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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陀:几乎无人从外层空间的角度描绘这个世界。长久以来,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它一直是个内部世界,其形象为无数穹顶下的住人巢穴。然而它并非欠缺外部,某些摄自太空、留存至今的全息像,足以显示出不同程度的细节。
请注意那些穹顶的表面——这座庞大的城市与其上大气层的交界
——银河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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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哈里谢顿隔天依旧回到图书馆。一来,他曾经承诺夫铭,答应会尽力一试,他不能随随便便敷衍了事。另一方面,他对自己也有亏欠,他极不愿承认失败,至少不是现在。现在他还可以告诉自己,他正在循着线索前进。
所以,他瞪着一串尚未查阅的参考胶卷书单,试图决定在这些令人倒胃口的编号中,哪一个可能有丝毫用处。在他就要得出一个结论:答案是“以上皆非”唯有逐个取样翻查时,忽然听到一阵轻敲凹室墙壁的声音,令他不禁吓了一跳。
谢顿抬起头来,看见表情尴尬的李松阮达正从凹室开口的边缘窥视自己。谢顿认识阮达(是铎丝介绍的),也曾经与他(还有其他一些人)一起吃过几顿饭。
阮达是心理系的讲师,个头很小,身材矮胖,一张圆脸喜气洋洋,几乎永远笑口常开。他拥有淡黄的皮肤与细小的眼睛,那是数百万世界上居民的共同特征。
谢顿对这样的外表相当熟悉,因为许多伟大的数学家都是这种模样,他们的全息像是他常常看到的。但在赫利肯,这些东方人他却从未见过一个。(那是他们传统的称呼,虽然没人知道为什么;据说东方人自己对这个名称也有些反感,不过同样无人知晓原因何在。)
“在川陀,我们这种人有好几百万。”在他们首次见面时,谢顿无法完全压抑讶异的表情,阮达曾经这么说,同时带着毫不羞怯的微笑。“你也会发现很多南方人——黑皮肤,头发很卷。你曾经见过吗?”
“在赫利肯从没见过。”谢顿喃喃答道。
“赫利肯都是西方人,啊?多么单调!不过没关系,各种人都有才热闹嘛。”(这番话使谢顿不禁纳闷,为什么有东方人、南方人与西方人,却偏偏没有北方人。他曾试图从参考数据中找出可能的答案,结果没有任何收获。)
现在,阮达和善的脸庞带着一种近乎滑稽的关切神情对着他。“你还好吧,谢顿?”
谢顿瞪大眼睛:“当然,为什么会不好?”
“我只不过根据声音判断,朋友,你刚才在尖叫。”
“尖叫?”谢顿望着他,一脸不相信又不高兴的表情。
“不是很大声,就像这样——”阮达咬紧两排牙齿,从喉咙后方发出一下掐住脖子的高几声调。“如果我弄错了,我要为这样的无端侵扰致歉,请原谅我。”
谢顿垂下头来:“我不介意,李松。我有时的确会发出那种声音,有人告诉过我、我保证那是无意识的动作,我从来不曾察觉。”
“你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做吗?”
“明白。因为挫折感,挫折感!”
阮达招手示意谢顿凑近些,并将音量压得更低。“我们打扰了其他人,让我们到休息室去,免得等一下被人轰走。”
在休息室中,喝了两杯淡酒之后,阮达说:“基于职业上的兴趣,我能否请问你,为什么你会有挫折感?”
谢顿耸了耸肩:“通常一个人为什么有挫折感?我在进行一件工作,一直没有任何进展。”
“但你是一位数学家,哈里。历史图书馆有什么东西会让你感到挫折?”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我经过这里是为了抄近路,结果听到你在呻吟。现在你看,”他又露出微笑“这不再是近路,而是严重的耽搁。不过,我倒是挺喜欢这种情况的。”
“我真希望我也只是路过历史图书馆。不过我正试图解决的一个数学问题,需要一些历史学的知识,只怕我没做好这件工作。”
阮达带着难得的严肃表情盯着谢顿,然后说:“对不起,但我必须冒着触怒你的危险——我一直在用计算机查阅你。”
“查阅我!”谢顿的双眼怒睁,极为愤怒。
“我果然触怒了你。不过,你可知道,我有个伯父是数学家。你甚至可能听说过:江涛阮达。”
谢顿倒抽了一口气:“你是那位阮达的亲戚?”
“没错,他是我父亲的兄长。我没有追随他的脚步,令他相当不高兴——他自己没有子女。于是我想到,要是让他知道我结识了一位数学家,或许他会开心。我想为你吹嘘一番——如果我做得到的话,所以我查询过数学图书馆中的数据。”
“我懂了,这才是你去那里的真正原因。嗯——很抱歉,我想我没什么能让你吹嘘的。”
“你想错了,我相当惊讶。你的论文究竟研究些什么,我连皮毛都看不懂,不过那些数据似乎非常热门。而在我查阅新闻档案时,我发现你曾经出席今年的十年会议。所以到底什么是‘心理史学’?显然,头两个字挑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相信你看出了字面的意思。”
“除非我完全受到误导,否则在我看来,你似乎能推算出历史的未来轨迹。”
谢顿困倦地点了点头:“这差不多就是心理史学的意义,或者应该说,是它理论上的意图。”
“但它是个严肃的学问吗?”阮达微笑着问道:“你不光是在丢树枝吧?”
“丢树枝?”
“那是在我的母星候帕拉,孩童们所玩的一种游戏。这种游戏是要预测未来,如果你是个聪明的小孩,就能从中得到好处。你只要告诉一位母亲,说她的女儿会长得很漂亮,将来会嫁一个有钱人,就会当场获赠一块蛋糕或半个信用点。她不会等着验证预言的实现,你只要那么说,就能立刻获得奖赏。”
“我懂了。不,我不是在丢树枝。心理史学只是一门抽象的学问,极端抽象。它完全没有实际的应用,除非”
“现在我们讲到重点了,‘除非’之后总是接着最有趣的部分。”
“除非我愿意发展出这样的应用。或许,假如我对历史多了解些”
“啊,这就是你研读历史的原因?”
“没错,可是对我并无任何帮助。”谢顿以伤感的口吻说“历史的范围太广,有记载的部分却太少。”
“这就是让你感到挫折的事?”
谢顿点了点头。
阮达说:“可是,哈里,你来到这里才不过几个星期。”
“是的,但我已经能看出”
“你不可能在短短几周内看出任何事情。你也许得花上整整一辈子,才能获得一点点进展。想对这个问题真正有所突破,也许需要许多数学家好几代的努力。”
“我也知道,李松,但这并不能让我觉得好过一点。我想要自已做出一些可见的进展。”
“嗯,你把自己逼得精神错乱也无济于事。如果能让你觉得舒服点,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例子:有个题目远比人类历史单纯得多,许多人花了不知多少岁月,却一直没有多大进展。我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这所大学就有一组人员在研究这个题目,我的一位好友也参与其中。要说挫折感,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挫折感!”基地前奏(上)-161。jpg。txt
“是什么题目?”谢顿觉得心中涌起一股小小的好奇。
“气象学。”
“气象学!”对于这个反高潮的答案,谢顿感到有些不悦。
“别扮鬼脸,听我说。每个住人世界都有个大气层;每个世界都有各自的大气成分、各自的温度范围、各自的自转与公转速率、各自的轴倾角,以及各自的水陆分布。我们面对两千五百万个不同的问题,从来没人能找到一条通则。”
“那是因为大气行为很容易进入混沌相,每个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我的朋友杰纳尔里根就是这么说的,你曾经见过他。”
谢顿想了一下:“高个子?长鼻子?不怎么说话?”
“就是他——而且,川陀几乎比其他世界史难理解。根据记录显示,在殖民之初,它具有相当正常的气候模式。然后,随着人口增长,以及都市范围的扩张,能量的消耗不断增加,越来越多的热量排放到大气中。于是覆冰逐渐收缩,云层逐渐变厚,天气则越变越糟。这便促使居民转向地底发展,形成一个恶性循环。气候越差,居民越是急于掘地和建造穹顶,因而气候变得更差。如今,整个行星几乎经年累月乌云密布,而且常常下雨——或是下雪,如果温度够低。只不过没有人做出适当的解释,没有人做出正确的分析,解释天气为何恶化到这种程度,或是合理地预测每天的变化详情。”
谢顿耸了耸肩:“这种事很重要吗?”
“对一位气象学家而言,是的。他们为什么不像你一样,为自己所面对的问题心生挫折?别做个自我中心的沙文主义者。”
谢顿想起通往皇宫的路上,那种乌云密布、潮湿阴冷的情形。
他说:“那么,目前做到了什么程度?”
“嗯,有个庞大的研究计划在本校进行,杰纳尔里根是负责人之一。他们觉得若能了解川陀的气候变化,便可对气象学的基本定律获得许多进一步认识。里根渴望找出那些定律,就像你想找出心理史学定律一样。因此,他在穹顶之上架设了一个由各式各样仪器组成的巨大数组。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什么收获。既然许多代的气象学家,花了无数心血在大气问题上,却始终没有具体的成果,你花上几周时间,未能从人类历史中研究出什么,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阮达说得没错,谢顿想,是他自己欠缺理智,态度错误。然而然而夫铭会说这项科学研究的失败,是这个时代走下坡的另一个迹象。或许他也是对的,只不过他指的是一般性退化与平均效应,谢顿并未感到自己的能力与智力有任何退化。
他以略带兴趣的口吻说:“你的意思是,他们爬到穹顶上面,进入外面的露天大气?”
“没错。不过,这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大多数川陀本地人不会那样做,他们不喜欢到穹顶上去,想到这点会使他们产生晕眩或其他症候。参与这个气象研究计划的大都是外星人士。”
谢顿从窗口往外看.视线穿过草地与校园巾的小花同。外面一片阳光普照,没有任何阴影或丝毫闷热。然后,他语重心长地说:“我想我不能责怪川陀人贪图温室的舒适,但我认为好奇心能驱使某些人到穹顶上去,我就是其中之一。”
“你的意思是,你想看看气象学的实际工作?”
“我想就是这样,怎样才能到穹顶上去?”
“毫无困难。一部升降机就能把你带上去,门一打开,你就到了那里。我曾经去过,感觉实在新奇。”
“这会让我暂时忘掉心理史学。”谢顿叹了口气“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
“此外,”阮达说“我伯父常说:‘所有知识皆一体’,他说得或许没错。你也许会从气象学那里学到些什么,能对你的心理史学有所帮助。难道没有这个可能吗?”
谢顿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很多很多事情都有可能。”然后,他又在心中补充道:但实际上却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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铎丝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气象学?”
谢顿说:“对,他们明天排了工作,我要跟他们一起上去。”
“你对历史厌倦了?”
谢顿忧郁地点了点头:“是的,的确如此,我希望能有点变化。此外,阮达说这是另一个数学同样难以处理的复杂问题。让我看看自己的处境并不孤独,到我也会有好处的。”
“我希望你没有空旷恐惧症。”
谢顿微微一笑:“没有,我没有,但我知道你为何这样问。阮达说川陀人通常都有空旷恐惧症,全都不愿到穹顶上去。我可以想象,丧失这个保护层会使他们感到不舒服。”
铎丝点了点头:“那是显然易见的事,但在银河其他行星上,也能发现不少川陀人——观光客、行政官员、军人。反之,空旷恐惧症在外星人士间也不罕见。”
“或许是吧,铎丝,不过我并没有这个毛病。我感到好奇,我渴望一点变化,所以明天我要加人他们。”
铎丝迟疑了一下:“我应该跟你一起上去,可是明天我的时程排得很满。话说回来,假如你没有空旷恐惧症,那就应该没问题,你可能会玩得很开心。噢,记得紧跟着那些气象学家,我听说曾经有人在上面迷路。”
“我会小心的,我很久没有真正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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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纳尔里根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这并非由于他的肤色(其实他的肤色相当白净),甚至不是由于他的眉毛又浓又深。给人如此印象的真正原因,应该是那两道眉毛突出于深陷的眼窝,再加上他的鼻子又高又凸。因此,他看起来总是带着一种极不快乐的表情。他的眼睛一向没有笑意,也很少开口说话,而在他说话时,会有一种深沉、雄浑的声音,从相当瘦小的体内发出惊人的共鸣。
他说:“你需要暖和一点的衣服,谢顿。”
“哦?”谢顿四下望了望。
另有两男两女准备随里根与谢顿一同上去,他们都跟里根一样,在光滑如缎的川陀服装外罩了一件厚毛衣。每件毛衣都是色彩鲜艳、设计大胆,谢顿已经见怪不怪。当然,任何两件都没有丝毫雷同之处。
谢顿低头看了看自己:“对不起,我不知道。可是我没有合适的外套。”
“我可以给你一件,我想这里应该还有件多出来的——好。就是这一件。有点破旧,不过总比没有好。”
“穿这样的毛衣会让人热得很不舒服。”谢顿说。
“在这里的确会,”里根说“穹顶上的情形却不一样,那里又冷风又大。可惜我没有多余的绑腿和靴子能借你,等会儿你就会想要了。”
他们带着一整辆推车的仪器,正在一个一个测试,谢顿觉得他们的动作慢得没有必要。
“你的母星冷吗?”里根问道。
谢顿说:“某些地区相当冷,但我住的地方气候温和,而且经常下雨。”
“太糟了,你不会喜欢穹顶上的天气。”
“我想我们在上面这段时间,我总有办法挺得住。”
准备就绪之后,一行人便鱼贯进入升降机,升降机上标示着几个宁:“公务专用”
“那是因为它直接通往穹顶上,”其中一位年轻女子说“要是没有正当理由,一般人不该到那里去。”
谢顿以前未曾见过这名年轻女子,但刚才听别人叫她克劳吉雅。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名、是姓,或者只是一个昵称。
与谢顿在川陀或赫利肯搭过的升降机比较,这部升降机似乎没什么不同(当然,他与夫铭一起使用的重力升降机例外)。但由于知道它将带着自己脱离这颗行星的范围,抵达空无一物的穹顶上,因而使人有置身宇宙飞船的感觉。
谢顿在心中暗笑,这实在是愚蠢的幻想。
升降机正在微微颤动,使谢顿想起夫铭有关银河帝国衰败的预言。里根与另外两男一女似乎全都静止不动地等在那里,仿佛在踏出升降机前,他们暂停了一切思想与行动。不过克劳古雅却频频瞥眼看他,好像他特别引人注目。
谢顿凑近她,耳语道(他唯恐打扰到其他人):“我们要到很高的地方吗?”
“高?”她重复了一遍。她以正常的音量说话,显然并未感到其他人需要安静。她似乎非常年轻,谢顿想到她可能是大学部的学生,或许只是来见习的。
“我们上升已有好一阵子,穹顶上一定在很多层楼高的空中。”
一时之间,她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后说:“哦。不对,一点也不高。我们从很深的地方出发,大学所在的楼层很低。我们使用大量的能源,住得够低的话,可以使能量的成本相对降低。”
里根说:“好,我们到了,把设备推出去吧。”
升降机在微微震颤中停下来,宽大的机门迅速滑开。此时气温立刻下降,谢顿赶紧将双手插进口袋,很高兴自己身上套了一件毛衣。一阵冷风吹乱他的头发,他才想到最好还能有顶帽子。就在这样想的时候,里根已从毛衣折袋中掏出一样东西,一把扯开,再戴到自己头上,其他人也纷纷照做。
只有克劳吉雅犹豫不决。在她正想戴上帽子之际,她停了下来,将帽子递给谢顿。
谢顿摇了摇头:“我不能拿你的帽子,克劳吉雅。”
“拿去吧。我有长头发,而且相当浓密。你的头发短,而且有点薄。”
谢顿很想极力否认这一点,如果在其他情况下,他一定会这么做。然而此时他只是接过帽子,喃喃说道:“谢谢,如果你觉得冷,我马上还你。”
也许她并非那么年轻,也许只是因为她有一张娃娃脸。由于她提到自己的头发,谢顿才注意到它是迷人的红褐色。在赫利肯,他从未见过这种颜色的头发。
外面是沉沉的阴天,正如他经过露天的乡间,前往皇宫途中所遇到的天气。不过今天显然较冷,他猜想这是因为前后相隔六周,现在已是深冬的缘故。此外云层也比那天还厚,而且天色更加阴暗、恶劣——或者只是因为天快黑了。当然,他们既然到上面从事重要工作,不会不为自己预留充分的白昼时间。或者说,他们算准了能很快完成工作。
他原本想开口发问,又想到此刻他们或许不喜欢有人问东问西。这些人似乎都进入一种特殊心理态,从兴奋到愤怒都有可能。
谢顿检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他站在某种东西上面,猜想可能是暗淡的金属。这是他暗中用力踩了一脚之后,根据声音所判断的。然而那并非裸露在外的金属,他行走时会在上面留下脚印。这个表面显然覆盖着一层灰尘,或是细沙或黏土。
嗯.为何不会呢?几乎不可能有人上来打扫这个地方。出于好奇心,他弯下腰掐了一点尘土。
克劳吉雅已走到他身边,她注意到他的动作。就像家庭主妇被人逮到把柄一样,她以尴尬的口吻说:“为了这些仪器,我们已经经常清扫附近的区域。穹顶上大多数地方比这里糟得多,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它可以用来隔热。”
谢顿含糊应了一声,又继续四下张望。那些看来像是从薄土壤(如果能这样称呼的话)长出来的各种仪器,他根本没机会去了解它们的功能。对于它们究竟是些什么,或者测量的是什么,他连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
这时里根走过来,双脚小心翼翼地轮流举起、放下。谢顿想到,他这样做是为了避免仪器受到震动。于是他提醒自己,从现在起也要这样走路。
“你!谢顿!”
谢顿不太喜欢这种语调,他冷冷地答道:“什么事,里根博士?”
“好吧,既然这样,谢顿博士。”他以不耐烦的口吻说“阮达那小个子告诉我,说你是个数学家。”
“是的。”
“优秀的数学家?”
“我希望如此,但这是难以保证的事。”
“你对棘手的问题特别有兴趣?”
谢顿若有所思地说:“如今我就陷在一个问题里面。”
“而我陷在另一个里面。你可以随便看看,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的见习生克劳吉雅会帮你解答。你也许有办法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乐意效劳,可是我对气象学一窍不通。”
“没有关系。谢顿。我只希望让你对这件事有点感觉,然后我再跟你讨论我的数学问题,如果它也能称为数学。”
“我随时候教。”
里根转身离去,又长又苦的脸看来绷得很紧。他随即又转回来对谢顿说:“如果你觉得冷得受不了,升降机的门开着,你只要走进去,在标着‘大学底层’的地方按一下,它就会带你下去,然后它会自动回到这里。克劳吉雅会教你——万一你忘记的话。”
“我不会忘记的。”
这次他真要的走了开。谢顿目送他的背影,感到冷风像利刃般切割着身上的毛衣。此时克劳吉雅走回来,她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谢顿说:“里根博士似乎有烦恼——或者他一向就是如此?”
她格格笑了起来:“大多数的时候,他只是显得心烦气躁,不过现在他真要是如此。”
谢顿很自然地问道:“为什么?”
克劳吉雅转头看了看,长发随之扬起。“这事他们没告诉我,不过我还是知道了。里根博士本来全都计算好,在今天这个时候,云层会裂开一道缝隙,他原本打算在阳光下做些特殊的测量。可是呃,你看这个天气。”
谢顿点了点头。
“我们在这上面装有全息接收机,所以他早就知道乌云密布——天气比平常还糟。我猜,他希望是那些仪器出了毛病,这样问题就在于仪器,而不在他的理论。不过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发现任何故障。”
“所以他才显得这么闷闷不乐。”
“他从来也没显得快乐过。”
谢顿眯着眼睛四下眺望,虽然乌云遮日,光线仍旧刺眼。他察觉到脚下的表面并非完全水平;他站在一个浅坡穹顶上,当他极目望去,四面八方都能见到许多穹顶,各个穹顶的宽度与高度都不相同。
“这上面似乎崎岖不平。”他说。
“我想大部分都是如此,当初盖的时候就是这样。”
“有没有什么理由?”
“其实也没什么理由。我刚来的时候跟你一样,也是到处张望,逢人就问。我听到的解释是这样的,川陀居民原本只在特定场所,例如室内购物中心、体育馆这种地方建有穹顶,后来才扩及整个城镇,那时全球各处有许多穹顶,高度与宽度都不样。等到它们全部相连起来,各处自然显得凹凸不平。不过那时,人们反倒认为它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你的意思是,原本相当偶然的一件事,后来却被视为传统?”
“我想是吧,如果你要这么说。”
(假如某些相当偶然的事件,会很容易就被视为传统,因而再也无法打破——或者几乎牢不可破,谢顿想道,这算不算心理史学的一条定律呢?它听来相当显而易见,可是,其他同样显而易见的定律还有多少?一百万条?十亿条?究竟有没有少数几条一般性定律,可将这些显而易见的定律逐一导出?他要怎样才能弄得清楚?一时之间他陷入沉思,几乎忘了刺骨的寒风。)
然而,克劳吉雅依旧察觉强风的存在,她一面发抖一面说:“天气真恶劣,躲在穹顶底下好多了。”
“你是川陀人吗?”谢顿问道。
“是的。”
谢顿想起阮达曾经讥笑川陀人都有空旷恐惧症,于是说:“你不介意待在上面吗?”
“我恨透了,”克劳吉雅说“但是我想求得学位、专长与地位,而里根博士说除非我做些田野工作,否则无法毕业。所以我只好来啦,虽然我恨透了,尤其是这么冷的时候。对了,像这么冷的天气,你做梦也想不到真会有植物生长在穹顶上吧?”
“有吗?”他以锐利的目光望着克劳吉雅,怀疑这是专门设计来愚弄他的一种恶作剧。她看来全然天真无邪,不过这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只是由于她的娃娃脸?
“喔,当然。即使在这里,天气暖和一点时也有。你注意到此地的土壤吗?我说过,为了我们的工作,我们总是将泥土扫走。可是在其他地方,到处都累积着泥上,穹顶交接的低洼处积得尤其深,植物就在那里生长。”
“可是,那些泥土是从哪里来的?”
“当穹顶尚未将这颗行星全部覆盖起来时,风把泥土吹到上面,一点一点累积起来。后来,当川陀整个被穹顶笼罩,活动层级越挖越深时,总会有些土壤被掘出来,合适的,就会被洒到穹顶上。”
“不用说,这样会把穹顶压坏的。”
“噢,不会。这些穹顶非常坚固,而且几乎到处都有支撑。根据我从一本胶卷书所读到的,当初人们是准备在穹顶上种植农作物,结果发现在穹顶里面发展农业更加实际。酵母和藻类也可在穹顶内培养,减轻了普通农作物的需求压力,所以最后决定任由穹顶上荒芜。穹顶上也有一些动物,蝴蝶、蜜蜂、老鼠、兔子数量还真不少呢。”
“植物根部不会对穹顶造成损害吗?”
“好几千年过去了,这种情形一直未曾发生。穹顶都经过特殊处理,能阻绝根部渗透。大多数植物是草,不过也有树木。如果现在是暖和的季节,或者我们位于更南的地方,或者你在一艘宇宙飞船上,那么你自己就能看出来;”她很快瞟了他一眼“当你从太空降落时,有没有看一看川陀?”
“没有,克劳吉雅,我必须承认并未看过,超空间飞船一直没转到适宜观景的角度。你从太空中眺望过川陀吗?’’
她露出淡淡的笑容:“我从没上过太空。”
谢顿往四处望去,只见一片灰暗。
“我实在无法相信。”他说“我是指穹顶上有植物这件事。”
“不过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听人家说过——其他世界人士,就像你一样,他们真的从太空看过川陀——他们说这颗行星看来绿油油一片,就好像一块草地,因为表面大多是草丛和矮树丛。事实上,还有树木呢,离这里不远就有一片树林,我曾经见过。它们都是常绿树,最高的有六米。”
“在哪里?”
“你在这里看不见,它在一个穹顶的另一侧:是”
这时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唤:“克劳吉雅,回来,这里需要你。”(谢顿发觉他们边聊边走,已经与其他人拉开一段距离。)
克劳吉雅应道:“哟嗬!来啦——抱歉,谢顿博士,我得走了。”她马上转身离开,虽然穿着厚实的靴子,她仍设法将脚步放得很轻。
她是不是在跟他闹着玩?会不会是为了找乐子,才对一个容易上当的外人灌输那么多谎言?这种事在任何时间、任何世界上都时有所闻,透明般诚实的态度也当不得真;事实上。一个成功的说谎家总会刻意制造这种态度。
所以说,穹顶上真有六米高的树木吗?他并未多加思索,便朝地平线最高的一个穹顶走去。他不停摆动双手,试图使自己暖和一点,双脚却觉得越来越冷。
克劳吉雅并未指点方向。她应该给一点提示,告诉他那些树木位在何方,可是她没有。为什么没有呢?对了,她刚好被人叫走了。
穹顶十分宽阔,可是不太高。这是个好现象,否则这趟路会比现在困难许多。另一方面,缓坡代表他必须蹒跚地走上一大段,才能登上一座穹顶的顶峰,俯视另一侧的景象。
最后,他终于看到那个穹顶的另一侧。他回头望去,想确定自己仍看得见那些气象学家以及他们的仪器。他们在一个遥远的谷地中,与他已有好长一段距离,不过他还是看得足够清楚,很好。
他没有见到任何树林或树木,不过两个穹顶间有一道蜿蜒曲折的凹洼。这条干沟两侧的土壤较厚,偶尔可见一些绿色斑点,看来或许是苔藓。假如他沿着这条干沟前进,假如前面的凹洼够低、土壤够厚,那就有可能发现树木。
他向后眺望,试图将一些路标牢记心中,但目力所及尽是起伏的穹顶,这使他踌躇不前。铎丝曾警告他有迷路的可能,当时那似乎是个毫无必要的忠告,如今看来还颇有道理。然而他几乎能确定这条干沟是一条小路,如果沿着它走一段,他只需要向后转,就能循原路走回这个出发点。
他故意迈开大步,沿着曲折的干沟往下走。头顶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隆隆噪音,不过他并未留意。他下定决心要看看那些树木,此时此刻,他的心思已完全被这个念头占据。
苔藓越来越厚,像地毯一样四处蔓延,而且不时可见一簇簇草丛。穹顶上虽然一片荒芜,这些苔藓却生得鲜嫩青翠,谢顿因而想到,在一个多云、阴暗的行星上,很可能有大量的雨水。
这条干沟继续弯曲延伸,不久,在另一个穹顶的正中,有个黑点出现在灰暗的天空背景前,他知道终于发现树木了。
看到这些树木之后,他的心灵好像得到解放,总算能想到其他事情。这时,谢顿才注意到曾听见的那阵隆隆声,刚才他不假思索,就把它当做机器运转的声音,因此根本未曾理会。现在,他开始考虑这个可能性:它真是机器发出的噪音吗?
为何不是呢?他如今站在一座穹顶上,而这个全球性都会的二亿平方公里面积,全部植盖着无数类似的穹顶。在这些穹顶下,一定隐藏着各式各样的机械,例如通风系统的发动机。或许,在这个大都会的其他声音尽皆消逝的时间与空间,它的声音仍然清晰可闻。
只不过,它似乎并非是从底下传来的。他抬头看了看阴沉单调的天空——什么也没有。
他继续搜索天空,两眼之间挤出笔直的皱纹。然后,在远方
那是个小黑点,出现在灰暗的背景中。不论它是什么,它似乎正在四下移动,仿佛想在它再度被云层遮掩之前,赶紧定好方位。
然后,他突然有一种毫无来由的想法:他们是在找我。
几乎在他能想出该如何反应之前,他已经采取行动。他沿着那条干沟,拼命朝向那些树木奔去。为了更快抵达,他在半途左转,飞也似地越过一个低矮的穹顶,踏过遍地垂死的棕色羊齿类植物,和长着鲜红莓果的多刺嫩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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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顿气喘吁吁,面对着一棵树,双手紧紧环抱着它。他凝望天空,等待那个飞行物再度出现,以便能像一只松鼠那样,及时躲到树木的另一侧。
这株树木触手冰凉,树皮粗糙,抱起来一点也不舒服,但是它提供了掩护。当然,如果对方用热源追踪仪搜寻他的下落,这个掩护或许不够。不过,冰冷的树干也许能将热量也一并掩去。
他的脚下是硬邦邦的密实土壤。即使在这个躲躲藏藏的时刻;即使他一方面想要看清追捕他的人,一方面又要保持自己的隐匿,他仍忍不住感到纳闷:这层土壤会有多厚?花了多久时间累积而成?在川陀较温暖的地区,有多少穹顶的背上长了森林?树木是否一律局限于穹顶间的干沟中,而将较高的区域留给苔藓、草丛与矮树丛?
他又看到那个飞行物了。它并非一艘超空间飞船,甚至不是普通的喷射机,而只是一架喷射直升机。他能看见离子尾的暗淡光辉,从一个五角形的各个顶点喷射出来。离子中和了重力的吸引,让机翼托着它像大鸟般在高空翱翔。这是一种可以在空中盘旋,用来探勘行星地表的飞行器。
幸好有云层救了他。即使他们使用热源追踪仪,它也只能指出有些人在下面而已。喷射直升机必须做一次短暂的俯冲,来到连绵不断的云幕之下,才能知道这里究竟有多少人类,以及是否可能包括机员正在寻找的特定对象。
现在,那架喷射直升机飞得更近,因此更是无法躲过谢顿的观察。引擎发出的隆隆声泄露了行踪,只要他们希望继续进行搜索,他们就不能将它关掉。谢顿熟悉这种喷射直升机,因为不论是在赫利肯,或在任何没有穹顶、天空时阴时晴的世界,它们都是很普遍的交通工具,有很多还是私人所有的。
喷射直升机在川陀可能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的人全部生活在穹顶下,天上几乎永远飘着低空云幕——唯有政府才会拥有少数这种飞行器,目的正是为了追捕被引诱到穹顶上的通缉犯。
有何不可?政府军警人员无法进入大学校园,但谢顿现在可能已不在校园之内。他正在穹顶上,它或许不属于任何地方政府的管辖范围。帝国飞行器也许绝对有权降落在任何穹顶上,盘问或带走在那里遇到的任何人。这一点夫铭未曾警告他,但也可能是他刚好没有想到。
此时那架喷射直升机更接近了,它正在明处侦察,像一只瞎眼野兽想用鼻子嗅出猎物的位置。他们会不会想到搜查这群树木?他们会不会降落,派出一两名武装士兵,把这片树林整个翻一遍?
若是这样,他该怎么办?他手无寸铁,面对神经鞭带来的剧痛,他矫捷的身手毫无用武之地。
但它并术试图降落。要不是他们并未发现这些树木有可疑之处
就是
他突然冒出一个新念头:如果它根本不是一艘缉凶飞行器呢?如果它只是气象试验的一环呢?气象学家当然也想对高层大气进行测试。
跟它躲躲藏藏,难道自己是傻子吗?
天空越来越阴暗,云层越来越厚。或者,更可能的情况是,夜晚即将降临。
气温越来越低,而且还会继续下降。难道他要留在这里让全身冻僵,只因为出现一架全然无害的喷射直升机,触发了他从未察觉的妄想?他兴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离开这片树林,回到那个气象站去。
毕竟,夫铭怕得不得了的那个家伙——丹莫茨尔——怎么会知道,他将在这个时候来到穹顶上,向他们自投罗网?
一时之间,这似乎已成定论。他一而冷得发抖,一面从树干后面走了出来。
但他随即匆匆躲回原处,因为那架飞行器重新出现,而且比刚才更加接近。他没看到它在进行任何类似气象研究的工作,它的动作完全不像是在采样、测量或试验。假如他们真在进行这类工作,他又是否看得出来?他不知道喷射直升机上究竟载有什么仪器,以及那些仪器如何运作。若是他们的确在进行气象研究,他或许也看不出来。然而他能冒险走出去吗?
无论如何,若是丹莫茨尔果真知晓他正在穹顶上呢?这只需要在这所大学工作的一名特务,获悉此事而立刻向他报告。最初,是李松阮达,那个喜气洋洋、满脸笑容的小个子东方人,建议他到穹顶上来看看。他相当卖力地提出这个建议,但在他们的交谈中,这个话题出现得并不自然——至少有些突无。他有没有可能是政府的特务,而且已经设法通报丹莫茨尔?
还有借他一件毛衣的里根。这件毛衣的确派上用场,可是里根为何不早些告诉他需要毛衣,好让他能为自己准备一件?他现在穿的这件有什么特别吗?它是单纯的紫色,其他人穿的则是川陀流行的花花绿绿。任何人从高空向下眺望,都会看到有个单色斑点在缤纷的色彩中运动,而立刻知道他们要找的是哪一个。
还有克劳吉雅呢?她到穹顶上应该是来学习气象学,并且充当那些气象学家的助手。她怎么可能有时间来找他,跟他悠闲地聊天,不动声色地把他从众人身边引开,将他孤立起来,使他很容易被捉到?
这样想来,铎丝凡纳比里又如何?她知道他要来穹顶上,却没有阻止这件事。
她应该跟他一道来,可是今天她偏偏很忙。
这是一个阴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阴谋。
现在他已经说服自己.再也不想离开这些树木的荫庇。(他感到双脚好像两块冰块,跺了几步却似乎根本没用。)那架喷射直升机永远不会走吗?
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引擎的隆隆音调陡然升高,喷射卣升机重新钻入云层,一下子就无影无踪。
谢顿专心倾听,连最小的声音都不放过,最后确定它终于远去。不过,即使在他确定这点之后,仍无法肯定这是不是引他现身的计谋。时间一分一秒慢慢溜走,夜幕渐渐低垂,他却依然留在原处。
最后,当他觉得再不冒险走出来,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冻僵而失去知觉时,他终于迈开脚步,小心翼翼地离开树林的荫庇。
毕竟,此时已经暮色苍茫。除非使用热源追踪仪,他们再也无法侦测到他,但若是如此,他就能听见喷射直升机折返的声音。他在树林外等着,心中暗自计数,打算一听到些微声响,就立时躲进树林。不过,一旦他被侦察到,躲回去又会有什么用,他却根本无法想象。
谢顿四下张望,试着寻找那些气象学家,他们都配有人工照明设备,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任何光亮。
他现在还能看清周遭的景物,可是再过一刻钟,顶多半小时,他将什么也看不见。手边没有灯光,头上又是多云的天空,四周将被黑暗笼罩,伸手不见五指。
想到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可怕后果,谢顿知道必须尽快设法回到那条将他带到此地的干沟,然后循着原路回去。他一面紧抱着双臂保暖,一面朝着心目中那条干沟的方位前进。
当然,树林周围的干沟或许不只一条,但他隐约认出一些来时曾见过的莓果嫩枝,它们现在不再鲜红,几乎成了黑色的果子。他不能再耽搁,必须假设自己的判断正确。借着越来越弱的光线,以及脚下植物的指引,他尽快爬上那条干沟。
可是他不能永远待在干沟中。他已来到自认为附近最高的一座穹顶,找到另一条与他行进方向刚好垂直的干沟。根据他的计算,他现在应该向右转,接着再向左急转,然后只要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就能走到那些气象学家所在的穹顶。
谢顿左转之后,抬起头来,只能刚好看见一座穹顶的轮廓,镶嵌在明亮些许的天空中。一定就是它!
或者,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假设事实并非如此。他尽可能加快脚步向那座穹顶走去,眼睛一直盯着那个顶峰,以便能够尽量沿着直线前进。当他逐渐接近,穹顶显得越来越大时,它镶在天空的轮廓变得越来越不清楚。假使他没有弄错,他很快就会爬上一道缓坡,而当坡度变得水平时,他就能俯瞰另一侧,看到那些气象学家的灯火。
在一片漆黑中,他无法判断路上横亘着什么东西。他好希望至少有几颗星星射出些微光线,于是不禁想到,不知道失明是否便是这种感觉。他一面走一面挥舞双臂,仿佛将它们当成两根触角。
气温一分一秒地降低,他偶尔会停一下,对双手吹一口暖气,再将它们塞在腋下取暖。他突发奇想,真希望双脚也能如法炮制。现在,他想,如果开始降水的话,那一定是下雪,或是更糟的情况——下冰珠。
继续走继续走,没有其他的选择。
最后,他终于发现自己好像在往下走。如果不是一厢情愿的幻想,就是他已经越过穹顶的顶峰。
他停下脚步。如果他已经越过穹顶的顶峰,应该就能看见气象站的人工照明。他会看到那些气象学家带着灯火到处走动,像萤火虫般闪烁飞舞。
谢顿闭上双眼,仿佛要让它们先适应黑暗,然后再来试试看,不过这举动似乎有点愚蠢。当他闭起眼睛,并未感到比张开时更黑;而当他重新张开眼睛,也不比刚才闭起时更亮一点。
也许里根与其他人都已离去,不但带走了他们的照明设备,还将仪器的灯光全数关闭。不过也可能是谢顿爬上了另一座穹顶;或者他沿着那座穹顶周围的弯路前进,以致如今面对着另一个方向;或是刚才他选错了干沟,从树林出发时就朝错误的方向走去。
他该怎么办?
假如他面对的是另一个方向。还有机会在左方或右方看到光线——可是并没有。若是他选错了于沟,现在不可能再回到那片树林,重新寻找另一条干沟。
他如今唯一的机会,在于假设他面对的方向正确,那个气象站差不多在他的正前方。只不过那些气象学家全走光了,将它留在黑暗中。
那么,往前走吧。成功的机会也许不大,但这是他仅有的机会。
根据他的估计,当初从气象站走到穹顶的顶峰,总共花了半个小时。其中一半路程有克劳吉雅做伴,两人悠闲地走着,没有迈开步伐。而此时此刻,处于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中,他的步伐比悠闲漫步稍微快了点。
谢顿继续拖着沉重的脚步,有气无力地往前走。若能知道现在儿点就好了,他身上当然有一条计时带,不过在黑暗中
他停了下来。他戴的是一条川陀计时带,它能显示银河标准时间(如同所有的计时带一样)以及川陀当地时间。计时带通常在黑暗中也有作用,磷光装置让人在昏暗的寝室内也能知晓时间。至少,赫利肯的计时带绝对具有这项功能,川陀计时带又为何没有呢?
他带着迟疑忧虑的心情望着计时带,触摸了一下将电能转换成光能的开关,计时带立刻发出微弱的光芒,告诉他现在时间是一八四七。由于夜晚已经降临,谢顿知道如今一定是冬季——冬至过去多久了?轴倾角是多少度?一年有多长?此时他的位置距离赤道多远?这些问题的线索他连半个也找不到,但重要的是眼前出现了可见的光芒。
他没有失明!不知道为什么,计时带的微弱光辉重新燃起他的希望。
他的精神振奋起来。他要朝那个方向继续前进,要再走上半个小时。假如他什么都没有遇到,他将继续再走五分钟,绝不会再多,就是五分钟。如果他仍旧什么也没遇到,他便要停下来,好好想一想。然而那将是三十五分钟之后的事。在此之前,他要全神贯注向前走,并运用意志使自己感到温暖(他使劲动了动脚趾,仍旧能感到它们的存在)。
谢顿迈着蹒跚的步伐前进,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他停了一下,然后犹豫地继续走了五分钟。
现在他必须做出决定。眼前什么也没有,他可能在任何地方,远离任何一个穹顶出口。反之,他也可能站在气象站的左方或右方三米处——甚至更近;他或许与穹顶出口只有两臂之遥,只不过它并未开启。
现在怎么办?
喊叫有没有什么用?除了嗖嗖的风声之外,他被全然的死寂重重包围。如果说穹顶植物中藏有鸟类、野兽或昆虫,也不会在这个季节、这个晚间时刻,或是这个地方出没。此时,只有刺骨的寒风不停袭来。
或许他应该一路不停喊叫。在寒冷的空气中,声音可能传得很远。但是,会有任何人听到他吗?
穹顶里的人会听到他的喊叫吗?有没有任何仪器专门侦测穹顶上的声音或运动?里面会不会有人负责站岗?
这似乎是个可笑的想法。若是真有的话,他们早该听到他的脚步声,不是吗?
然而
他还是张口喊道:“救命!救命!有没有人听得到?”
他的叫声半卡在喉咙里,还带着几分尴尬。对着虚空的无边黑暗大叫大嚷,似乎是一件愚蠢的事。
不过,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迟疑不决,那可是更愚蠢的行为。一阵恐慌逐渐涌现在他心中,他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再度开始尖声喊叫,尽可能将叫声拉长。接着他再吸一口气,又以不同的音调发出尖叫。然后又再试了一次。
谢顿暂停叫喊,上气不接下气地转头望向四面八方,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无法听到回声。除了等待天亮之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是在这个季节,夜晚究竟有多长?又会变得多冷呢?
他觉得脸上像是被寒针刺了一下,不久之后又是一下。
那是在如墨的黑暗中落下的冰珠,而他根本无法找到任何遮蔽。
他想,刚才如果让那架喷射直升机发现我,把我抓走,那么情况还要好些。或许我会是一名囚犯,但至少我将感到温暖与舒适。
或者,假如夫铭从来没有插手,我可能早就回到赫利肯;虽然生活在监视之下,却能享有温暖与舒适。现在他所唯一渴望的就是温暖与舒适。
然而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等待。他将身子缩成一团,不论夜有多长,他绝不敢入睡,这点他相当明白。他将鞋子脱下,搓了搓冻僵的双脚,然后赶紧重新套上。
他知道整晚必须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并且还要摩擦自己的双手与耳朵,以保持血液循环的流畅,而且绝不能让自己睡着。他这么想着,眼睛却不听使唤地合上。在持续落下的冰雹中,他沉沉进入梦乡。
将一切全部仔细想清楚之后,他不知不觉闭上眼睛,然后开始打盹,逐渐进入梦乡,而冰珠仍不停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