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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宣仁自那天起没有再出现在医院里。方嬷嬷安排伤好了的阿诚在医院里当杂工,说是少爷嘱托的,其它什么也没有说。
阿诚在惴惴不安中度日,却不觉日子过得慢,因为忙碌,纵然是劳累的,总觉得比在冯公馆里过得舒坦,这儿不会有人因做错事而揍他,医院里的工作者大多是神职人员,说话轻声轻气态度温和的,偶尔擦身而过碧眼高鼻子的洋人医生,脸色冷漠倒也不似在外头的趾高气扬,拿人不当人看。阿诚不懂什么基督教天主教,但看众人对那个绑在十字架上的老头那么敬重,想来总是个好的神,至少在这儿他觉得呼吸都要自由得多,在这个神庇护下。
偶尔,他也开始学着医院里的护士嬷嬷对着墙上的神说话,他不算虔诚但是真心实意,因为除了这个老头外没有人会听他说话。他说得最多的是:我想回冯公馆,我想见弟弟,还有少爷。神总是一脸穆静,柔和而淡漠地看着他,世人皆有心愿,他能管得了几个?
教会医院相当繁忙,因为只有这儿对贫苦民众收相当低廉的费用或是免费的,所以医院里每天要接待为数不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平民,他们大多是因卫生条件差温饱不定营养不良缺少抵抗能力而得各种各样由细菌感染而起的疾病,送进教会医院的时候大多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医院里每天如战场一样地紧张。
阿诚每天打扫病房,清理病人呕吐的脏物,帮护士们分送床单,也每天看着有人被活着抬进,死着抬出,也有人会好好地走出去,但有可能以后再会被抬进来,治病冶不了他们的饥饿和贫苦。
阿诚觉得很悲哀,为他们也为自己,但他问不了为什么。
天气渐渐转凉,深秋已至,医院内的松柏依旧青翠,但外面街道上的梧桐叶开始发黄卷边,如年月已旧的纸片儿生生地发脆,一张两张地随风而落,悉悉索索地被踩碎在行人脚下。
寂寞的少年计算着自己留在医院内的日子,不得不怀疑少爷是不是会永远将自己留在这里,如果是这样倒也是不错,这儿有吃有穿,温饱是不愁的,只是他想到弟弟不由又不安心起来,恨不得现在就跑回冯公馆去。他这样想着,却没有实践,少爷总有把自己留在这儿的理由,还有,他不得不承认,这一个月里想得最多的只有少爷冯宣仁。
这一天刚黑,阿诚就被方嬷嬷叫到接待室里,一个高额瘦脸宽肩的男人站在里面,看见阿诚就微笑:“小弟弟,认得我吗?”
阿诚摇头,心里已是明白这人肯定是少爷派来的,不由高兴起来。
“那天晚上太黑你不会看清楚的,不过我可看过你。”来人摇了摇手中的圆边帽,笑道。
那天晚上?原来这个人当时也是在场的。
“是不是少爷叫你来的?”阿诚直接地问。
来人点了点头:“你快点去拿东西,你少爷等着呢。”
阿诚连跑带跳地奔回去换下身上的医院工作服,穿上来时冯家的青布衫,跟方嬷嬷不舍地道别后就与来人出了医院门。
门外街道旁停着一辆黑车子,车子里空无一人。
“少爷呢?”他问来人。
“你不要急,我这就载你去。”男人打开车门,让阿诚上车。
车起动,开得不快不慢,窗外风景已是红红绿绿的霓虹无数,阿诚犹如恍然隔世,一切显得既熟悉又陌生,说不出什么滋味,想这一个月被丢在医院,如同重新活过一回,现再回冯家虽是心中期望的,但却热忱不起来。
“少爷少爷没事吧?”他想到那天冯宣仁回去的光景。
“冯组长没事啊,”那人边开车边回过头瞄了阿诚一眼“他倒很替你担心,怕那天的事把你吓坏了,没想到他一个大少爷对下人会这么好,不过他对我们也是很好的。”
“唔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啊,”阿诚想了想鼓足勇气问道“为什么你们要叫少爷为冯组长?”
那人闻言挺惊讶:“咦?难道你不知道吗?冯组长拉你进那事干嘛,奇怪”说的话好似自语自言并不回答阿诚。
沉默过后,他又开口:“不过大概冯组长已经决定把你拖进来了,要不不会要我把你接他那儿去的,反正,”他转头瞥了阿诚一眼,笑了笑“到时候,你自会明白的。”
阿诚心里已经有些底了,少爷是冯公馆的二少爷,但他做的事却和冯公馆没什么关系。
这样想来心中难免暗沉下来,也不再言语,只回忆着那天的情景真是惊心动魄。
车子拐来拐去,驶进了一条灯光灿烂的梧桐道,旁边植物葱荣茂盛,掩隐着数座雅致的小楼,黑铁铸花栅栏,尖角圆顶的式样,尽是异国的风格,连街灯也是方方的洋味十足,合着路上跑着比外头街上要多数倍的车子和洋人后,终使阿诚目瞪口呆后醒悟:“这不是去冯公馆!”
“我没有说要带你去冯公馆啊。”男人懒懒地回答。
阿诚有点慌:“先生,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心里琢磨着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不会是拐了去卖吧?怕就怕是为少爷的事,底气就不足起来。
“唉,你不要急呀,”男人笑了,指了指前方“到了!”
车停罢,面前的楼和来时看到的数幢差别不大,不过门口站着的人让阿诚心一下子松了下来。
“少爷!”
正是许久未见的冯宣仁,倚在门边看着驶近的汽车,脸上依旧不变温暖的笑容。
阿诚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表达欣喜和期盼已久后获得的快乐,只是见冯宣仁平和的笑脸的那一刹那,他把在车上所想所顾虑的一切统统弃之脑后。等到被兴奋占据脑袋的昏眩过去,他才发觉自己正紧紧地拥抱着冯宣仁,虽是没有掉眼泪却是眼角已经泛酸了。
“让你等那么久,急了吧?”冯宣仁也似有所触动,轻轻抚着少年柔软的头发。
“没关系,少爷,”阿诚有点羞涩地摇着头“我在医院里很好,真的很好。”
冯宣仁伸手探了探他腰部,笑问:“伤没事了吧?”
“没事,早就没事了,”阿诚放开冯宣仁原地转了一圈“方嬷嬷说跟以前一样好了。”
冯宣仁有趣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真是宽了心,想这个家伙算是硬挺的,一般稍是弱一点的人经历那样的事不会这样没有负担似的笑得开怀,如果不是不懂就是确实的坚强,是块能经得起风险的料子。
“少爷,你怎么在这儿?”阿诚终于想到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差点认为自己会被人拐了去。
冯宣仁指着门内:“以后你就跟我住这儿,家里不用去了。”
“为什么?”阿诚奇怪,心里异常的高兴。
“因为现在你是我的人了。”冯宣仁眨了眨眼,阿诚听着有点别扭,但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老爷太太让我来这儿侍候少爷?”
冯宣仁淡然道:“家里现在不能去,你和我呆在这儿吧。”然后转头对站在旁边载阿诚过来的男人说:“阿刚,辛苦你了,现在你回去吧。”
阿刚笑着点头:“冯组长,那我先走了。”又随手拍着阿诚的肩膀:“怎么样?小兄弟,我没有把你卖掉,你不是好好地见着了你家少爷吧?”
阿诚挠头,脸上绯红起来,有心思被大白于天下的尴尬。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羞涩的,但他就是无端地不安。
冯宣仁和阿刚见其状都笑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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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整幢楼在外表上的洋派,屋内却是陈设简朴干净,没有什么多余的无用装饰物,符合冯宣仁的品性。
他领阿诚进了楼梯旁的房间,里面床桌椅皆有,还有两个箱子。
“你就睡这儿,箱子内是你的衣物,我让阿三整理的。”
“阿三,还好吧?”阿诚想到已经有很多时日没见到弟弟了,颇为惦记。
“他很好,我已经跟他说了你的事,”冯宣仁把阿诚眼里的焦急看在眼里“过些日子,我去把他接来,你们兄弟俩就一起住这儿吧。”
“少爷”阿诚心中一阵暖意涌起,哽住喉咙,竟无法言语。
“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冯宣仁伸手掏出一样东西,竟是一把手枪,把阿诚吓坏,直摆手:“少爷,这这这就不要了吧?”
冯宣仁表情凝重,抓住他的手把枪放在里面:“你拿着,我会教你怎么用,这里并不安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你先拿着,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至少让我安心点。”
枪沉甸甸,寒冷的金属感刺着皮肤,阿诚的手有点抖,但他还是听话地握紧手接住了枪,因为冯宣仁这一句“至少让我安心点。”
冯宣仁微笑,握着枪的少年看上去像个战士,一个满脸迷惑的战士,这不要紧,他需要的不是他与自己心意相通,他只要他的忠诚,他需要他的忠诚,可忠诚是一种不稳定的情感,世上没有绝对的忠诚就像没有绝对无条件的感情一样,拿什么去保证?
金钱?地位?信仰?理想?这些对眼前这个朴实而懵懂的少年来说,似乎还没有什么吸引力,不过只是目前而已,他还年少,不是吗?
冯宣仁矛盾地分析着自己的心思,他无法清楚自己倒底想要一个志同道合的战士还是一个对自己绝对忠诚的人。他在暗自苦笑,一个普通的少年而已,却在自己心深处的位置越来越复杂,怎么会这样?目前,他对他能说的只是,跟着我,因为我是你东家。这个理由对于他来说无疑是讽刺的,他无法和他创造一种在心理上的平等。这点,让人觉得无力。
此时的阿诚当然不会知道他少爷思如乱麻,他仔细地看着手中那把枪,想到那天夜里少爷也许就用它完结了一个人的生命,他还能很清晰地想起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和那人倒地时沉闷的声音,顿觉心中的枪奇寒无比几乎伤手,但不敢把它扔掉。
“不要再看它了,”冯宣仁注意到少年眼中隐晦的恐慌,把手盖在那把枪上“我还有些事要跟你说,你整理完自己的东西后,到楼梯上右边的书房来。”说完,就离开房间。
听着少爷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阿诚马上前前后后打量了自己的新住处,他把手中的枪塞到枕头下,觉得不妥,又藏到衣箱内,一会儿又拿了出来,来回折腾了多时,终于从自己的箱子里找到一个小纸盒,把枪放在里面,又把小纸盒放到床底下靠床腿的隐匿处,拿衣箱挡在旁边,成了严严实实的让人无法窥破的角落他才觉安心,如释重负。
把衣箱打开,只有几套单薄的布衫和一点生活用品,这便是阿诚全部的家当,他把衣衫都拿出来,里面跌出一个纸包,打开竟是小半块干硬的糯糕,阿诚笑了,但笑容马上凝在面上,这必是阿三的心意,不知他怎么弄到的,舍不得吃光还给自己留了半块,想到阿三郑重其事地把糕包好放进衣箱的模样,阿诚感到心疼,这个双胞弟弟啊书房乱得一塌糊涂,成堆的书全放在一排书架上,横七竖八地相互挤压堆砌着,大概搬来的的时候也是匆忙的,一切没有整理的样子。书桌上也杂乱不堪,信笺、钢笔墨水瓶,笔筒还有一叠叠的册子没规没矩地占满一桌,冯宣仁正坐在书桌后聚精会神地翻一本册子,穿着旧式的白布衫,微缩着肩膀,看上去不似个少爷却像个教书先生。
阿诚敲门。
“噢,东西整理完啦,”冯宣仁丢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来,皱着眉头指着四周“你瞧这儿乱的,帮我一起理理吧。”
阿诚点头,走到书桌旁开始着手理东西。冯宣仁静静地看着他忙碌一会儿,又开了口:“阿诚,如果我这次没有把你接到这儿来,你想不想一直呆在教会医院?”
“想。”阿诚老实的回答。在教会医院时,他固然很累却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自由,那种感觉让拙于表达的他无法形容给冯宣仁听。
“那我明天仍旧送你回去,好吗?你可以一直呆在那里,我让方嬷嬷安排你当学工,将来你可以替人治病,而且会有自己的生活工作等等,你明白吗?”
阿诚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不笨,他当然明白这是一条改变自己命运的道路,一个高香也烧不来的机会,如果这样的话他完全可以摆脱一辈子低人一等的境遇。
“少爷,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冯公馆的佣人有几十个呢。”虽然心中狂跳不已,阿诚没有停止手中的活,声音有点涩。
冯宣仁一怔,他没有想到阿诚会这么问,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少爷,如果你什么都替阿诚安排好了的话,今天就不用把我接过来,更不用给我枪。”阿诚也无法理解自己的话语,好似这些话自己跑出嘴巴的,想挡也挡不住,所以他一直不敢看冯宣仁的脸。说这样的话,大概任哪个东家都会认为这个小子实在是不识抬举。
无法假装无动于衷,放下了手中的活直直地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低着头。
冯宣仁心中苦笑不已,这个小子果然机灵,一句就点穿自己的矛盾之处。
“阿诚,你听好,不管怎么样,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留在这儿,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包括性命。二是去教会医院,你应该知道你会得到什么,选一个,现在就作决定!”
冯宣仁口气强硬,他从一堆杂物中摸出一包烟,点了根吞吐起来,眯着眼从自己口中吐出的烟雾中窥视着少年的反应。
阿诚终于抬起眼睛,冯宣仁也看着他,两人对望着也对峙着,屋内寂静,只有烟雾升腾缭绕,如两人纠缠不清的心思。
“不。”
过了半晌,阿诚终于从口中挤出一个字。
“什么‘不’?”
冯宣仁掐熄指间的烟,盯着那张脸。
“我不去教会医院。”阿诚平静地回答,又伸手拿起桌上的杂物理着。
冯宣仁冷冷道:“你不去的话,将来可不要后悔啊。”
“少爷不是要我‘忠诚’吗,如果我去了教会医院,就没有什么‘忠诚’可以说了。”
冯宣仁皱紧眉头,思忖着,忽然站起身来伸手用力按住阿诚忙着的手,眼对眼劝说着:“现在不要说得这么轻松,仔细想一想,不要错过机会。”
阿诚被迫看着那双变幻莫测的眼睛,倒是更平静了:“少爷,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你真有这个心思的话,把阿三送去教会医院好吗?”
冯宣仁紧盯着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他的脸凑近阿诚的脸,近到无法再近。阿诚的皮肤已经拂到温热的呼吸,这令他紧张起来,不知不觉地屏息,失神地看着在眼前慢慢扩张的面容。
“你真是个傻小子。”冯宣仁轻轻地开口,方使阿诚略觉放松。
“少爷,你答应了?”
冯宣仁点头,放开他,伸手又摸支烟出来衔在嘴边。
“谢谢你,少爷。”阿诚欣喜万分,激动地手足无措。
还不知道谁谢谁呢。冯宣仁心里嘀咕着,真所谓五味杂陈,淡淡的喜悦盈盈于怀,却又有点悲哀,为自己的手段。
阿诚真的很高兴,这样的话,弟弟可以得到一个很好的前途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自己也不负母亲临走前的一番无言的嘱托。
“你自己的前途呢,有没有想过?”冯宣仁看着少年嘴角边溢着的笑容,皱起眉头。
“我自己”阿诚头也不抬地回答“我跟着少爷就好了,少爷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冯宣仁沉默着抽自己的烟,他不明白这是少年在社会环境下养成的奴性还是其它什么因素使他能轻易说出令人匪夷所思的答案。猜不透,他只能一刀斩断所有理不清的思绪,把烟头一扔,大声回应:“好,好阿诚,好兄弟!”
阿诚冲着他抿着嘴微笑,一脸的坦然,什么兄弟不兄弟,他还担当不起,数年的飘零,至少让他知道自己该跟定什么人。
一屋的寂然,除了摆动物什的细微声音,用不了多少时间,桌上已经井井有序,就像两个人的关系,在相互较量中似乎得到了该有的秩序。
阿诚知道自己开始面对另一番人生,但他不知道自己选了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人力如此弱小,谁能预测自己的每一步都能踏上正确的阶梯,而这个阶梯又不知何时会断裂,把自己摔死在自己的抉择下。
这个浮华绚烂的时代,如不夜街头的霓虹,等待天一亮即熄灭无踪,在这霓虹下苟生已久的人们的眼睛怎么还能看得清黑暗里的出路,更何况一个从小颠沛于世的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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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街叫介亭街,不长,却是相当有看头。它是租界里闹中取静的高级住宅区,住的不外乎是些洋商富贾或者是本地一些显贵们金屋藏娇之处,幢幢红瓦粉墙的洋楼掩映在植物茂密的叶冠枝结中倒是风情万种,让人浮想联翩。身姿曼妙时髦容妆的女郎,西服浆挺说话软声细语的中西绅士结伴出入此街各处,不失为介亭街的另一道靓丽风景,相比于外头世界阴云密布的紧张气氛,这里似是个例外之处,粉饰之下轻浮而安宁的平和,华车出入的男女脸上都挂着文艺味的笑容,脱离于世,用金钱和权力堆砌出来的太平乐园和幸福岛。
对于冯宣仁来说,这无疑是个最佳的庇护所,他没有跟阿诚解释搬到介亭街的原因,因为这一个月足够让人惊出一身汗来,而现在对于阿诚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天的事,冯宣仁没有费太多劲给家里人解释,只说遇到以前在国外的同学,谈兴渐浓而留夜了,而且因看见同学在此地还没找到下人打点生活就把阿诚留下一段时间,这都没有任何令人觉得不妥的地方。
但第三天清晨,有两个特殊的客人敲开了冯公馆的门。对方递上的名片让开门的老刘吓一跳,名片上清楚地写着:国家安全所。这个单位的人到的地方都不会太安全。
不一会儿,两个客人就被请进了冯老爷的书房皆会客室。
主人相当客气,客人当然也不例外,毕竟这可是金融界第一把交椅的人物,虽然自己是来找麻烦的,还是得留些余地,人家也不是好惹的主。
“两位队长今日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冯老爷没有寒暄就直接进入正题。
两位客人互相视了一下,一个开了口:“冯先生,这次冒昧打扰,因有些事需要冯老爷配合。”
“什么事请直言吧。”冯老爷看似镇静心里却是有些沉。这些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这事十有八九没有好的。
果然。
“冯先生是不是有两位公子?”
冯老爷点头,看着眼前两个说话不爽快的人。
“是不是其中一位叫冯宣仁?”
“是我小儿,什么事?”
两位客人再次互望,然后站起身向冯老爷一抱拳:“冯先生,能不能请贵公子跟我们走一趟,有不便处请多多包涵,而且这是军统部的命令!”
冯老爷当即惊呆,但马上镇定下来,厉声问:“为什么要宣仁跟你们走?”
一人笑了笑:“冯先生不必担心,我们只是要冯公子协助调查一些事,完事后就会把他送回来。”
“别在我面前卖关子,到底什么事?”冯老爷把口中叼着的烟斗扔在桌上,面色十分难看,不由让两个客人直皱眉,他们已经说得够客气了,但对方毕竟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没有弄清事情前最好不要搞僵。
“啊,冯先生不要激动,”一人连忙陪笑“先生一定知道最近频频发生官员被枪杀吧,最近我们有些线索了,但其中恐怕有点误会,所以需要贵公子去确认一下。”
“这些事不归你们管吧,为什么会是你们找上门来?”
“这是上头命令,我们也无法回答先生,只希望您能配合,如果不行的话,我们恐怕会失礼了。”话已经说得相当明白了。冯老爷只得缓缓地点头,心里却是一阵阵地恐慌,这个儿子果然会出事
受到最大惊吓的莫过于冯太太了,她万没有想到这两个特务是要来带他儿子走的,而安全所杀人不眨眼的臭名连路边的叫化子都知道,这好好的一个儿子去了不知会出什么事,她使劲拉着人不肯放,但被冯老爷给劝住了。
“现在让他们走,办法我们再想。”他只能这样安慰妻子。
“你疯了,安全所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想不想要这个儿子啦?!”冯太太泪如雨下脸色如纸,看着儿子被带上车,她气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只得冲着冯老爷发火。
“就是我知道安全所是什么地方,才只能让他们带走宣仁,”冯老爷也有些控制不住了“他们要带走的人就是阎王老子也得放,否则你知道后果吗,而且这是军统部下的命令!”
“天哪,”冯太太瘫倒在沙发上,手脚冰冷“他一个刚回来的学生啊,会干出什么事啊?!”
“哼”冯老爷闷声哼了一下“我现在去想想办法,希望尽快把他弄出来。”叹气而去。
冯家上下陷入一片慌乱。
冯宣仁却相当镇定,当两个客人还在父亲书房里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是冲自己而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马上拨通教会医院的电话让方嬷嬷作一下安排。
话已完毕,他忽然有种冲动,对电话那头说:“嬷嬷,能不能叫阿诚过来听电话?”
对方要去叫,他却连忙叫住:“算了算了,不要对他说,等我有空再去接他,暂且麻烦你了。”放下电话,心中不禁苦笑,鬼知道这回真有没有事,如果没办法再见的话,让他一辈子呆在那儿倒也好,自己也是放了心。真没有想到,居然在这种紧要关头,却替一个少年安排今后的生活,他觉得自己真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轻,还没有结束胡思乱想,房门已经被敲响。
幸亏冯家少爷总还是个很有点威慑力的身份,冯宣仁没有吃太多苦头,只是被迫一直重复着自己的“清白”
“我怎么知道,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
“世上重名的人很多,叫冯宣仁的又不只是我一个,你们怎么能凭一个姓名就抓人啊!”“拜托,我讲过很多遍了,那天我一直在家,家里所有人都看见的,怎么可能去杀人啊!”冯宣仁很合格地扮演着冯家被冤枉的二少爷,他只希望家里快快有所行动,事情千万不能拖长时间,要不谁会保证再出什么岔子,那些特务们又不会找出什么东西来。而冯家此时正出动所有关系和为数不少的金条子去打探消息。除了冯家,还有一个人最为热心,此人是张司长,也就是张丽莎的父亲。当他听到冯家二少爷被作为乱党暗杀头子被特务所带进去了后,吃惊之下不由大笑起来:“那帮军统养的白痴八成又乱抓人了,这次居然带走的是老冯那娇滴滴的儿子,真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老冯居然还没有被气死啊,如果是老子我啊早就去闯安全所了!”他是这么当笑话在说,却急坏了另一个人,张丽莎,被带进的人可是她梦中最称心的夫君,怎么叫她不心疼?所以,张司长很快就加入了营救阵容。
冯家的势力经过一番严苛的考验,其中金钱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于是可以证明冯宣仁清白的人多了起来,掺合来掺合去的关系都拧进了安全所,当然也有不少沉甸甸的东西也进了特务所不少人的口袋。
经过一个月的无功可陈,冯家二少终于毫发无伤回了冯公馆。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一个“没有什么证据”这真让人捏把汗,一向不讲什么证据的特务们也会捭出这么一条理由来,也算是个奇迹。令人虚惊一场的闹剧,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而冯家父子知道,安全所不会凭空带人,这件事摆平了,有证据不足的幸运在里面,但难保下次有什么东西真落在他们手上时就没那么轻松了。于是冯宣仁返家不久便提出搬进介亭街的洋楼,用以摆脱日夜在冯公馆外头监视的特务,冯家经过这一码事,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法子,毕竟这些特务们让冯家的尊严多少有受挫之感。
单作为一个避难之地,划于洋人区的介亭街当有它独到之处,但在冯宣仁心中它另有作用。搬出冯公馆势在必行,这次事惊险之余倒给他一个难得的机会。而冯老爷心总是七上八下,却也思量不出面对现在的形势,让儿子搬出去是福是祸难以定论,只求这真的是“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