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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食后,马天顺和他哥马天旺一起出力将仓库内的租子都搬上牛车,再一起护送阮钰回去县城。到了县中,他们又帮着阮钰将粮食搬回他家的粮仓里,一袋袋地垒好。
两人是做惯了活的,不过忙完之后也过了晌午,且因为下了大力气,饿得也快,肚子里咕噜噜一通响。
阮钰原本就有心感谢一番,见此干脆邀请他们去县中的小酒馆用饭。
马氏兄弟相视一眼。
马天旺说:“阮相公这么给面子,咱们怎么好拒绝。”
阮钰自然欢喜,忙道:“如此再好不过。两位请。”
小酒馆不及大酒楼奢华,但酒饭都是量大且实在的,因此来往的客商脚夫、平民百姓也多,进进出出的很是热闹。
进门时,店里的伙计先留意到阮钰,见他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位小书生,就请他到靠窗的地方入座,也以免被不时经过的人打扰。
马氏兄弟觉着读书人与他们这样的粗汉不同,就分别坐在靠外面的地方,两个人人高马大的,直接给阮钰隔出了一片清静之地。
伙计先给几人上了茶。
阮钰笑道:“两位马兄弟,请用。”
马天旺憨厚一笑:“阮相公您也请,您也请。”
马天顺也道:“对对对,您先请。”
阮钰温和说道:“此次多亏两位兄弟出力,还请莫要客气。”他朝小二笑了笑,“劳烦,请问此处有什么拿手菜?”
伙计见这位读书人温文尔雅,态度和气,笑容不禁更为真切,连忙报出一串儿的菜名,又道:“相公莫听菜名儿糙,都是实打实的好味道。”
阮钰看向马氏兄弟,笑道:“此次小生做东,自是由两位马兄弟点菜。”
马氏兄弟稍作犹豫,见阮钰神情坚决,还是客随主便,各点了一样菜。
阮钰知他们两个是大肚汉,见他们束手束脚的不敢多点,便又要了三四样量足的硬菜,瞧着应当不至于饿着客人,才停下来。
伙计一一记下,迅速又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满脸笑容地说:“小的马上去叫菜,至多不过盏茶工夫,定给几位传上菜来。”
阮钰点点头:“有劳。”
等菜时,小酒馆里人声鼎沸的,都没什么食不言的,吃饭时说说笑笑。
阮钰虽然有时温吞些,但性子还是挺豁达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够斯文的,相反,他自己也有些兴趣——也不怪他如此,实在是他自幼总在家,很少出门,等到十岁时,他虽然被父亲送去苏州那座有名的林风书院读书,可因为那时年岁太小,也是住在书院里面,极少走出书院大门,便是出去了,也只在些清静之处走一走便回转。后来他考中秀才,父亲重病,他回家侍疾深居简出,接着就是守孝三年了。
像这样的小酒馆,他从未来过,今日特意选此处请客,只是为了马氏兄弟能更自在些,实则是不甚了解的。因此他也不知,在这三教九流喜欢落脚的所在,生人熟人都喜欢凑在一处谈天说地,特别爱讲讲那些奇闻异事、风月艳谈。
不过,阮钰不知道,马氏兄弟却很清楚,此刻兄弟俩一边喝着茶,一边吃着桌上的点心,耳朵都竖了起来。
这时候,附近某张桌面的一个客商已大肆谈论起来:“都说十里秦淮多美人,钱某以为不然。前些时日钱某去了趟杭州,在那有幸得见一位名妓瑞云姑娘。”他面上露出神往之色,“你们有所不知啊,瑞云姑娘色艺双绝,举世无双,若是能见上一面,那真是死也值了!不过嘛,她既然如此美貌,身价……那也是极高的。求见她的客人若是礼薄,那只能得杯茶相待,而礼厚的她便陪着下盘棋,酬谢一幅画……”
桌旁的客商嘲笑道:“这么说来,你是得了瑞云姑娘的墨宝了?”
钱姓客商摇了摇头,叹道:“她那妈妈好深的牙口,钱某送了二两银的礼,却也只得瑞云姑娘陪着喝杯茶而已,连话也没能说上几句。不过瑞云姑娘的确不负盛名,就算只能喝杯茶,钱某也不后悔就是了。”
见他如此说,另几个客商也不由悠然神往起来,纷纷说道:“若真是如此,日后去了杭州,咱们也要去见一见那位瑞云姑娘到底是何等的天姿国色才好。”
猝不及防之下,阮钰险些呛了茶。
在他这年岁,寻常人家的子女都该是要说亲了,虽说他父母并不在亲事上对他有所约束,他也不至于懵然无知。不过他所知的乃是正经的男女婚嫁,这在大庭广众之下听人谈论青楼□□的,他却从未见过。
不过他也没说说什么扫兴的话,只默默闭口,低头饮茶。
这边好些客商都在赞颂名妓瑞云姑娘,直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那边另一拨客商却不服气。有个络腮胡子的客商站起来大声嚷道:“要寇某来说,扬州虹桥横街的沈小云姑娘才是最好的!她不仅容貌生得极美,性情也豪爽。那位瑞云姑娘要想见上一面,不知得耗费多少银钱,沈姑娘却有侠气,曾慷慨资助了不少穷困书生,叫他们不至于因家贫而耽误读书,而且若是谁个真遇上难事,她也愿出手相助,岂不是比瑞云姑娘品行高洁?”
先前那钱姓客商不高兴了,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说道:“你怎说得瑞云姑娘就贪财刻薄一般?养她的那个老妈妈是个唯利是图的,她一介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我倒听说,她对一位余杭县的名士贺公子很是钟情,那位贺公子诗词歌赋无不上佳,只是家境贫寒,每每只得有薄礼送上,她可从不嫌弃,都是细心招待,得老妈妈三五次去催促,才肯送客的。可见她并不爱财,实为爱才,也是一位极为高洁的女子。”
读书人自然是很受尊敬的,才子佳人也叫人艳羡,瑞云姑娘既有真情之人,又是个受老妈妈操控的薄命女子,自也不会有人再觉得她有什么不是。
于是,赞颂名妓沈小云的寇姓客商干了杯酒,不再讽刺瑞云姑娘如何,只大谈沈小云姑娘的不少故事来,种种轶事,引来许多称赞。仰慕瑞云姑娘的钱姓客商则磕磕巴巴地背出几句她与余杭名士贺公子唱和的诗词,虽记得不全,在座之人也听不大懂,都是胡乱应和的,气氛却也十分畅快。
而阮钰在听得“余杭县名士”一句时,已有些怔住,不由细听后面那几句断断续续的诗文。
阮钰暗忖,余杭县的贺公子,又是诗词歌赋俱佳者,且诗文的遣词造句还颇为熟悉,思来想去,都仿佛是曾与他同窗的那位贺兄?贺兄是位洁身自好的高雅之士,一心研读诗书,从不曾涉足秦楼楚馆,当年他在课业上还受了贺兄不少指点,他对贺兄也十分尊敬,没想到他如今有了红颜知己……
正此时,钱姓客商恰好说道:“可惜啊,瑞云姑娘与贺公子来往唱和,在我等粗陋之人看来也是极风雅的,偏生那老妈妈却尖酸得很,一双势利眼瞧不见金银以外之物。听闻每次贺公子前去都要受她讥讽,钱某离开时,贺公子因面皮薄,已去得少了,如今想必已不再去了吧。可怜瑞云姑娘命比纸薄,恐怕是与贺公子有缘无分了。唉!”
阮钰闻言,不禁微微皱眉。
寻得红颜知己,他原该为贺兄欢喜,可贺兄为此落得如此窘迫,却叫人有些担忧了。贺兄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倒不觉得贺兄是因面皮薄而不去,恐怕是回去变卖家产的,可若是如此,日后他自己的生计又要如何维系?从前不知也就罢了,既知晓了,便不能视而不见。
这般思索着,阮钰心中有事,对于那些客商后来又说了什么,也听不入耳了。不多时伙计把菜上齐,他勉强收回心思,陪马氏兄弟二人用过饭,又将他们送走,才回去家中。
事不宜迟,阮钰抬脚走进书房,取出纸笔,仔细斟酌再三后,落笔给那位贺兄写了封信,写完又读了读,措辞并无不当,而后在书柜暗格里取出一只铁匣子,开锁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夹在信纸里,并将信封封好。
信写好了,但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无心交际,他也要用功读书,好友俱不在冬岐县内,如今也并无能相托带信者……
阮钰揣好信封,出门在旁边街道上寻了家镖局,出了点银钱,将信交托给主事的人,约定若是近期有去余杭附近的,就帮着把信捎过去。然后他一事不烦二主,备办一份谢礼请镖局之人帮着跑个腿,送去北村马村长家。
之后他才放下一段心事,回到住处去。
午后,阮钰小憩醒来,擦了把脸,便坐在窗前读书。
不经意间抬起头来,窗外含桃已泛红,他不由微微一笑,眼里泛起一丝思念。
说来与蛇兄分别已有月余,含桃再过几日便要熟了,不知蛇兄是否当真已忘了他,可还会来赴约,与他一同赏景吃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