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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在夜晚的王府井大街上摇曳拂动着朦胧的灯光,车辆稀少,行人更是寥落,一个再嘈闹的大染缸到了夜深人静的大雨中也都空旷了。卢小龙穿着雨衣,骑着自行车,像幽灵一样在街上滑过。一辆无轨电车从身边驰过,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坐着两三个人,带着一车寂寞的光亮远远消失在漆黑锃亮的夜雨中。卢小龙觉出自己夜行的阴险,像把牛耳尖刀插进酥油中,左右润滑随它行走。前后看了看,没有一个行人,没有一辆自行车,也没有一辆汽车,他停住车,来到路边一个避雨的门檐下。
他从遮蔽严密的军用雨衣里掏出一瓶胶水,又抽出一张传单,抹了抹,贴在了墙上。
他看了看传单上工工整整的仿宋字标题:警惕江青、张春桥篡党夺权,又看了看周围寂静的街道,得意地笑了,而后迅速骑上车,在夜雨的掩护下朝前骑去。迎面又过来一辆吉普车,他有些惊心动魄地低着头朝前骑着,担心来者不善;及至扭头看见吉普车没有任何巡逻的意思,一路高速地溅着水浪驰向远处,他便放心了。又找了一个雨水淋不到的店铺门檐,左右看了看,鬼一样的黑暗和寂静,便将又一张同样的传单贴在了王府井大街上,而后高速骑离危险区。他沿着长安街向西骑,摸了摸怀里,还有几张同样的传单,看了看空荡的街道,准备好了万一遇到什么情况,就将传单扔在大雨倾浇的马路上。长安街同样车辆稀少,偶尔有几个像他这样穿着雨衣骑车的人,也都匆匆逃窜着。他又觉出一种“铤而走险”的快感。
9月9日毛泽东一逝世,他就出现在北京,凭着敏感的政治嗅觉,他知道中国的政局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他看准了要做一个文化大革命以来最后的惊人之举。4月4日清明节,他在徐州听北京回来的人讲述了天安门前上百万人送花圈的情况,第二天,他以出差之名来到北京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到达天安门广场后,看到了几万工人民兵和警察、士兵将纪念碑四周团团包围的情景。他站在长安街上远远看着这个画面,没动声色,迎面碰到三三两两逃窜过来的人,一看他们头破血流的样子,也就十分明白。几天以后,他在北京见到了宋发,知道黄海、田小黎和米娜都死在棍棒下,他在追查“天安门反革命事件”的恐怖气氛中悄悄离开北京,回到徐州。这次毛泽东逝世,他知道中国的政局肯定要发生大的动荡,藏头护尾了几年,他又像机警的野兽从洞穴中探出了头。为了活动方便,他想方设法到了徐州铁路局驻京办事处,开始做一个“全国最大的反革命。”
几天前,他在王府井贴了几张传单,弄得人仰马翻,差点把王府井大街戒严起来,没隔一两天,他又在西单贴出同样的传单,听说惹得江青、王洪文暴跳如雷,严令限期破案,当大规模的调查集中在王府井和西单时,他又在前门大街贴出了同样的传单。现在,整个北京都传遍了这个“特大的反革命案件”的消息,就连他在徐州铁路局驻京办事处也能听到周围的人对他绘声绘色讲起北京这个特大新闻。为了掩护自己,他在日常生活中又恢复了过去的笔迹,仿宋字体成为他炮制“反革命传单”专用的了。因为官方大规模的追查活动,使他张贴的“反革命传单”在北京的影响遍及城乡,一个人搞乱了北京,他感到得意。销声匿迹了几天,今天晚上趁着大雨再一次出动。传单怕雨淋,然而,谁也想不到每条街道上都有许多雨淋不到的地方,雨天出来贴传单,出其不意。自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从王府井到西单、到前门,公安局肯定想不到他又会重新在王府井露头,这又是一个出其不意。
想到雨过天晴,明天的王府井街道上一张张传单前围满的人,他就冷冷一笑。接着,就会有大批的公安人员闻讯赶来,包围现场,他又是冷冷一笑。
就要骑过天安门了,为了预防万一,他将怀中的传单裹住胶水瓶卷成一团,倘若有人在前面拦阻他,他就会在雨衣的掩护下将传单及胶水瓶从自行车后面溜到大雨瓢泼的街上。
然而,大雨笼罩的天安门广场还是那样旷寂,虽然有灯光,还是显得阴暗。刚刚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毛泽东的追悼大会,天安门上悬挂的毛泽东巨幅画像还镶着黑绸,卢小龙隔着灯光和大雨扭头看了看毛泽东的画像,径直骑过了天安门。这里街道更幽暗一些,他加快速度骑到西单,一拐进了西单大街。在前后没人没车时,他迅速停下车,在雨水淋不着的房檐下或者门檐下贴上传单。有一张传单就直接贴在了商店的玻璃橱窗上,想到明天商店会被公安局盘问许久,他无奈地笑了笑,反正他们能够洗清自己,谁也不会在自己家门口贴反革命传单。
传单贴在光光的玻璃上十分熨贴,让他回忆起在文化大革命中张贴大字报的舒服感觉。
突然,听到商店里有动静,接着,一盏日光灯闪了闪,一下在橱窗里亮开了,他被照在光明中。隔着玻璃,看见里面站着一个肥肥胖胖的矮个小伙子,他的头又方又大,像是戴了假面具的大头娃娃,红扑扑的面孔,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盯着他,他也盯着对方。小伙子将脸贴过来,似乎想看清卢小龙,卢小龙拉下雨帽。小伙子又指了一下卢小龙贴的传单,张嘴问着什么。卢小龙瞟了他一眼,转身逃离,跨上车朝前猛骑,骑出一截,他扭头望去,看见那个大头娃娃正站在橱窗外辨认着传单上的字,那一方灯光在黑暗的夜雨中十分显赫。
卢小龙回想着刚才自己的相貌是否留下了危险的痕迹,这身雨衣则是今后无论如何不能再用了。他一口气骑到了新街口,一拐弯骑到了西直门,这里离办事处不远了,他可以收兵回营了,然而,他又突发奇想,趁着下雨,应该想办法到北清大学贴一贴,那里是敏感中心,传单在那儿出现,更是爆炸性的。
他俯下身顶风冒雨一口气骑到了北清大学,看了一下手表,已然是半夜十二点钟。北清大学在黑夜的秋雨中静静谧谧地坐落着,南校门灯光朦胧,卢小龙开始犹豫了,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举动。今天太晚了,现在进校门有些显眼。他慢慢骑着,在雨中犹豫着。门柱上的两个大圆灯像两个朦胧的月亮放着光晕,两个铁栅栏大门已经关闭,旁边有一条窄窄的小门开着,小门旁边是亮着小灯的传达室。他犹豫着,南校门就过去了。这段街道缺乏路灯,显得黑暗,花岗岩的围墙围着北清大学,像是沉默的花皮巨蟒一样趴伏在那里,拐过弯来向北骑,依然是花岗岩的围墙,这段路更黑一些,像浓墨倾注在水中一样洇开着,他像墨斗鱼一样在黑暗中穿行。秋雨落在两边的小树上哗哗作响,落在流满雨水的马路上,则让你看到一道黑暗中的河流,自行车的轱辘在水中压出一道哗哗的声音轨迹。他觉得自己在“铤而走险”地前进。
前面出现了北清大学的西校门,那是一个宫门般的红漆大木门,一个个巨大的门钉在灯光下金晃晃地闪亮着,大木门上开着一个小木门,小木门没有关紧,在风雨中嘎吱嘎吱晃动着。卢小龙知道这里也可以进去,然而他有些踌躇,北清大学在黑夜中像是张着嘴的猛兽,钻进去或许就很难出来。就这样,被灯光照亮的红彤彤的大门又落在了身后。前边就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左边是西苑的大门,拐进去就能到沈丽家;右边是日月坛公园的门,那是一年四季日夜敞开的。苍松翠柏像乌云一样笼罩着西苑,他隔着围墙看了看沈丽家那栋小楼,又向右一拐,进了日月坛公园。半夜的雨哗哗哗地浇落着,他左拐右弯地骑着,又到了喷水池旁。看了看喷水池中像大喇叭一样朝天张着嘴的莲花,喷水池中汪着水,雨落在上面形成特殊的回响。他推着车绕过喷水池,从日月坛公园的南门出来了。
迎面就是北清大学的北门,也是一对铁栅栏大门,水泥门柱上也亮着两盏月亮一样圆乎乎的大黄灯,铁栅栏门关着,旁边也虚掩着一条窄门。他觉得自己没有退缩的余地了,便推着车推开小门走了进去。旁边的传达室中亮着极昏暗的灯光,一只手拉开一方小窗,探出一张瘦削多皱的尖下巴脸,一双老鼠一样的眼睛睡眼惺忪地眨着,问道:“你是哪儿的?”卢小龙顺口说道:“北园26楼的。”他对北清大学很熟悉,说的声音又显得从容随意,小玻璃窗拉住了,老鼠眼不见了。他从容地将身后的小铁门又虚掩上,推上车走了几步,便骑了起来。这一片是教职员工宿舍,显得阴暗幽静,青灰色的砖墙时断时续地在路边掠过着,一栋栋青灰色的小楼只有极个别的灯窗亮着。他一边骑一边在想,自己要去什么地方?
很快,教职员工宿舍区过去了,经过一片湖,又经过一片小树林,过了几栋楼,教学区和学生宿舍区就展开了。他想了想,将自行车推入浓重的树荫下靠了起来,裹紧雨衣朝前走。朦胧的路灯将一条条道路描绘了出来,一栋栋楼影影绰绰地立在周围,文化大革命中,这里曾经是大字报的海洋,现在静多了,他好像走在一个梦境里,多少忘记了自己危险的使命。马路两边还有一些大字报栏,多多少少地贴着衰败的大字报。
一片较亮的灯光在一块较宽阔的地方出现了,他心中怦然而动,这正是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大字报的中心区。他在一块宣传栏下站住了,这是他十年前贴反工作组大字报的地方。这一块太明亮,随时可能碰见巡逻的队伍,然而“铤而走险”的激动诱使他在这里冒险。第一次他匆匆走过了,因为觉得黑夜中似乎有他人的脚步声,等他走到一个楼的阴影中站住后,看见路灯照亮的道路上并没有人。这样的大雨,大概巡逻的人也都缩在窝里不出来了。他裹紧大衣,又像夜出的狼一样在危险的光明中踽踽独行。在那个引人注目的宣传栏下,他站住了。宣传栏有很好的顶蓬,淋不着雨,他前后左右迅速看了看,立刻拿出一张传单,传单已经揉得有一些皱,他迅速抹上胶水,贴在了宣传栏上,又匆匆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他知道传单虽然小,明天却会引起爆炸式的反应,在这个文化大革命的中心出现了在北京猖狂了好几天的反革命传单,肯定会叫上上下下的人暴跳如雷,一定会以为反革命的黑手就在北清大学校园内,一定会把北清大学翻个底朝天。这样一想,他感到一种快感。
风迎面吹来,军用雨衣像喇叭花一样被风兜开,突然,一只手在后面抓住了他,他猛然一惊,扭头一看,是军用雨衣被树杈挂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雨衣从树杈上摘下来,裹紧,匆匆朝前走去。来到刚才藏车的树荫里将车推了出来,这次他不敢再耽搁了,万一那张传单被发现就来不及脱身了。好在雨还是哗哗地下个不停,他骑上车就走,刚才是从北校门进来的,这次换一个校门,准备从西校门出去。刚拐过一栋楼,迎面撞上几个穿着雨衣巡逻的,几只手电晃来晃去地照着他,让他停下。他下了车,几张黑乎乎的面孔缩在雨帽中不阴不阳地看着他问:“你是哪儿的?干什么?”他随口答道:“我是北园5楼的,我妈半夜胃疼,我去给她买点药。”对方恶言恶气地问:“校医院在那边,你为什么要往这边走?”
他从容不迫地回答:“校医院我去了,今天药房的人压根就没来值班,敲了半天窗户也敲不开,我去黄村医院买点药。”几个人哼了一声,夹着雨衣像群移动的死尸一样走了。卢小龙觉出自己身上出了汗,他又翻身上了车,几个猛蹬就加快了速度,雨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连拐几个弯,就要出西校门了,忽然看见路边一排青灰色的平房有一扇大门旁挂着白底黑字的大木牌“北清大学保卫部”还有一个牌子是“北京工人民兵北清大学分部”他心中一下生出邪恶的念头,知道这两块牌子后面都躲着同一个马胜利,黄海、田小黎和米娜的死和马胜利都有很大关系。一想到马胜利那张丑恶的大脸,他就恨不得撕碎它。现在,这排平房每一个窗都黑着,只有大门门檐下一盏灯照亮着门前的这块地。他前后看了看没有人,往前看了看,西校门的红大门已经不远,一瞬间,他感到了内心的冲突,明知这样很危险,然而“铤面走险”的冲动却紧紧地攫住了他。
他再一次看了看前后左右,稀疏的路灯照着这段路,路边的树阴阴蒙蒙地笼罩着,雨均匀地落下来,给每一棵树淋浴着。远处几栋楼房像荒无人烟的峭壁一样,西校门的红大门像是红楼梦的故事坐落在雨中。扭头再看这排平房,一个个窗户都黑着。他把车停下了,迅速来到门前。这是两扇对开的木门,涂着铅灰色的油漆,他迅速摸出一张传单,掏出胶水往门上贴,想到明天在这里出现传单的戏剧性效果,他的手激动得有些打抖。门有些活动,当他往上贴传单时,微微有些响动,然而,他的动作很轻柔,和风吹过来的响动不会有什么差别。传单贴好了,与人的视线一样高低,明天一来人就能看见,这一定会让马胜利及整个北清大学的头脑们暴跳如雷。他得意地露出微笑。看到传单一角还没有贴严,便又伸手轻轻给着压力,将它贴好。正在这时,门在他手的压力下突然被推了进去,他好像一失足落到深渊里一样吓了一跳。接着让他吃惊的是,门是从里边被拉开的,对方显然也没想到门口站着一个人,也像惊叹号一样睁大了眼。门檐上的灯光照亮了对方,他吃惊地发现,对方是李黛玉。李黛玉也在惊吓万分中认出了卢小龙,两个人互相直盯盯地看着,都怀疑自己掉在了梦中。
李黛玉转眼看到门上刚刚贴上的传单,她看了看卢小龙,又看了看传单,声音畸形地歪曲着:“是你?”卢小龙冷静地凝视着对方回答:“是我。”李黛玉再一次扭头看了看门上的传单,转过头看着卢小龙,问:“这都是你干的?”卢小龙冷静地看着对方,说:“是我干的。”李黛玉的脸在吃力地变化着,她显得比过去衰老了很多,憔悴的皱纹爬满了脸颊。
卢小龙说:“你看怎么办吧。”李黛玉下巴开始奇怪地搐动着,好像喉咙被卡住了什么东西一样,在努力把它吐出来。卢小龙又看了看李黛玉,说:“那我走了。”李黛玉垂下眼想了想,说道:“你等一等。”卢小龙站住了,李黛玉扭头向里面黑洞洞的走廊看了看,又转过头来上下看了看卢小龙,那张脸在吃力地变化着,像是高天滚滚的乌云在蠕动变化着图形一样。突然,她转过头朝黑暗的走廊里喊道:“马胜利你快出来,这儿有人贴反革命传单。”
卢小龙转身就走,李黛玉扑过来抓住他的雨衣。卢小龙回转身,一脚将李黛玉踹倒在地,转身就跑。马胜利从黑暗中冲了出来,看了一眼坐倒在地的李黛玉,又看了一眼门上贴的传单,看见卢小龙已从对面的路边推出自行车,他立刻吹响了哨子,卢小龙发疯一样往红大门骑去。
马胜利转身回到门里,摁响了联防警铃。卢小龙刚到西大门,门口的警铃已经响成一片,传达室里懵懵懂懂地钻出来好几个人,挡在了大门上半开半掩的小门前。卢小龙回头看见马胜利从保卫部里扑了出来,便调转身骑车往校园里窜去。当他发疯一样骑到刚才进来的北校门时,北校门的警卫铃声也在一阵阵响着,门口也懵懵懂懂地站着几个揉着眼的人,那个长了一双老鼠脸的尖瘦脸正在东张西望。卢小龙硬着头皮骑了过去,对方拦住他说:“去哪里?”卢小龙下了车,说:“我妈得了盲肠炎,我去叫医生。”对方说:“叫医生你怎么走这里?”他说:“校医院没人,我去黄村医院。”对方说:“黄村医院你应该从南门走,怎么走北门?”卢小龙知道自己说不清楚了,他突然推车向对方撞去,对方一下捂着裆蹲了下来,其他几个人扑了上来,他丢下车转身就跑。当他在雨中狂奔时,一伙又一伙人亮着手电从校园中包围过来。雨下得更大了,晃动的手电让人想到夏日里成群的萤火虫,最后,萤火虫围拢向一个中心,他无处可逃了,几十支手电指向他,将他放在了明亮的中心点上。他在耀眼的光照下睁不开眼,便垂下眼静静地站在那里。听见马胜利冷冷地说道:“原来是你呀,卢小龙!”
几天以后,卢小龙的反革命罪行以最快速度审理完毕,作为全国特大反革命案件上报中央,江青、王洪文、张春桥等人先后做了批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对卢小龙执行死刑的命令于1976年10月5日正式下达。当天,卢小龙就被从一般的牢房转到了死囚牢房,并给他戴上了手铐、脚镣,还将两个刑事犯与他关在了一起。
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卢小龙形容枯槁地坐在死囚牢房的水泥地上。这是一间没有炕、没有床、没有一样东西的四壁空空的水泥牢房,只在房角放着一个木尿桶,牢门紧闭,门上有一拳头大的孔洞,从外面可以打开铁盖往里监视,门旁边有一方高高的铁窗,将笔直的光线放进来,阴冷空洞的死囚牢房便在这柱光线的照耀下有了清楚的光亮。午饭送来了,居然是油香喷喷的猪油渣炖土豆,卢小龙戴着脚镣手铐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他知道这是对死刑犯的特殊照顾。一左一右陪着他的两个刑事犯赔着笑对他说:“吃吧。”
卢小龙垂着眼说道:“你们帮我把看守叫来。”两个人相互看了看,站起了一个,走过去用力拍打牢门,喊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牢门上的孔洞打开了,看见一个胡萝卜样的大鼻子,听见问:“干什么?”卢小龙坐在地上,垂着眼一动不动地说:“我要见所长。”大鼻子眨了好一会儿眼,盖上监视孔走了。
过了一会儿,牢门打开了,随着淌进来的光明,走进了胖胖的看守所所长,后面跟着大鼻子等两三个看守。所长背着手站到卢小龙面前,看了一眼卢小龙面前的饭菜,问道:“你有什么要求?”卢小龙垂着眼看着所长穿着蓝布裤子的双腿,问:“是不是明天就送我上刑场?”所长挪了一下步子,说:“这个我也不知道,你安安心心等着处理就是了。”卢小龙哼地冷笑了一声,说:“我要求给我下掉手铐、脚镣。”所长背着手腆着肚子,似乎有些为难地挪着步子说:“这个难做到,你有其他什么要求,可以说。”卢小龙稍微抬起一点眼,平视着眼前说道:“你们是怕我跑吗?”所长说:“那倒不是,你也跑不了。”卢小龙说:“那就是怕我死,对吧?”所长嘿嘿地笑着,要解释什么。卢小龙说:“给我戴上手铐、脚镣,派两个人看着我,不过是怕我自杀。我真想自杀,你们也看不住。”说着,他猛然举起锁住双腕的手铐往额头上一磕,听见很响的声音,额头随即淋淋漓漓地流开了鲜血。所长及看守们全愣在那里。卢小龙说:“你们是想把我活生生的交给行刑队,我也想到刑场上一枪死个痛快。你们要想让我活到上刑场,就给我下掉手铐、脚镣。”胖所长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卢小龙说:“我要点水洗一洗,换身衣裳。”所长点点头,说:“还有什么要求?”卢小龙说:“我要支笔,要几张信纸,给家人写信。”所长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卢小龙说:“弟弟、妹妹。”所长想了想,又扭头看了看身边几个看守,吩咐道:“把手铐、脚镣给他下了,给他搞点水,拿支笔,多拿点信纸,还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他。”
手铐、脚镣下掉了,卢小龙洗了脸,擦了身上,换上一身干净的内衣,又穿好外衣,盘腿在地上坐稳。饭他不想吃,说了一声:“你们吃吧。”两个陪同犯人便风卷残云地吃光了。晚饭又不想吃,两个陪同犯人又帮着他扫荡了。作为特大的反革命犯,卢小龙在整个看守所无人不知,这也为他赢得了在这两个陪同犯人心目中的威望。谁的罪大,谁的份大。
想到临死还在看守所挣来一份出人头地的地位,卢小龙心中掠过一丝自嘲的微笑。被捕这些天来,每次被从牢房中提审带出,穿过院子时,两边牢房的铁窗上都扒满了观看他的面孔。
已经半夜了,死囚牢中亮着长明灯,一左一右两个陪同的犯人困倦地打着哈欠。他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地上写信,好像有很多话要写,写来写去又没有什么话。刚刚写上“小刚、小慧:你们好”就想到自己这样给弟弟妹妹写信,是不是会连累他们?本来单位的人还不一定知道他们的哥哥是反革命,一写信便都知道了。继而一想,自己作为全国特大反革命案犯,肯定会通告全国,无人不晓,于是,他又拿起笔接着往下写。写了几行,又写不下去了,他发现自己没有什么需要嘱托弟弟妹妹的,也没有什么财富可以留给弟弟妹妹,也没有什么需要弟弟妹妹去帮助做的。特别是这封信要通过暴露无余的审查才有可能送达弟弟妹妹手中,就更没什么可写的了。他也尝试着写了几行有所含义的话,随即也便觉得多余。有几句话是这样写的:“将我的判决结果通告我的同学和朋友们,告诉他们,我怀念着与他们曾经有过的友谊,我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值得记忆的印象,就听任他们及早忘却,希望往事的记忆不给他们未来的生活带来任何阴影,忘却是必要的。”写到这里,他停住了。
他不过是希望妹妹能去转告沈丽什么话,然而这显然是矫揉造作、自作多情的。撕了,又重写,依然写不成样子,撕碎的纸屑扔到尿桶里。
死囚牢房的四壁空荡荡的,门上的监视孔几次被打开,露出监视的眼睛,他写了很久,最终写下了一页:“小刚、小慧:你们好!我走了,没有什么话能对你们说。相信你们能够认识清楚我的罪行,也相信你们会对我做出深刻的批判。我的今天是我以往的必然结果,罪有应得,无须解释。我对不起爸爸,你们该是爸爸妈妈的好孩子。需要纪念爸爸的时候,你们纪念一下。我没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有一些书,如果你们能够找到,觉得有用,就留下来。不知道我过去的熟人中谁那里还有我的书,你们感兴趣就去问问,不感兴趣也就算了。现在是1976年10月5日深夜,应该说是1976年10月6日凌晨了。”写到这里,他停住了,刚才的话里又有一层隐含的意思,让妹妹去看望一下沈丽。沈丽那里还保存有自己写给她的很多信件,倘若沈丽愿意保存下去,便听任她保存下去,如果她不愿保存下去,或许会交给妹妹,不知道小慧能否读懂这层含义?他放下信纸和笔,眯着眼想了想,觉得这些话也没有太大意义。他过去写给沈丽的那些信算什么呢?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其实留不下任何东西,留下的只是一个不算故事的故事。他把最后写成的一页信也都慢慢撕成粉末,扔到墙角的尿桶里。
当窗外露出铁青的黎明时,远远的看守所大门传来一阵声响,有汽车的声音,铁门栓拔动的声音,还有一群人运动的声音,空气立刻紧张起来,两个睡眼惺忪的陪同犯人都激灵起来,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谛听着。过了一会儿,就有凶猛的脚步声来到死囚牢门口,大铁锁被打开了,铁门栓被拔开了,牢门哐啷一声被推开,听见有人高喝:“卢小龙,出来!”
卢小龙站了起来,两个陪同犯人也一左一右站了起来,夹持着他走到牢房门口。有人给卢小龙戴上手铐,又裹挟着他穿过暗黑的看守所院子,几经拐弯来到看守所大门内的一片空地上,胖所长背手站在那里,一片昏黄的灯光照着影影绰绰的人群。所长挥了挥手,有人把他的手铐摘下来,接着上来几个军人,抖开一条麻绳,将卢小龙双臂反剪在后,五花大绑捆了起来,一边捆一边使劲勒着。卢小龙被勒得呲牙咧嘴。听见所长轻声说了一句:“捆上七分紧就可以了。”最后,卢小龙被捆成一团,蜷缩地站在那里。所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好好去吧。”他被丢到一辆卡车上,接着又有两三个被捆成一团的犯人被丢了上来,而后上来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押送他们。卡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掠过北京郊区的村庄、树林及田地,路两边的树木鬼影憧憧地掠过,风冷而坚挺,卢小龙觉得黑暗中的天地很清爽。他想到了十年前的一个像这样暗黑的黎明,他和六七个人在圆明园的废墟上开过一个会议,那天,他们还看到了一对跑上跑下的小松鼠。
天亮了,他们被拉到一片荒凉的河滩地,周围有一道铁丝网散散漫漫地包围着。卢小龙被推下车,其他几个犯人也被推下车,他在等待最后的仪式,那肯定是被推到一个地方,然后响起枪声。然而,在一片嘈闹中,始终没有进入程序,听见全副武装的人员在那里说着、嚷着,还要等另外一辆车从另外一个监狱里拉来执行死刑的犯人,一同进行。在琐碎庸俗的等待中,太阳高高地升了起来,这片当做刑场的河滩地显出毫无刑场肃杀气氛的浅薄和平常来。熬了越来越长的时间,行刑的队伍显出焦躁和不耐烦来,更将死刑的严肃性破坏了,最后,他们干脆将卢小龙等几个死刑犯又推到车上,然后在车子四边的树荫下或站或坐等了起来。很长的时间过去了,太阳已经移过了头顶。又过了很长时间,当整个河滩地都被秋天的太阳晒得有些蔫软时,那边又一辆军用卡车拖着滚滚尘土急驰而来,又一批全副武装的人员推下几个捆成一团的死刑犯,这一下,萎靡不振的河滩地出现了有声有色的杀气。
卢小龙与六七个死刑犯被摁着跪立成一排,望着前面干枯的河滩和远处不成体统的山脉,他知道后面远远地已经有一排军人端起了行刑的步枪,他静静地等待着。后脑勺似乎被人揪住了头发,一阵嗡嗡作响的发麻,又像是长起了一堆草莽,扎得他后脖颈疼痛。
他永远无法知道,就在今天,在北京城内,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等人被捕。
就历史而言“文化大革命”到此已算结束。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要想点什么,就像每次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想最后看一眼试卷一样,然而,在什么都来不及想的空白中,他接受了落在后脑勺上的沉重一击,眼前一片血红,接着便听到枪声。
他的身体轻轻一飘,知道自己的生命就此告终。
1999年1月15日一稿北京
1999年5月5日二稿北京
1999年6月12日三稿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