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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少群在一边道:“刘知远自己怕是也不曾想到,君侯还会关心他的家人。”
方少群脸上不乏感慨之色,事实上他也是想到了,但这等事,由刚刚投效的他来说,怕会影响自己在南安侯幕僚群体中的形象,一旦被人认为是心怀故主,那很多事就不好建言,得花好大功夫来弥补。
“到底是人命贵重。”徐子先道:“斩杀刘知远和他的心腹,我不后悔,更不会惭愧。但其家小无罪,也不能随意不加理会,要死了几个,就是我的罪过了。”
“当然不是君侯的罪过,另有其人。”
方少群的眼眸冷了下去,天子还真是凉薄。
派了内使来,除了赐死徐子诚外,就是带走刘知远的头颅,别的话一句也是没有,对刘知远的身后事和家小的处置,都是没有吩咐。
这个当口,天子就是一句话,令刘知远家小返回原籍,多大的事?
还要看押起来,看样子能够军流出去就是最便宜的处置了,刘知远好歹是天子一手养起来的忠犬,替天子冲锋陷阵,要不然何至于和韩钟闹到如此地步?
以年龄来说,刘知远才四十多,韩钟六十多,十年的功夫有什么不能等的?
在本朝来说,四十来岁的大参,完全可以不必着急,时间到了,相权自然而然的就交接下来了,根本不必大动干戈。
刘知远好歹也是替天子卖命,现在弄到尸首分家的下场,就算为了安抚韩钟和朝官,对刘知远不可能不问罪,好歹应该体恤一下刘知远的家人,善加安置,这才是君臣一场的为君之道。
当今官家,实在是心性太凉薄了一些。
这样也好。
方少群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这样的例子多了,那些肯为天子效力的人当然要想一想是不是值得,君君臣臣的这套把戏,只能骗骗那些酸丁,真的到身处高位的人,哪一个能不替自己的家族妻小打算?天子也是人,离的越近越明白这一点,如果天子不拿出东西来,凭什么要臣下抛却身家性命的替他效力?
就是三个字:凭什么?
可叹就是天子持国十几年,法术势三术根本谈不上,行事多是乱来,如果有仁厚的底子,仍然不失为仁君二字,可惜,连仁厚这两个字,天子也差的远了。
“动手吧。”徐子先看看几个内使,既然天子派了人过来,他当然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当下令人把徐子诚提了出来,此人已经吓的半昏迷,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样子。
“大兄好走。”徐子先拱了拱手,该有的礼数还是要顾到。
徐子诚似乎警醒了些,看看徐子先,说道:“我在地下等着你,你这般人,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历来宗室中,飞扬跋扈的都难善终,何况是你这样敢擅动刀兵的人物。”
“我的志向,大兄你不会懂的。”
徐子先侧一侧身,让内使们上前办事。
赐死和赐自尽不同,赐自尽是叫犯臣自己选择,仰药,上吊,吞金,随自己的便,赐自尽就没那么舒服,就是一根绞索套在脖颈间,两人按着徐子诚,另外一人不停的转动手中的绞索,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就把徐子诚勒的脸色铁黑,舌头都吐了出来。
“好恨……可怜我的儿子……”徐子诚临终之时,终于还是表达了悔恨。
为了虚无缥缈的储位,徐子诚兴冲冲的入京,最终不仅储位无望,连性命也是不保。最为可虑的也是叫徐子诚放不下的当然是他的儿子,夺爵是肯定的,弄不好要流放。
只要不流放,能留在江陵,吴国公一脉的亲族当然要照看,肯定也不能比徐子诚在世时的光景,但最少还能当个富贵闲散的纨绔子弟。
可怜的就是连写封信的时间也没有,徐子诚最终连连蹬腿,没几息功夫就闭气而死。
负责赐死的内侍相当有经验,又勒了一会,最后在心口听了听,听到心跳也停止了,这才面无表情的道:“吴国公升天了。”
天子下诏时还没有说要夺爵,所以哪怕赐死之后,内使还是以爵位尊称相称,哪怕眼前这人死在自己手里,礼数也是不能废的。
徐子先道:“尊使做事很痛快,好手段。”
“不敢。”内使躬身道:“南安侯过奖了。”
就算刚刚弄死一个近支宗室,堂堂国公,这个高班内侍却是对徐子先充满尊重和敬畏。眼前这人,可不是徐子诚这种弱鸡能比的,眼前可还是鲜血淋漓,满地的人头乱滚。
“底下如何?”陈佐才匆匆自内宅赶回来,已经是将差事办妥。
徐子先道:“回睦亲馆。”
徐子先略觉疲惫的道:“京师里我们的事做完了,底下就等着回福建好了。”
张虎臣等人眼中似有不甘,这一次大政潮南安侯府做的当真不差,如果再能有所表现,可能获得的名声和实际利益会更高。
徐子先却是无意于此了,适可而止,再有什么光彩落在他身上,不会是荣耀和利益,而是实打实的危险。
现在他已经会被视为汉之朱虚侯般的人物,天子感觉到威胁,但还属于可控的范围之内,韩钟会按承诺的那样酬功,如果再有什么变故,一切都会产生变化,是徐子先不可控制的变化。
徐子先不喜欢突变,他喜欢一切都在计划和掌控之内。
在两千余郎官和金吾卫将士的注视之中,一百五十余人鱼贯而出,簇拥着徐子先折返睦亲馆。
昨夜激战,刘知远府邸中被杀的卫士超过百人,但南安团练只有两人重伤,十余人受了轻伤,两边是打了一场不对称的战争,近战对远程,突袭式的近身斩杀,有经验的战士和超高武力值的武将对一群鱼腩菜鸟,砍瓜切菜般的近身斩杀后,对方迅速崩溃,接下来就是南安团练有组织的追击和猎杀。
其实还是张虎臣和刘益等人克制了自己杀戮的欲望,不然的话昨夜的情形,死的人可远远不止眼下这些。
这毫无疑问是一种光彩,一百五十个疯子冲进了重兵把守的参政府邸,大砍大杀,不仅有勇气,还得有非凡的战力。
眼前的郎卫充满敬畏的看着这些福建人,在此事之前,他们何曾把这些南方来的蛮子看在眼里?
现在他们隐隐明白,自己骄傲的东西未必有那么重要,郎官身份,天子近侍,那又怎样,身份地位有刘知远更高,更重要吗?
而徐子先,不仅叫人想到朱虚侯,也令人想到率百人夜袭曹营的甘宁,其凶猛勇悍的形象必能深入人心。
此事过后,怕是没有人再怀疑徐子先在南安以少击多,大败来犯海盗的战绩了。
而在宗室之中,徐子先的勇武形象也必能深入人心。
宗室中任武职官,考中武进士的人数并不少,但能创造出如徐子先眼下战绩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
徐子先已经不需要做更多的事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算是迂回的完成了徐夏商对他的期盼和希望。
在马背上,徐子先若有所思。
战功,武力,还有文采,他已经获得了相当高的声望和认可,不管是普通的百姓和官绅,或是禁军将领,朝廷的文武官员和宗室,想来在此后都不会怀疑徐子先的文才武略,但宗室侯爵给人一种悍勇武夫的感觉并不算太好,真的在储位有缺的时候,人们潜意识里会害怕选出一个暴燥,冲动,悍勇和杀性太重的人,这样的天子比起庸懦无能的形象,更令人害怕和畏惧。
如果徐子先真的要走上另外一条道路,现在已经到了改变和扭转形象的时候了。
……
“这篇策文还真是有意思……”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苏颂贤弹着手中的策问,脸上的表情也是可堪玩味。
文进士考试在贡院,三千士子鱼贯而入,在贡院中要呆足三天。
武进士考试则是在讲武学堂的大校场,考弓马骑射。
但在考骑射之前,武进士也需要进入贡院一天,考策问。
经义和诗词,武进士就不需要再考了。
经义,策问,加诗赋,这个时代当然没有八股文,也没有朱子集注,考经义就是从四书五经中摘题,看的是士子对经义的掌握程度高低,文章不仅要华美,对经义的掌握更是得炉火纯青。
简单来说,得熟读那些儒家经典,然后阐述引发自己的思考,行文流畅,词语华美,没有病句,错字,格式规范,字迹工整是最基本的,能通过解试到京师来考进士的,这都是最基本的标准,那些行文都有滞碍的,秀才也不一定得中,更不要说考中举人,通过解试,前来京师考试的士子们了。
主考官和考官们都需要在这些过了基本线的考卷中精中选精,挑出遣词造句最佳,字迹,格范最佳的成为荐本,然后推到天子案头。
进士照例归得天子勾选,任何一个进士都必须经过这一关,虽然要经过考官荐举,但中或不中,就是在天子的一念之间。
这就是大魏的祖制之一,没有什么座师,门生,进士们也没有什么考官老师,没有恩主,唯一的恩主,只能是大魏天子,当今皇帝。
策问则是问实务,给一个题目,由得考生自主发挥。
这比考经义要难,不仅要文章华美,对国事还得有所关注,下笔要言之有物。
虽然肯定还是不免泛泛而谈,但亦是会有真知灼见。
本朝名相,从策问中一骑绝尘,引发朝野瞩目的,大有人在。
经义寻常,还不会失去朝官资格,策问普通的,也就只能是三甲以下出身,起点就比较低,以从八品,正八品的低职做起,多半就是在地方州县迁转,这一辈子也不要想进入京师为朝官。
至于到五品以上,成为朝廷重臣,那就更是想也别想了。
策问要言之有物,不仅下笔成文要有章法,最重要的是平时注意收集邸抄信息,对朝廷大政有所了解,这才能言之有物。
这使得文武官员的家族子弟,那些世代官绅的大世家更容易叫子弟写出精采的策问来。
唐末时,有人抱怨宰相李德裕给世家子弟太多机会,李德裕就是反问,那些科举儒生,都是一笔好文章,但朝廷的典章制度,边郡地方情形,朝廷运作规矩,那些科举进士能如世家大族子弟娴熟否?
大魏不会断绝普通寒门子弟的上进之路,那些英才在有限的条件下一样能够成功。也不会刻意打压世家豪族,福建的昌文侯府,一门数十进士,就是在策问上占了大便宜。
最后才是诗词,与唐时重诗词的科举制度相比,大魏的诗词已经沦为第三样,纯粹是锦上添花之举,策问第一,经义第二,诗词第三,没有策问和经义打底子,诗词写的再好,也就适合青楼传唱,不妨去奉旨填词,走马章台,还是不要为官的好。
苏颂贤手中的策问便是徐子先手书,考过策问之后,二月初十这天,所有考武进士的都到了讲武堂校场。
徐子先是锁厅试,但只是解决了解试名额的问题,策问重兵法,弓马骑射都是与普通的武进士一样,只是在宗室上稍有优待。
只要合格的就能入选,若是稍微优秀一些,则必定能名列前茅。
“轻弓弩,重骑兵?”苏颂贤看看左右,有诸学士组成的考官团,虽然文人来考武进士的兵法策问,但在场的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兵法策问和弓马骑射是两回事,在讲武堂考试时,还会考布阵,金鼓,旗帜,这些才是武将临阵的真本事。
兵法是将领之上的内容,其实际的操作性已经被证明了与实战的关连性不大,很多玄之又玄的兵法学说,多半是文人爱看,真正的将领喜欢的是武备志一类的实际操作性很强的兵书,对很多上古流传下来的兵法,也就是考策问用,考完了就丢在一旁,没有人去管了。
这倒是和文官们一样,考完经义,多年学习的四书五经也就丢开到脑后了,没有人会喜欢翻看,笔记,诗词歌赋,小说家言,这才是人们喜欢的东西。
就象是邸抄,不得不看,但真正喜欢看的还是各地的报纸和那些闲书。
“南安侯还真是敢说。”某学士兼群牧副使,相当在行,当下就不以为然的道:“重骑兵首要得有马,前唐时马政出色,养马百万匹,本朝人口滋生,朝廷可用的牧场不及唐时十分之一,群牧司最少的一年,出战马才三百匹,还只供骑乘,根本不是合格的战马……就以福建的海岛来说,前唐就放牧战马,合格的才有几匹,还不是得用北方的战马往南边运?青唐马,不适合平原,蒙古马少而矮,西南马只能拉车,重骑兵,先得有马,没有马,怎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