门的酒肉,太门送的贵重礼物使他阔得都快胀破了。他听说风向变了,那个源源不绝地给他好处的泉源忽然断绝了,起初他几乎不能相信。等到他知道确实是这样了的时候,就假装很抱欠,不能替太门老爷尽点儿力。他说,不幸刚好头一天他买了一大批东西(这是个无耻的谎言),所以目前手边没有款子;他还骂自己是畜生,因为这样一来竟没有力量替这么好的一位朋友效劳了。他说,他不能使这样高贵的一位绅士满意,这真是他平生最大的一件恨事。
谁能说跟自己同桌吃饭的人就是朋友呢?每个谄媚者都是用这种材料做成的。大家都记得太门待路歇斯就像父亲待儿子一样,自己掏钱替他还债,替他付仆人的工钱,出钱雇工人流着汗替他盖华丽的家宅——路歇斯很好虚荣,认为这对他是必要的。可是,唉,人一忘恩负义起来,就会变得像魔怪一样!照太门给过路歇斯的好处来看,现在路歇斯拒绝太门向他借的钱数还没有善人施舍给乞丐的多呢。
辛普洛涅斯以及太门派人挨家去求过的那些贪心的贵族,回答得都很含糊,要不然就一口回绝了。甚至文提狄斯,太门替他还了债让他出狱、如今阔起来了的那个文提狄斯,居然也不肯借五个太伦来帮助太门——当初他有困难的时候,太门并没把五个太伦当作借款,而是慷慨地送给他的。
正像太门阔的时候人人都奉承他、向他告帮一样,如今他穷了,人人又都躲起他来。从前对他歌颂得最起劲,称赞他宽厚、慷慨、手头大方的人,如今又大言不惭地责备他,说他的慷慨不过是愚蠢,他的大方不过是挥霍。其实,太门真正愚蠢的地方是他竟挑了这些卑鄙下流的人作为他慷慨施舍的对象。这时候,没有人来光顾太门的王侯一样的府第了。他的家成为人人躲避、厌弃的地方,大家只是从他门前路过,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每个路人必然停下来尝尝他的酒和筵席。现在家里挤满了的不再是豪饮和欢笑的宾客,而是不耐烦的、乱吵乱闹的债主们,放高利贷的和敲竹杠的。他们一个个要起债来又凶又狠,毫不留情,催逼着要债券、要利息、要抵押品,这些铁心肠的人要起什么来都拒绝不得,也不容许迟延一下。于是,太门的府第现在成为他的监狱了,他们逼得他进不得,出不得,走又走不开。这个向他讨五十太伦的欠款,那个拿出一张五千克朗的债券,他就是用一滴滴的血去数,用一滴滴的血去还,他通身的血也不够还的。
太门的家产(看起来)已经败落到这样绝望和无可挽救的地步了,忽然大家很惊奇地看到这轮落日放射出叫人难以相信的新的光芒。太门老爷又宣布请一次客,他把过去常请的客人,贵族和贵夫人,把雅典所有的名士和上流人都请来了。路歇斯、路库勒斯两位贵族来了,文提狄斯、辛普洛涅斯等等都来了。没有人再比这些专会奉承的家伙更难堪的了。他们发觉原来太门老爷是装穷(他们认为是这样),只是为了试试他们对他的爱戴,就后悔当时没有看穿太门这个把戏,不然的话,岂不是只消花一点点钱就可以买到他的欢心吗?可是他们更高兴的是发现本来以为已经枯干了的那个高贵的施恩的泉源,仍然源源不绝地冒着泉水。这些贵族们一个个都来了,向他装腔作势,反复表白,说当太门派人去向他们借钱的时候,不幸他们手边没有款子,不能答应这位尊贵朋友的请求,感到非常抱歉和惭愧。可是太门请他们不必介意这些小事,因为他早已忘干净了。
当太门遇到患难的时候,这些卑鄙的、阿谀的贵族不肯借他一个钱,可是当太门重新阔起来、放出新的光芒的时候,他们又都禁不住赶来光顾。燕子追随夏天也比不上这班家伙追随贵人的鸿运那么急切,可是燕子离开冬天也没有这班家伙望到人家刚一露出倒霉的苗头马上就躲闪那么急切。人就是这种趋炎避寒的鸟儿。这时候,音乐奏起来了,热腾腾的筵席堂堂皇皇地摆上来了。宾客们不免吃了一惊,赞叹着破了产的太门哪里弄来的钱备下这么考究的酒席。有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道这一切是真的还是梦幻。这时候一个信号,遮在盘子上的布揭开了,太门的主意显露出来了:盘子里盛的不是他们所期望的各种山珍海味,像过去太门在他考究的筵席上所大量供应的;现在从遮布下面露出来的东西跟太门赤贫的家境更相称,因为盘子里不过是一些蒸汽和温热的水。同时,这桌席对这一簇口头上的朋友也更恰当:他们的表白就像蒸汽一样,他们的心就像太门请他这些惊愕的客人喝的水一样,不冷不热,滑滑溜溜。太门吩咐他们说:“狗子们,揭开吧,舔吧。”没等客人们镇定下来,太门就往他们脸上泼水,叫他们喝个够,又把杯盘往他们身上摔。这时候,那些贵族仕女们都慌忙抓起帽子,前仰后合地乱作一团,往外逃跑。太门追赶着他们,嘴里还骂着他们罪有应得的话:“你们这些滑溜溜、笑眯眯的寄生虫,戴着殷勤的面具的坏东西,装作和蔼的狼,装作柔顺的熊,贪财的小丑,酒肉朋友,趋炎附势的苍蝇!”为了躲避他,他们蜂拥着往外挤,比进来的时候还急切。有的把长袍和帽子丢了,有的手忙脚乱地丢掉了首饰,一个个都很乐于能从这位疯狂的贵族跟前和他这顿假筵席的嘲笑里逃出来。
这是太门最后举行的一次宴会,从此他就跟雅典和人群告别了,因为宴会散了以后,他就到树林子里去了。远远地离开了他所痛恨的城市和所有的人类,盼望着那个可憎恶的城市的城墙倒塌,房屋塌在房主人的身上;盼望各种侵害人身的瘟疫、战争、暴行、贫穷、疾病缠扰着居民,祈祷公正的神明不分老少贵贱,把所有的雅典人都毁灭了。这样想着,他就走进了树林子,他说,这里最残暴的野兽也要比他的同类仁慈多了。为了不再保留人的装束,他脱得赤条条的,自己挖了个洞穴住,像野兽一般孤单单地过活。他吃的是野树根,喝的是生水,他躲开同类,跟那比人类友善而且不伤害他的野兽在一起生活。
从富翁的太门老爷(人人都喜欢瞻仰的太门老爷),到赤身露体的太门,嫉恨人类的太门,这是怎样大的一个变化呀!那些恭维他的人哪里去啦?他的那些侍从和仆役哪里去啦?难道那个吵吵嚷嚷的仆人,萧瑟的寒风,能够伺候他,替他穿上衣服,好让他暖和吗?难道那些寿数比鹰隼还长、屹然不动的树木会变成年轻活泼的僮儿,听他使唤吗?他要是因为头天晚上吃多了生起病来,难道冬天那结了冰的寒溪会替他准备热腾腾的汤和鸡蛋粥吗?难道住在那荒凉的树林子里的畜生会来舔他的手,恭维他吗?
有一天,他正在这里挖树根(这是他靠着勉强维持生活的东西),他的铁锹一下子碰到一堆沉甸甸的东西。一看,原来是金子。这一大堆金子多半是哪个守财奴在乱世埋藏起来的,本想再跑回来把它挖出来,可是没等这一天来到,也没来得及把埋藏的地方告诉人,他就死了。金子原来是从大地之母的肚子里出来的,如今,它就像从来没离开过大地一样躺在那里,不行善也不作恶,直到它偶尔碰到太门的铁锹,重见天日。
要是太门的心情跟过去一样的话,这一大笔财富又可以替他收买朋友和恭维者了。可是太门已经厌弃了这个虚伪的世界,他瞅见金子就感到讨厌。他本来要把那金子再埋回地里去的,可是想到金子可以给人类带来无限的灾害,为了贪图金子,人与人之间会发生盗劫、压迫、冤屈、贿赂、暴力和凶杀的事,他很愉快地想像着(他对人类已经怀了很深的仇恨)他刨地的时候发现的这堆金子可以制造不少折磨人类的祸患。这当儿,刚好有些士兵从树林子里穿过,走到他的洞穴附近,他们原来是雅典的将官艾西巴第斯带领的一部分军队。艾西巴第斯因为厌恶了雅典的元老们(雅典人是个出名的忘恩负义的民族,他们时常叫自己的将军和好朋友厌弃),就起来反对他们。从前艾西巴第斯曾经领着胜利的大军保卫他们,如今他领着同一支军队来攻打他们了。太门很赞成这些士兵干的事,就把金子送给艾西巴第斯,叫他发给部下。太门只要求他带着讨伐的军队把雅典城夷为平地,叫士兵把雅典的居民都烧死,把他们斩尽杀绝。不要为了老头儿有白胡子就饶了他们,因为(他说)他们是放印子钱的;也不要为了幼儿们笑得好像很天真就饶了他们,因为(他说)他们长大就会变成叛徒。太门要艾西巴第斯堵起耳朵,闭上眼睛,不要让什么景象或是声音引起同情,也不要让处女、娃娃或是母亲的哭声妨碍他在全城举行一次大屠杀,要在一场讨伐中把他们都毁灭光了。太门祈祷天神,等他把雅典人征服了,再把他这个征服者也毁灭掉。太门就是这样彻头彻尾地痛恨雅典,痛恨雅典人和一切人类。
正当太门这样孤零零地过着野人生活的时候,有一天他忽然看到一个人仰慕地站在他洞穴的门口,吃了一惊。原来是他那个诚实的管家弗莱维斯来了。他由于爱护、关怀他的主人,所以一直找到他这个可怜的住处,要来伺候他。他一眼望到他的主人(当年高贵的太门)竟沦落到这样寒微的地步,浑身像刚生下来的时候那样赤条条的,跟野兽一道过着野兽般的生活,看去就像是他自己的悲哀的废墟,又像是一座衰老的纪念碑。这个好心的仆人难过得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完全被恐怖的感觉包围住,吓得要命。等他终于说出话来的时候,他的话也是被泪水哽噎住了,说得含糊不清。太门费了好大事才认出他是谁来,才知道什么人在他潦倒的时候要来侍奉他(这跟他所领略过的人类完全相反)。太门看到弗莱维斯的形状是个人,就怀疑他是奸细,怀疑他流的眼泪也是假的。可是这个好仆人用许多证据来证明他对太门的确是忠实的,说明他纯粹是出于对他亲爱的旧主人的爱护和关怀才来的。这样,太门只好承认世界上还有一个诚实人。可是既然弗莱维斯长的也是人的形状和样子,他看到他的脸就不能不也感到憎恶,听到他从人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就不能不也感到讨厌。于是,这个仅有的诚实人也只得走开,因为他是人,也因为尽管他的心肠比普通人仁慈,富于同情心,然而他终归有着人的可憎的形状和相貌。
可是比这个可怜的管家地位高得多的一批客人要来搅扰太门过的野蛮的隐居生活了。这时候,雅典城里那些忘恩负义的贵族已经后悔当初不该那么亏待了高贵的太门。艾西巴第斯像一只狂怒的野猪似的在城墙周围肆虐着,猛烈地围攻,眼看就要把美丽的雅典蹂躏成废墟了。那些健忘的贵族们到这时候才想起太门老爷以前的英武和打仗的本领,因为太门过去当过雅典的将军,是一个勇敢而且精通战略的军人。大家认为在所有的雅典人中间,只有他能够应付像目前威胁着他们的这样的围攻,把艾西巴第斯的疯狂进攻打回去。
在这种紧急的情势下,元老们推选了几个代表来拜访太门。他们遇到困难的时候找太门来了,然而当太门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睬也不睬。他求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是那样漠不关心,现在却觉得他应该对他们感激。他们对他是那样毫不客气,毫无同情心,现在却认为他应该对他们客客气气的了。
如今他们恳求他,流着泪请他回到不久以前他才被那些无情无义的人驱逐出来的雅典,去抢救那个城。只要他肯跟他们回去,拯救他们,现在他们愿意给他钱财、权柄、地位,补偿过去加给他的一切损害,让大家尊重他,爱戴他;他们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和财产都交给他支配。可是赤身露体的太门,憎恨人类的太门,已经不再是太门老爷,不再是乐善好施的贵族,超凡出众的勇士了。他不再是在战争的时候替他们打仗,在和平的时候替他们装门面的太门了。如果艾西巴第斯要杀他的同胞,太门管不着;如果美丽的雅典遭到他的劫掠,连老带少一齐被杀害,太门还会高兴呢。他就这样对他们说,并且还告诉他们,他把暴徒的阵营里的每一把屠刀看得比雅典的元老们的咽喉还贵重。
这是太门给那些失望得哭了起来的元老们惟一的答复。不过在分手的时候,他吩咐元老们替他问候一下同胞,告诉他们要想减轻悲痛和忧愁,避免凶猛的艾西巴第斯发泄狂怒的后果,还有一条路可走,他可以指点他们,因为他对他的亲爱的同胞仍然很有感情,他愿意在没死以前替他们做点好事。元老们听了这番话稍微有点儿高兴,他们希望他对雅典的爱护又恢复过来了。太门告诉他们说,他的洞穴旁边有一棵树,不久他就要把它砍掉了。他请雅典所有愿意避免痛苦的朋友,不分贵贱高低,都在他把树砍掉以前来尝一尝这棵树的滋味——意思是说,他们要想逃避痛苦,可以在树上吊死。
太门以前给了人类许多恩惠,这是他最后一次表示友好,这也是他的同胞最后一次见到他了。过不几天,一个可怜的士兵走过离太门时常出没的一座树林子不远的海滩,在海边发现一座坟墓,上面刻着字,说那是厌恨人类的太门的坟墓,墓文上说:“他活着的时候,恨一切人;死的时候,希望一场瘟疫把所有留在人间的鄙夫统统毁灭掉!”
究竟太门是用暴力结束自己生命的呢,还是只为了他感到厌世,又憎恨人类而死的呢,没有人清楚;可是大家都称赞他的墓志铭写得很恰当,他的结局跟他的一生很相称:他死的时候正像他在世的时候一样,也是憎恨人类的。有的人觉得他选择海滩作自己葬身的地方想得很别致,说这样一来茫茫大海就可以永远在他墓旁哀哭,来蔑视伪善、不诚实的人类流的那短暂而轻浮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