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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鹤山西南面的洼地。
繁茂的芦竹生满了河道两岸, 稍低处是大片的芦苇,间或有一丛丛的菖蒲。
稍矮一些的人, 站在岸边愣是看不到芦竹后面。
便是高个也没用, 还有一株株柳树舒展着枝丫,它们跟榆树、樟树、桑树一起成为了这条水道的天然屏风。哪怕陆地只有数丈宽, 隔着这些树木就是另外一条河流, 人也很难看见。
河道并不宽, 最开阔的地带仅容四条摇橹船并行,
窄的地方, 那些芦竹伸出的枝叶都能割破衣裳。
一条条水道纵横交错, 将土地分割成零碎小块, 河湾连着河湾, 星罗棋布。
这里与其说是沼泽洼地,不如说是迷阵。
虽然水深至少一丈,但河底淤泥众多, 还有莲藕茭白水毛茛等水生根茎, 错综复杂,吃水深一点的船根本进不来,进了也会被困死在河道里。
水透着极好看的青碧色, 待用木瓢舀起一看, 分明又是干净无色的水。
只因水中岸边都有繁茂的植株,它们几乎要遮蔽天光,船行水上,仅能在比较开阔的河道中央望见天空。等回首一看, 来路早已被这深深浅浅的一片绿色掩盖,往前看还是这般景色,简直像是误入了山君河神的行宫。
不然,怎会有这般灵气盎然,又超脱尘世的地方?
据说楚朝刚没,南边三王为了谁是正统打起来的时候,荆王麾下的官吏强征壮丁,飞鹤山附近几个村子的百姓拖家带口地逃进了这里,衙门派了好几千人去搜,愣是毛都没找着一根。
打那会儿起,就有人说这片芦苇荡是迷魂阵。
那里面大得很,听说还有成窝的鼍(鳄),乱跑乱闯的下场可能是喂了鼍。
逃民住在芦苇荡的深处,在里面盖了房子,辟了小块的田地耕种,还种了桑麻,平日里捕鱼打猎为生。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靠的是就是这九曲十八弯仿若迷阵的水道。
水里长有许多能吃的根茎野菜,野鸭子到处都是,鱼也多,就是个头不大。
也有人家捕了野鸭,拔了飞羽养在家里,以后就不用出去捕猎,肉蛋都能吃上。
尽管地里的收成不多,甚至可以称得上贫瘠,因为没有好的粮种,野草锄之不尽,还有山雀野鼠黄鼠狼来偷粮,可这里没有苛捐杂税啊!每年青黄不接三月的时候,杨芽柳叶榆钱儿都能吃,饿不死。
然而桃花源是不存在的,他们什么都不缺,就缺盐。
需要通过外界买,虽然非常小心了,但是一块肉被狼盯上,便是大祸临头。
这群狼的首领,就是阿颜普卡。
逃民祖祖辈辈长在水边,当年躲进芦苇荡也是豁出命闯的。纵然识得水性,依旧有人因不慎栽进沼泽、被水草绊住脚、受鼍攻击死了不少。这芦苇荡的许多地方连他们都不敢去,只捡走熟了的水道。
阿颜普卡带来的这拨人,都懂一点武功,更关键的是里面有当年党项八姓之后,不止识字,还懂兵法学过奇门遁甲。
陈朝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西凉国皇室跟上层权贵不是没有动过南下中原的念头,还派出过一支军队试着攻打边关,然而陈朝这条船是要沉了没错,可破船还有三斤烂铁,更别提跟李元泽争夺天下的那些势力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按照孟国师后来的说法,天下的聪明人大概都在那时候出完了,谋士猛将多不胜数,甚至听说了某位武将的悍勇之名,因为地盘间隔较远没来得及见识这人的本事,这人就战死沙场了,成就了另外一位猛将的威名。
西凉那时国势就在走下坡路,在逐渐汉化的同时也学了陈朝奢靡残暴的那一套,权贵重臣贪图享乐剥削平民,国都之外的草原上,好些个部族牧民都没了活路只能卖身为奴。威名赫赫的西凉铁骑也因为世代军户的制度大不如前,南下中原劫掠边民没多久就对上了李元泽的势力。
——被打得找不着北。
来的是那位后来喜欢鸟修园子的宋将军,跟后来封为魏国公尹清衡。
是李元泽麾下最勇猛的武将,跟李元泽的谋主。
西凉败得一点都不冤。
尹清衡这人是奇才,亦是能人,他在西凉铁骑南下的时候,抓来李元泽麾下最能写檄文的谋士炮制了一篇长长的文章,以古喻今。
这古说的就是汉室衰微,天下群雄并起,厮杀得中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虽然曹魏乃至后来的司马氏休养生息,都未曾复强汉之姿,而司马氏退于长江之南,五胡乱华,祸延三百年,百姓如同两脚羊,而今日之状与汉末何异?
此文一出,天下震动。
谋士们纷纷惊出一身冷汗,他们不把西凉之患放在眼里,是知道西凉正在衰落,还能借他们之手削弱李元泽的势力。可是关外异族数不胜数,没了羌人还有瓦剌,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一个强大的部族统一草原,而他们又因为混战导致中原元气大伤,后果不堪设想。
像李元泽这样有野心想做皇帝的,更不乐意自己将来接手的是个烂摊子,连刘邦都被匈奴围过,汉朝早年更是一个接一个地往草原送和亲公主。
这皇帝做得也憋屈。
于是天下群雄——只要不是平州司家那样起个土堡就敢扯反旗的——都开始正视边关之患,甚至达成了一种默契。
平日里打生打死没话说,只要西凉人瓦剌人来了,立刻停战。
不停战也行。
就有个自作聪明的家伙不买账,还趁着隔壁地盘的人抵御西凉攻城的时候跑去趁火打劫。
第二年附近几个势力联手干掉了他,地盘粮草军队被迅速瓜分干净。
陈朝末年的天下群雄都是要名声的。
因为如果名声不好听,就要被别人顶着大义之名干掉。
西凉在几个地方试着攻打,都铩羽而归,索性不再去了。
反正打不过,他们决定等中原人自相残杀死得差不多了再说。
可是这件事在西凉带来的影响也很巨大,许多有点脑子的权贵挑了庶子跟奴生子送入摩揭提寺出家念佛学武,其他儿子念汉学跟兵法。
尹清衡让他们吃了大苦头,他们反过来很推崇尹清衡,对于这位魏国公擅长的奇门遁甲之术更是着了魔。
以至于从尹清衡这里学了奇门遁甲的孟戚,都成了西凉人的偷师对象。
阿颜普卡最初带着人到飞鹤山,是怀有其他目的,却意外地发现了芦苇荡这么一个天然的藏兵地、迷魂阵。
都不用改地形,添补一些树木,挖两条水渠建几道水闸,加上机关简直是易守难攻,不来几万人团团围住整个芦苇荡,都休想打下来。
几万人……动静何等之大,等他们打进来,都有足够的时间逃跑了。
飞鹤山灵气充沛,芦苇荡常年湿气很重,阿芙蓉种下去没有南疆长得那么好,却也生出了一小片靡丽的红花,就是根系不发达抢不过野草野花,要人不停地锄草侍弄,搭棚子挡雨,冬天还要生炉子加温,产量一直上不去。
阿颜普卡折腾出一个飘萍阁,一方面是为了弄钱,一方面就是试药。
阿芙蓉制出的秘药气味极大,又不好闻,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遗楚跟齐朝权贵,目前还很难做到。
除非找到更适合种植阿芙蓉的地方,手头能使唤的人再多一倍。到那时就靠阿芙蓉,都能把其他势力生生击溃。
“主公。”
一声低低的呼唤,打断了阿颜普卡的沉思。
阿颜普卡不像在外面那样戴着斗笠,他顶着个光脑袋坐在水车旁边,风力带动着这个古老的水车,小木桶接连将溪水舀起送入水渠,又慢慢流向种满阿芙蓉的田地。
西凉人夺下这里之后,最好的土地被拿来种了这些红花。
原本住在这里的逃民缺少粮食,又被奴役鞭打,如今已经死得不剩几个了。
这里虽是阿颜普卡的老巢,但是从这位首领到其他人心里都不太在乎,因为他们的根在北方,这里的气候实在叫他们不舒服,平日里还藏着不能露面,于是许多人主动出去为复国大业奔波了。
闰县孙家商行的孙掌柜,以及军营里的黎主薄,都是这般。
现在闰县的基业差不多完了,孙掌柜带着人回到芦苇荡时,颇有些难堪。
孙掌柜的真名叫孙细,祖上也是汉人,不过几代之前就在关外经商了,嫁娶都是氐人羌人到了最后也分不清了,他的祖父还因为颇有本事在西凉建国之后做过治粟内吏,此乃秦汉时代的官职名称,是九卿之一的重臣。换到陈朝楚朝约莫跟户部尚书差不多,管国家的田租跟其他一切税收。
西凉覆灭之后,孙家没了前程,想要做官至少等五代之后,除非想办法更名换姓冒领户籍,即便这样在他这一代也很难出头。
孙细不愿等,他也不想等,他自问能力根本不在父辈之下,只是运气不好。
阿颜普卡一出现,孙细都不深究他的身份是真是假,真的怎么样假的又怎么样,他需要这样一个脑子好使的人来做主公,更何况阿颜普卡还是摩揭提寺最高武学的传人,一下就收复了那些过得很不如意的西凉贵族。
摩揭提寺是什么规矩,在里面学过佛练过武的西凉人最清楚不过,至高武学会随便教给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吗?甚至他们在想,历代长老、主持、国师都没练成的至高武学,是普通人能练成的吗?
于是无形之中,他们对阿颜普卡就有敬畏之心,觉得他有神佛庇护。
孙细还是所有人里面“中毒”比较浅的那个,换了出身往礼氏的黎主薄,怕是在阿颜普卡面前只敢跪着说话。
“荆州的局势乱了,有人在挑拨荆王与齐朝,似乎是想让他们打起来。”孙掌柜神态恭敬,语气里却有掩饰不住的忧虑,“听说孟戚恰好赶上这趟事,他迟迟不到我们布局的地点,可能是被这件事绊住了。”
阿颜普卡缓缓摇头,山神庙的胡道人前日就用鸽子把信传来了,孟戚与那条龙脉分明已经进入了飞鹤山,还在村里追问了一番山神的传说,夜里悄无声息地走了,按理说他们很快就能发现那个遇到过飞鹤山龙脉而且对山神的存在深信不疑的村中老人是宿笠儿的祖父,然而那一条条的线索已经布好了,偏偏不见应该扯线而来的人。
孟戚失踪了。
那条龙脉跟着消失了。
飞鹤山那么大,根本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阿颜普卡皱眉不展,孙细便出口劝慰,意思是孟戚二人可能虚晃一枪,其实奔着荆州城去了。
“你有所不知。”阿颜普卡沉着脸。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孟戚作为曾经的楚朝国师,跟随李元泽打过天下,对战争必定十分敏感,听说荆州要出大事怎么着也得过去看看。故而孙细的推测很有道理,可是孙细并不知道,龙脉对孟戚来说有多重要。
孟戚从太京龙脉那里得到了驻颜不老的长生方子,阿颜普卡虽然能小范围的驱使灵气,但心中仍然觉得自己所学,比不上孟戚那个有用。
人只有活着,长久的活着,才能奢望更多。
阿颜普卡担心的是太京龙脉先接触到了飞鹤山龙脉,这样他的谋划就落空了。
可转念一想,飞鹤山这条龙脉早年受过其他龙脉的欺骗,这么多年他想尽一切办法都遇不上,是非常难啃的硬石头。太京又是那样昌盛的龙脉,只怕还要受到飞鹤山龙脉的敌视。
“你去查查,谁在荆州搞鬼。”阿颜普卡随口吩咐道,他不能说龙脉的秘密。
孙细领命退下,神色难堪,他发现自己其实不得阿颜普卡的信任。
不行,他必须做得更多更好。
“来人,我们去荆州府。”
***
“唧——”
山雀古怪地打了个喷嚏。
它抖了抖毛,开始在细沙上蹦跶,先是爪子比比划划,最后干脆瓜子嘴一啄一啄地开始画图。
大大小小的圆圈,或长或短的曲线。
号称没有几万人围住就无法攻入的芦苇荡,被“山神”泄了个底朝天。
“唧噫,唧!”
画完了一张大大的图,山雀把自己当做船,在“迷宫”里欢快地迈腿跑了起来。
——走这条水道,第三个弯道左边,然后右边。
胖乎乎的山雀拍着翅膀忽左忽右地溜着图,最后蹲在了迷宫中间一处,那里画了一朵粗陋的花。
山雀往那里一蹲,瓜子嘴向天,傲然地向墨鲤孟戚表示,你们要找的红花就在这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