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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天色微明,北清大学校文革负责人武克勤照例会巡视校园。在北清大学工作了十多年,直到今天,她才对北清大学有了最好的感觉。当她在一伙人的随从护卫下视察校园的时候,她体会到了当家作主的感觉,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新的感情。她现在是全国性的风云人物,白天绝不在人山人海的校园内露面,总是蜷缩在校文革办公室或其他一些秘密巢穴里指挥着她的下属;清晨地旷人稀时,才是她微服出行的时候。
校园还笼罩着黎明前的黑暗,大字报区亮着灯,只有寥寥落落的几个人。她背着手,一边走一边看着两边的大字报和大标语。马胜利一群人跟随护卫着她,这里有武克勤的保卫人员,也有她的助手。带着这群年轻有为生气勃勃的大学生视察校园,武克勤有着非常好的感觉。他们高高大大地簇拥在她的左右,他们对她言听计从,他们散发着年轻男性特有的气味,他们的脚步显示出了他们的年轻和健壮;这一切烘托着她,让她想到众星捧月。
在她的指示下,马胜利派人跑去将大字报栏上的电灯都熄灭了,只剩下路灯清白地照下来。
黎明最初的明亮冷冷清清地浮现在大字报栏相夹的空旷甬道上。
武克勤觉出自己的脚步是朴素的,布底鞋踏在水泥路面上没有任何重量带来的声响。
她缓缓地走着,却时时感到自己的分量。周围一群人的脚步注释了她的存在。她走到哪儿,这群人就跟到哪儿。她站住,这群人便站住。她拐弯,这群人便拐弯。她的意志就是一切。
看着笔直地通向南校门的道路,她背着手站住了,这条路真像是由她胸中淌出来的。她随手指了指路上残留的碎大字报纸,立刻有人对她解释:“清扫校园的黑帮们过一会儿就来打扫。”她点点头。巡视着大字报区,她体会到“领袖”二字的含义。毛泽东视察全国,她视察北清大学。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大字报生动地显示出北清大学乃至整个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动向。每天在这里巡视一遍,就能够把握阶级斗争的火候。现在,北清大学的大字报内容天南海北:有中央首长讲话;有全国各地文化大革命的动态;有对全国上上下下的黑帮、反动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炮轰;有对北清大学揪出的黑帮、反动学术权威、历史反革命与现行反革命的批判;有对早已撤走、又被揪回来的工作组的批判;有各种政治寓言、政治打油诗;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然而,有一个主题非常突出,就是对校文革与武克勤的“反”与“保”
武克勤在一条大标语前站住了:“踢开校文革,自己闹革命”落款是“虎山行战斗队”
武克勤问:“虎山行是哪一拨人?”立刻有人问答:“是化学系的,一共四十来人。”武克勤含威不露地说道:“他们的核心人物是谁?要搞清楚。”马胜利说:“核心人物叫张明山,三年级的学生。”武克勤说:“把他的档案调出来,另外,对他的情况做个全面调查。好人犯错误可以教育,坏人绝不能漏网。”她又看到一张大字报:武克勤是文化大革命运动深入发展最大的障碍,落款是“井岗山战斗队”武克勤用手指了一下“把他们的背景情况都搞清楚。”又有一张大字报,题目是扳倒武克勤,北清大学才能真正乱起来,落款是“旌旗奋战斗队”武克勤还没有张嘴,就有人说:“这是数力系的,情况我们已经基本上掌握,还在继续调查。”又一条显赫的大标语:“校文革是新的工作组”落款是“红旗飘战斗队”
武克勤问:“这个红旗飘是新成立的吧?”旁边立刻有人说:“是昨天刚成立的,他们的情况我们也在摸。”
眼前出现又一张大字报,题目是:武克勤的条条框框可以休也。这张大字报采用了漫画的方式,一共十几页,每一页都是一幅漫画,重点抨击武克勤的条条框框。第一条是“惟我独左”画的是武克勤挺着大圆球一样的肚子,翘着大拇指自我标榜。第二条是“反对武克勤就是反革命”画的是武克勤正唾沫飞溅声嘶力竭地讲话。第三条是“老子一贯正确”画的是武克勤撅着屁股、一根尾巴翘在空中成了旗杆,上面飘着一面破旗。武克勤站在这张大字报前,眯着眼,脸色很不好看。漫画的落款是“缚苍龙战斗队”她冷笑一声,问:“这个战斗队几个人?”马胜利说:“好像就一个人。”武克勤眯眼想了一下,说:“一个人应该好处理呀。”马胜利说:“我们抓紧搞情况,几天之内就把他抓起来。”武克勤又从头扫视了一下十几页的漫画,说道:“我不是一贯正确;可是,现在反对我就是反革命,这一条确实不错。”她背着手转身朝前走,一群人立刻簇拥上来。马胜利紧跟着她说道:“这张大字报我们一会儿就将它覆盖掉。”武克勤说:“覆盖它干什么?我还怕他们骂吗?能骂倒还算左派吗?多行不义必自毙。”她一边走一边说:“天快亮了,怎么牛鬼蛇神们还没有开始打扫校园呀?把他们都关在哪儿啦?”马胜利说:“分了两片,头一批人关在原来校办工厂的危险品仓库里,第二批人盖了牛棚,关在牛棚里。”“哪一片近啊?”武克勤站住问。
马胜利说:“牛棚近。”武克勤说:“去看看。”
北清大学关押牛鬼蛇神的营地到了。这是用席棚圈起来的一片地方。大门是两道木栅栏门,武克勤远远看见问了一句:“这么低的门,不怕他们跑吗?”马胜利说:“谁敢跑?
想一想就吓死了。“木栅栏门口早有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大学生和工人在那里等候,见到武克勤和马胜利,立刻跑过来汇报:”马上就集合出发。“武克勤看了看微明的天空,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着急,马胜利在一旁说道:”我们要看一看。“
木栅栏门摇摇晃晃地拉开了,门柱是两根埋在泥地中的圆木。隔几米一根圆木,钉上草席,就成了体现无产阶级专政牢不可破的围墙。一进这个特殊的院子,就看到一排排临时搭就的棚子。棚子石棉瓦顶,前高后低,一面坡,靠门这一面一人多高,另一面半人多高,四面都是苇席墙。一共有十来排,每排长长的数十米。往棚里望去,里边慌慌忙忙地活动着一些人。马胜利介绍道:“前七排关的是男的,后三排关的是女的。每一排房子关五十个,一共将近五百个人。”武克勤问:“这些房子中间通的吗?”马胜利说:“是通的。”
武克勤站在门口,渐渐适应了棚中的黑暗,看清楚棚子里一个地铺挨着一个地铺,有一些脸盆、牙缸在黑暗中反着光。她看了看房顶,摸了摸顺坡下去的石棉瓦,想到这些牛鬼蛇神一进门便卧到床上,那半人多高的高度也就够用,她问了一句:“这里有灯吗?”马胜利说:“有。”说着,拉开了灯。几十米长的棚子被三四盏20瓦的电灯泡照得昏黄发亮。
往那边看去,显得深远无限,地上五花八门的褥子被单使你想到它们不同的主人。棚子里有股窒闷难闻的气味,她回头看了看,数十米长的棚子开着三扇门,这一扇,中间一扇,再顶端那一扇就依稀可见了。作为一个多年在教师队伍中生活的人,她不能不有一些善良的联想;然而,马上就用一句话抹杀了自己的联想:“这条件相当可以了。”马胜利说:“是。
基本上不怎么漏雨。“
她走出棚子,外面已经乱乱糟糟开始整队。棚子与棚子之间只有两三米的距离,那些牛鬼蛇神们一排一排在自己的棚前站好,每一队牛鬼蛇神都有自己的队长,看到武克勤和马胜利等人出现,所有的牛鬼蛇神都战战兢兢加快了排队的速度。这里都是一些四五十岁以上的教授、干部,哆哆嗦嗦地扭动着,站不出一个整齐的样子。面前这一队的队长是生物系的教授,武克勤认识他,叫董元明。一副挺拔伟岸的身材,发际高高的,模样挺轩昂。
武克勤看到他,略垂了垂眼,对方目光也闪烁了一下。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他们才能明白的缘分,武克勤几乎决心和自己的丈夫离婚,与他结婚。然而,当五七年董元明成了右派之后,也便没了丝毫可能。董元明作为牛鬼蛇神一个分队的队长,正在声音洪亮地喊着口令。武克勤走出院门,在外面的空地上站住,在疾风扫落叶的思想过程中,把一切非政治化的联想都扫荡得干干净净。她现在是北清大学文化大革命的领袖。
五百人成十个分队一队一队走了出来,在院外这块坎坷不平的空地上排列好。看到已经秃顶的原校党委书记罗进也在队列之中,她深深感到世界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已经起了不可思议的大变化。这密密麻麻的一片人,白头发的、黑头发的,秃顶的、戴眼镜的,男男女女,曾经掌管着这个最高学府,海内外享有盛名;现在,他们的命运却操在自己手中。马胜利过来请示:“您是不是给他们训训话?”武克勤挥了挥手,说:“免了。”这时,一个负责看管的大学生走到队列前面开始训话。训话的主要内容,是对两个昨天违犯劳动改造纪律的人进行批斗。一个,是原物理系的系主任,头发苍白腰背佝偻的老头子,他昨天和家人私通消息。还有一个,是原中文系的女教授,圆圆的脸上一双直愣愣凸起的黑眼睛,她也是和家人私通消息。这两个人被叫出队列,弯腰九十度站在前面。训话的大学生宣布:现在,全体先去打扫大字报区和为接待各地参观的群众修建的数十个临时厕所;回来吃早饭时,再对这两个人进行批斗。每个分队要准备一个批判发言。
队列前面放着一堆大扫帚、铁锹,还有数十个粪桶、粪勺。牛鬼蛇神们按顺序走过去,拿起自己的工具。依然排成纵队,出发去完成清晨的第一课。武克勤站在一块水泥预制板上,用适当的高度看着这些人从眼前走过,她想起了世界大战中的战俘营。当这些人在眼前移过时,她觉得这里的运动体现着一种秩序,体现着一种权威。这种秩序和权威因为一片沉默尤其显得尊严。当那些年迈的男女扛着大扫帚、铁锹、粪桶、粪勺从她面前蹒跚而过时,她决定今后不再视察这个地方。这不该是她亲自出面的地方,也不该是她亲眼目睹的地方。
毛泽东想必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他只须在文件上做出批示,以此体现生杀大权。此刻的权威感或许太赤裸,所以并没给她带来十分舒服的感觉。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从她面前走过时,咳嗽着扭头朝武克勤脚下唾了一口痰。这在武克勤心中引起非常强烈的反应,那声音十分像在唾她。对方突然意识到了她的存在,抬起一张苦难的老脸,十分惊恐地仰望了她一下,那表情使武克勤确知,这口痰绝不是针对她的。然而,这依然无法驱走她心中的不快。这自然是一个无须发作的不快。她转头问站在一边的马胜利:“哲学系那个李浩然呢?”马胜利说:“他早就自杀了,向您汇报过。”武克勤问:“他老婆呢,是叫茹珍吧?”马胜利问答说:“她还在家里。”武克勤疑惑地看了看马胜利,马胜利解释道:“一些身体不太好、问题又不太严重的,晚上回家住,白天参加劳动和接受批判。”
武克勤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这么说,他们算一批走读生了。”马胜利笑着应和道:“是。”这时,他看见什么,抬手一指:“那不是茹珍?”武克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茹珍顶着触目的阴阳头浮肿着脸矮矮地走了过来,在她后面跟着一个十分纤瘦的圆脸女孩。
武克勤问:“是她女儿吗?”马胜利回答:“是,她叫李黛玉。每天早晨陪她妈过来,晚上再来接她。”武克勤问:“为什么?”马胜利小心地回答:“怕她在路上晕倒。”茹珍从扫帚堆上拿起了一把大扫帚,扛在肩上,从武克勤和马胜利面前走过,还抬起眼傻呆呆地看了看他俩,便懵懵懂懂像个大头娃娃一样跟上前面的人去了。李黛玉远远地看着,脸上是一种想跟随又不敢跟随的懦弱神态。
牛鬼蛇神在眼前走净了,武克勤挥了挥手,说道:“走吧。”簇拥的人便都像她的尾巴一样灵敏地跟上。这一刻间她领会到什么叫“尾大不掉”;什么时候跟随的人不灵敏了,就是权力开始消亡。走过茹珍的女儿李黛玉身边时,武克勤特意站住,不失和蔼地问道:“你是茹珍的女儿?”李黛玉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低眉低眼地点头回答道:“是。”“叫什么名字?”
武克勤问。李黛玉回答:“李黛玉。”“在哪个学校?”武克勤又问。李黛玉回答:“北清中学。”武克勤问:“你能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吗?”李黛玉点了一下头。武克勤说:“你要和家庭划清界限。”李黛玉又点了一下头。马胜利看着李黛玉,说:“你要记住这些话。”
李黛玉微微扬了一下眼,点了点头。
武克勤又看了李黛玉一眼,转身走了。
走出几十步,她感叹地对马胜利说:“这个李黛玉长得和我女儿有点像呢。”马胜利连忙点头:“是。”他见过武克勤的女儿陆文琳,确实和李黛玉有几分相像。武克勤又扭头看了看站在远处路边的李黛玉,叹了口气,仍朝前走去,同时想到刚才那个朝她唾了一口的老教授。虽然她确信那不是有意的,但她依然像被人唾了一口一样,感觉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