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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人龙和段人凤这一下午,收获颇丰。
他们在百货公司里买了几套现成的洋装,先凑合着换洗穿戴,又在绸缎庄扯了几块上等料子,到裁缝铺子里量了尺寸,额外加了几块钱,让裁缝连夜赶制。段人龙还去了趟东交民巷,在外国理发馆里理了发刮了脸,段人凤坐在一旁看热闹,理发馆里有专门的女宾区,落地大镜子前的沙发椅上,坐的全是珠光宝气的摩登女子,头发烫得千姿百态,各有各的风采。她那头发长得慢,所以自己估摸着,想要坐进女宾区里臭美,恐怕至少也要再等两三个月。
自从结束了土匪生涯之后,她立刻就不想再男扮女装了。
段人龙理发完毕,和妹妹回家换了新装。土匪时代的段人龙活得马马虎虎,旁人看他只是个人高马大的野蛮小子,如今他穿着崭新洁净的长裤衬衫,对着镜子左右端详,欣赏自己新剃的青鬓角,自己都觉着自己挺美。他们兄妹全有着深而长的双眼皮,眼尾无限的横扫出去,配着似笑非笑的眼光,有种雌雄莫辨的凶与媚,而且他们不受性别的束缚,段人凤亦可以凶,段人龙亦可以媚。
他正揽镜自照,镜中忽然走来了段人凤。段人凤的服装和他相似,短发上了发蜡,一丝不苟的偏分梳开,看着正是一位少年公子。单手拎着一件西装上衣,她对着镜中人说话:“饿了。”
段人龙望着镜中的妹妹:“你想吃什么?”
段人凤反问:“去番菜馆吃大菜?”
段人龙放下镜子,完全同意。
这两个人对于北京,熟悉是远谈不上,但出了门也不至于两眼一摸黑,尤其是他们身上有钱,钱是人的胆,胆气一壮,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路都赶走,越发的没有怯相。胡同口对着大街,街道两旁很有几家好饭馆子,其中也有番菜馆,但他们到时,正是饭点,里头已经客满。他们不耐烦等待,索性叫了两辆洋车,让车夫送自己到那外国的大饭店里去。
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们在一幢三层大洋楼门口落了地,这饭店果然气派,招牌上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和大门口的电灯、以及道路旁的路灯交相辉映,照得周遭通亮。门外停了老长的一溜汽车,两名西装打扮的门童守着大玻璃转门,那门旋旋转转,将西服艳妆的摩登男女们一拨拨的转了进去。
段人龙摸了摸头发,段人凤也吸了吸鼻子,都被这豪华景象刺激得心花怒放。两人现在不比摩登男女们差什么,所以大模大样的就往里进,结果刚一进门,却被个笑嘻嘻的茶房拦了住:“请问两位先生,是金二爷的宾客吗?”
两人一起摇了头:“我们不认识什么金二爷,我们是来吃晚饭的。”
那茶房连忙退开一步又一伸手,给他们引了道路,两人顺着茶房指示的方向,一边往那安放了散座的餐厅走,一边又好奇的回头看,只见那茶房担负着招待员之职,正引着几名洋装小姐往楼梯后头的走廊里去,小姐们高声谈笑,其中有一位的声音格外清脆些:“我想他也许是要做一场报告大会,报告他这一次死里逃生的历险记。”
另一小姐抬手捂了耳朵:“太可怕了,我可不要听,听了会做噩梦的。”
那清脆声音笑了起来:“你不许他讲,大概是有效力的。”
那位小姐放下手捂了嘴,格格的笑:“你别乱说话,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金二爷”和“死里逃生”联合在一起,让段氏兄妹都生出了一点异样的感触,以至于他们下意识的一起停了脚步。就在这时,又有一男两女三个人进了来,段氏兄妹看清楚了他们,一起吃了一惊。
这三位乍一看上去,都是富贵逼人的豪客,其中的男子正是金效坤,而旁边两名女子,一位是个珠光宝气的妇人,段氏兄妹不认识,另一位虽然剪了辫子烫了头发,但从她的身形和面貌上看,兄妹二人还是认出了她。
这不是金玉郎那个未婚妻吗?
这三个人不用茶房领路,径直向内走,段人凤扯了扯哥哥的手,小声问道:“是他请客?”
“是吧。”
他到家的第二天,一整天都没有来见他们,却在外头大请客,宾客里头也没有他们。兄妹二人全有点不是滋味,毕竟他们也看出来了,金玉郎请的不是家宴,宾客之中加上他们两位,也是合情合理的。
段人龙抬手拍了拍妹妹的后背:“咱们和这些人不是一路,他请他的客,咱们吃咱们的。”
两人转身进了餐厅,找了位子坐下。厅内的茶房送了菜牌子上来,段人凤拿着菜牌子,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的问:“外头是金二爷在请客?场面不小啊。”
茶房陪笑说道:“是,金二爷这回大手笔,包了我们这里最大的一间大厅。”
段人凤点了菜,然后把菜牌子递给了段人龙:“听说他前一阵子被土匪给绑架了?”
茶房笑道:“是呢,好在是虚惊一场,这不平安的回来了?”
段人龙也点好了菜,把菜牌子递还给了茶房,又问段人凤:“喝不喝酒?”
段人凤说道:“开瓶香槟吧。”
这餐厅里食客不多,段氏兄妹很寂寞的吃喝,同时竖了耳朵,依稀听得见那边大厅里的笑语声。事实上,那边大厅里也确实是热闹,几张大餐桌在大厅中央拼接成了一体,众位花红柳绿的宾客们不分男女,自由的坐。而上首主席摆有两把椅子,其中一把坐着金玉郎,另一把则是空着。金效坤和冯芝芳坐在一旁,全看着那把空椅子疑惑——单摆着一张空椅子,必定是有个用意,难道今天还有什么神秘人士,藏着掖着没有登场?傲雪挨着冯芝芳坐着,倒是没有多想什么。今天在她收到了珍珠项链之后,冯芝芳又坐汽车到了连宅,说是自己要去烫发,正好顺路带她一个,让她也换个时髦的发型,来个旧貌换新颜,去去前些天的晦气。傲雪和这位嫂子本来生疏得很,但冯芝芳这一番话实在是说中了她的心思,好容易从守寡的厄运中逃脱出来,她也觉得自己应该以个新面目,迎接新生活。
傲雪半推半就的随着冯芝芳出了门,又依着冯芝芳的建议,把条乌黑的辫子剪掉,将短发烫了几个波浪出来。她这从来不摩登的人,偶尔摩登了一次,心里有点羞,也有点喜,因为嫂子所言不虚,依着嫂子的主意剪了发,她确实添了好几分俏皮的洋气,自己都感觉自己挺美。可惜这份喜意,并不是那样纯粹,晚上她乘坐金家的汽车,和金效坤夫妇同行,金效坤看了她的新颜,显然是吃了一惊——先是惊,随即是了然的一笑,仿佛认定了她是“女为悦己者容”。
他那一笑,让她心中隐隐的有点不得劲儿,感觉自己是被误会了,而且无从解释。好在这一路上,冯芝芳不停的有话讲,东家长西家短的,她的心思被这位嫂子连续打了几个岔,那股子别扭劲儿也就渐渐消散了。到了这饭店大厅里,金玉郎并没有特意的来招待她,她也没想起来挑理,光顾着放出眼光,看新鲜似的去打量在座的摩登男女们。
大厅内一直是乱哄哄的,直到那金玉郎忽然站起来,用叉子当当当的敲了敲面前瓷盘。宾客立时将注意力都投向了他,金效坤看他这个架势,竟然还要做一次公开演说,心中正是纳罕,哪知金玉郎未曾开言,黑眼珠子先滴溜溜的一转,转向了他,同时似笑非笑的一抿嘴。
金效坤神情平静,然而心脏猛的向上一提。
难道金玉郎是知道了什么?难道今天这一幕衣香鬓影的辉煌场面,其实是这小子安排下的一场鸿门宴?
这时金玉郎开了口:“各位佳宾,诸位今日能够光降,兄弟真是荣幸得很,尤其兄弟这客请得仓促,连帖子都没预备出来,全是通过电话邀请,种种的失礼和冒昧,也请大家见谅。可是,我为什么这样急着要大请一次客呢?不说大家肯定也能猜出来,我前些天遭遇了一场历险记,这场历险记,就好像我这人生中的一道分水岭,在这之前,我成天无非是吃喝玩乐、虚度光阴,一点正事也不曾做过,也不懂得什么道理,在这之后,我才发现我原来有眼无珠,不但人生大事看不清,甚至连身边亲人的真面目,也不曾留意过。”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又往金效坤那一带掠了一下。佳宾们听到这里,莫名其妙之余,又很惊讶,没想到这金玉郎竟然也有侃侃而谈的本事,说出来的话虽然谈不上漂亮,但也确实都是通顺的人话。
金效坤含笑望着弟弟,仿佛是很有几分欣赏之意。而隔着冯芝芳,傲雪瞟了他一眼,一颗心也提到了喉咙口——她和金效坤一样,也感觉金玉郎来者不善,如果金玉郎依然怪罪着金效坤营救不力,要当着众人的面向他发难,那可如何是好?
金玉郎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我所说的这位亲人是谁呢?我想大家未必猜测得出,这也全是我的错误,因为我与她虽然从小就订了娃娃亲,但因她性情娴静,而我是个爱热闹的,我便以为我们二人性格不合,所以虽然知道她已经可以算作是我的亲人,但从来不曾和她亲密过。直到这一次,我得知她竟为了我,亲自到了那危险的地方,想要救我。正所谓烈火见真金,我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了连二小姐对我的爱情。”
话到这里,宾客们发出惊叹之声,有人还噼里啪啦的鼓了掌。傲雪猛的听到了“爱情”二字,第一反应是面红耳赤,简直像是受了调戏,几乎羞愤起来,与此同时,她听见金玉郎又说出了下面这一句话:“所以,我今晚决定向连二小姐正式的求婚,也请诸位佳宾为我们做个见证,证明我们的结合并非出于礼教和家规的束缚,我们乃是因为爱情而自愿结合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