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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皇后这一番话儿,已说得够恳切够委屈求全了,当然,她亦确实有自己的私心,但总的来说,还是出于对水溶黛玉的同情与愧疚,才会这般说的。然听在水泓耳朵里,却觉得万分不受用,因猛地抽回自己揽着皇后肩膀的手,双手交叉放至背后,缓缓后退了几步,方满脸阴霾的看着皇后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说朕做的事儿,是有损阴德的!你当真以为与朕情分匪浅,又生了朕的嫡长子,朕便不会治你大不敬之罪了?!”
他的语气太过森冷,表情太过陌生,“大不敬”之罪的帽子又太大,以致皇后竟禁不住瑟缩了一下,人亦怔住了。她从未见过水泓有这般冷酷绝情之时,——她所熟识的水泓,素来都是温润的谦谦君子,待所有人都极宽和,尤其待她更是独一无二,而非像此刻这般居高临下的藐视着她,让她甚至产生错觉,自己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那犯了错的臣下的!——以致乍见之下,她竟打心眼儿里生出了一股子寒意来。她怔了半晌,方意识到,眼下这个男人,已不再是她所熟识的那个跟她同床共眠了十余载的男人了,她与他之间,彼时虽近在眼前,却似被一条看不见的鸿沟所隔着,再回不到过去了!
心底涌上来的深深的绝望与悲哀,反倒让她攸地冷静了下来,正所谓“伴君如伴虎”,自己可还有儿子要保护,有家人要保护呢,又何苦以卵击石,白惹得他生气,到头来吃苦的反而是自己?因翻身下到地上,跪到水泓膝下,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臣妾知罪了,请皇上责罚!”这已是她的底限了,因着出身豪门世家,她自亦有自己天生的傲气,以致她虽已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时半会儿仍是做不来那哀声告饶之事。
其实水泓亦非真要治皇后的罪,他之所以忽然这般大的反应,不过是因为连日来被人奉承迎合惯了,忽然间有点儿接受不了有人在自己跟前儿说教罢了,他对皇后,终究还是有几分真感情的!——先前那二十几年几乎可以说是“夹着尾巴做人”的经历,早已使得他变得过分的自尊自傲起来,如今一旦得了势,变作了别人看他的脸色过日子,也难怪他受不了有人与唱反调儿!然说出去的话有如泼出去的水,想要再收回,已是再不能够,因此他虽瞧见了皇后眼底的不敢置信与伤痛,到底拉不下脸子来说上几句软话儿,因冷冷扔下一句:“念你初犯,朕今儿个就饶过你,你自己好好儿反思反思罢!”便带着几分不自在,拂袖去了。
余下皇后瞧着他的背影行远了,方苦笑一声,旋即颓然的坐到地上,将头埋进双膝之间,无声的痛哭起来……
水泓负气离了皇后的寝殿,却并不回自己的奉天殿去,反而屏退了众跟随之人,只留了戴权一人跟着,便一径去了这些日子以来,明为黛玉居住,实则软禁她的西院儿。
守住院门的婆子们远远儿的瞧见他走过来,忙不迭便就地跪在了两旁。水泓走近,令其开了门,又摆手示意其退下后,方举步走进院子,缓缓行至正房门前,微微用力推开了门。就见一道袅袅娜娜却稍显单薄的背影儿,不是别个,正是属于黛玉特有的,正坐在窗前,单手托着微微上仰的香腮,呆呆望着窗外的天空。——窗户是朝着北面儿开的,显然她所仰望的,正是奉化帝陵的方向。
水泓几乎是只瞧了一眼,便被黛玉袅娜的身姿所迷住,心上更是攸地荡起一股子热辣辣的激流来,从今以后,眼前的绝色美人儿,便是整个儿属于他的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方抬脚行至黛玉身后,伸出右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彼时黛玉方意识到有人靠近自己了,陌生人的碰触,让她觉得十分不舒服,因忙缩了一下身子,避开了那只手,方略带慌乱的转过了身子。却见来人不是别个,竟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恨之入骨的水泓!想着方才触碰自己的,竟是这个无耻之徒,黛玉心里霎时涌上一阵儿说不出的恶心与厌恶来,因想亦未想,便抬手与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旋即方绕过他,走回了青冉的床前坐下。
再看水泓,早已是目瞪口呆,几乎没反应过来方才黛玉是在搧他耳刮子。及至到反应过来,眼底攸地浮上了一抹凌厉的杀气来,但他很快又敛住了,不怒反笑,向黛玉道:“俗话儿说‘打是亲来骂是爱’,看来公主是等不及要作朕的妃子了?”说着又上前逼近了两步。
黛玉被关在这里十数日,不论白昼黑夜,都只有一个气若游丝、危在旦夕的青冉相陪,她既要时刻担心着青冉的存亡,又要担心着水溶眼下的安危,早已是身心俱疲,宛若惊弓之鸟了,如今见水泓不怀好意的逼近,禁不住“刷”的一下煞白了脸子,单薄的身子,亦不由自主的轻颤起来,眼角儿甚至已有了泪意。但她到底不愿意在水泓这个大恶人面前表露出自己丝毫儿的惊惧与怯意来,因忙握住了床上青冉冰凉的手,方缓缓站起身来,一脸凛然的冷冷说道:“先皇整好儿才走了四个月,皇上却已忘记潇湘是早已被先皇指与当朝的北静王爷为正妃,不日就要完婚的了,看来皇上的记性儿,真真是不太好啊!抑或是……皇上觉着先皇已是人走茶凉,他老人家的旨意,亦再没有了威力,大可以忤逆他老人家,抗旨不遵了?”
原本以她的身份,是该自称“臣妾”或是“臣妹”,抑或是自称自己的名字“黛玉”方不显得失礼的,然对着水泓,她实在不愿意那般自称,以免亵渎了自己,因才用了水百川给她的封号“潇湘”二字自称,一如她仍称水溶为“北静王”一样,都有不屑水泓,且提醒水泓他们可是蒙先皇指了婚的,他便是贵为新帝了,亦不能忤逆先皇之意的意思。
水泓被她这番犀利的话儿说得脸上青白交错,但低头沉吟了片刻,便回复如常了,道:“先皇的旨意,朕自然不敢有违亦不会有违,但六弟的托付,朕既已答应了,一样儿不能有所违背!告诉不得公主,此前六弟虽与公主情投意合,但终究此番父皇的忽然驾崩对他影响更大,让他由不得后悔起早年间一直待父皇不假辞色,未曾在父皇跟前儿好生尽孝之事来,因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亦真个糊涂,竟因着一时看不开母妃的薨逝与父皇这么多年对我的严厉,以致一直未曾在父皇跟前儿好生尽过一日的孝,端的是不孝至极啊!’;又说‘父皇身为天宸的君主,成日价原已是日理万机了,又那里抽得出多少空儿来照管咱们弟兄?偏我不懂事儿,不说替他分担一二,反倒徒惹他生气,实在不配为人子!’云云。”
“言谈间是无尽的懊恼与悔愧,最后更是在此番扶梓宫去奉化之后,坚持说要呆在那里替父皇守陵,早晚侍奉父皇,直至终老,方能稍稍减轻一些这些年来对父皇不孝的愧疚之情!至于事前之所以一直未告诉公主,不过是怕公主听了会伤心难过继而阻止他罢了,毕竟他与公主亦是这么多年的情分了,要面对面伤公主的心,终究不忍。只是他既已立意与父皇守一辈子的陵了,自然不忍再耽误公主的终生,且又素来与朕交好,极为信得过朕,故而将公主托付与了朕,求朕一定要善待公主一辈子。朕见他说得诚恳,且心里确实亦是仰慕公主已久的,遂答应了他一回来便迎娶公主的要求,还请公主不要辜负了六弟这番苦心,早日将养好身子,与朕完婚才是!”
黛玉虽早在当日皇后下药强自留下她与青冉之后,便已了解到水泓的口蜜腹剑与卑鄙无耻了,然彼时在听了他这番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话儿后,仍是被惊得瞠目结舌,半日回不过神儿来,这般无耻至极之徒,缘何先前无尘哥哥与她便一直未曾瞧出他的真正面目来呢?!天宸的江山交到他手里,果真便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吗?
不过惟一值得庆幸的便是,照他那番说辞,水溶这会子犹留在奉化帝陵,当是性命无虞的,她一直悬了这么多日的心,方稍稍安定了些微。
因怔了好半晌,方冷冷一笑,反问道:“如此说来,我还要感谢皇上的收留照顾之恩了?”说毕见水泓一副理当如此的模样儿,她的声音攸地更又冰冷了几分,“只是皇上在说方才那番话儿之前,是否亦该先问一问您自己、问问这宫里这京城任何一个人,可相信您才刚那番说辞的?您在指黑为白之前,亦该先想清楚,这黑,可到底能不能指为白才是!”言下之意,便是她与水溶感情甚笃之事,是放眼全京城所有人都知道的,他这番说辞,只好拿去哄骗那三岁的无知小儿罢了!
未料到黛玉被软禁了这么些时日,担惊受怕了这么久,人虽瘦了一大圈儿,却仍能这般反应敏捷、伶牙俐齿,水泓不由对她更又添了几分欣赏之情。但欣赏归欣赏,他仍没有打算要就此放了她的意思,更知道自己再要这般与她说下去,只怕亦是说不到她点头同意嫁给他的,何必再在这里白费口舌,倒不如立时回去着人准备册妃大典所需要的一应事宜的好,因扔下一句:“明儿个一早朕会打发太医来先与你请平安脉,毕了再打发内务府的人过来与你量尺寸做礼服,三日后行册妃大典。”便扭身去了,当然,并未忘记唤人来守着黛玉,且是时刻不离的那种,想是为了防止她寻短见。
余下黛玉懵了片刻,方反应过来水泓这是欲不顾自己的意愿,“霸王硬上弓”的逼娶自己了,又气又怒又急又慌又无计可施,那眼泪更是如断线的珍珠一般,大滴大滴的掉落了下来,惹得水泓派来的婆子们瞧得又慌又怕,惟恐哭坏了这个小祖宗,以致水泓让她们吃不了兜着走,因忙都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劝。黛玉因着水泓的关系,对她们自然不会有好脸子,因一反平日里温雅冷清的性子,哭着让她们都出去,但婆子们那里敢离开半步?没奈何,黛玉只能当她们空气一般,顾自哭起自己的来,直至哭累了睡着了,方被婆子们小心翼翼移到了床上去,但仍不敢离开半步,因自发分作了两班儿,说是一班人守上半夜,一班人守下半夜。
“玉儿,醒醒,醒醒,是我回来了……”
半夜时分,睡得迷迷糊糊、极不安稳的黛玉被人轻轻摇醒了,惺忪朦胧中,她觉得那声音是那么的熟悉,以致她在乍听之下,已是忍不住潸然泪下;但她实在害怕此番又是如之前的每一夜那般,无数次的感觉到了水溶的归来,及至到满心欢喜的睁开眼睛时,却发现不过是清梦一场罢了,倒不如一直沉浸在美梦中,不要醒过来面对那梦醒后时的失落与哀伤的好,故而她虽已醒了七八分了,但仍紧闭着一双美目,不愿睁开。
床前水溶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淡淡的月光,瞧着有两滴清泪自黛玉在不过短短十数日内,已瘦得仅止巴掌大的脸颊上滑下,明白她分明已经醒过来了,却不愿意睁开眼睛,只是默默流泪,只当她是在怨自己这么久才来救她,心下禁不住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因忙弯下身子,伸臂轻柔的将她拉起来抱在了怀里脸贴着脸,低声儿略带哀求的说道:“玉儿醒醒,是我不好,这么久才来救你……”说着鼻头亦是禁不住一酸,后面的话儿亦哽在喉间说不下去了。
彼时黛玉心里犹不敢相信水溶是真个回来了,仍眼下这个怀抱却又分别是她记忆中那个温暖的怀抱,笼罩在她四周的气息,亦分明是她所熟悉的那股子气息,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到比她之前任何一次的梦境都要真实,她终于忍不住缓缓睁开了眼睛。
就见水溶一张俊脸,此时竟真在离她脸孔不到仅只几寸的地方,只是他的脸子同样瘦了一大圈儿,且眼圈亦微红着罢了。黛玉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又伸出颤抖的小手踌躇的抚上了他的脸,感受到了手下实实在在的温暖触感后,终于相信水溶是真回来了,亦再顾不得矜持与害羞,便闭上眼睛,泪流满面,却幸福喜悦至极的扑入了他的怀中!
劫后重生的两个人一直抱了不知道多久,仍不愿意松开彼此,尤其黛玉,更是生恐自己一松手,水溶便会再次消失不见了。好半晌,还是水溶先恢复了少许的理智,因忙微微松开黛玉,附耳轻声说道:“这里可有什么东西是要收拾的?若是有,趁早收拾了,咱们好早点儿离开,免得过会子被人发觉,横生枝节。”
经他这么一说,黛玉方后之后觉的想到,水溶这个时刻孤身独闯禁宫,会不会有危险?因忙压低声音急道,“哥哥来时可曾被人发现了行藏的?”又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继续问道,“院子里和屋里那些个婆子们可有瞧见你来的?”
水溶冷然一笑,道:“就凭他们,还不至于能难到我。”又问,“真个有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
黛玉见他说得笃定,心下稍安,摇头轻轻道:“这里并没有多少东西是属于我的,便是有,经此一役,亦再不欲要了,省得以后瞧了,想起这段日子非人的经历,没的白堵心。”幸得当日临出发前皇后留她在宫里小住时,因想着王嬷嬷等人至出发那日,将直接从林府出发,因此将行李都留在了府里,只略带了几样儿换洗衣衫与素色首饰进宫,不然此番要丢的东西,可就多了去了。
水溶点点头,道:“如此咱们就走吧。”打横抱了黛玉下地,便要推门出去。却被黛玉小声儿唤住,道,“青冉怎么办?她……她病得很重,但这些日子以来因着有皇后送来的千年参汤续着,病情虽未好转,但却没有再进一步恶化,哥哥可不可以连她一块儿带走?”她不敢想像,这些日子以来若没有青冉在身边陪伴,——那怕她一直这般不省人事的昏迷着,她还能不能在她无数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继续坚持到此时此刻水溶出现在她眼前。
“傻丫头,青冉自然是要同了咱们一块儿离开的。”水溶如何不明白黛玉的心情?便是他自己,眼下亦不能再单纯的拿青冉只当自己的一个手下看,而是拿他当自己的姐妹自己的亲人一般充满了感激与歉疚的。因轻轻击了一下掌,一条人影便自窗外悄无声息跃了进来,不是别个,正是很久已未曾出现在黛玉跟前儿的邢之源。
黛玉见到他忽然出现,禁不住面上一喜,但旋即又焦虑起来,道:“我与青冉就这么走了,明儿宫里发现咱们两个不见了,会不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那些个看守咱们的婆子们,又会不会受到牵连?”饶是婆子们此番充当了水泓与皇后的“帮凶”,她仍是不忍瞧见她们因此而丢了性命。
一席话儿说得水溶禁不住暗自叹息起来,他的玉儿啊,为何在经历了那么多不公平的遭遇后,仍能保持那般善良的心性呢?而那些一心欲算计她之人,又是如何下得去手的?但自己喜欢她的,不正是这一点吗?因扯唇短促的嗤笑了一声儿,方摇头道:“玉儿不必担心,此番牵连的宫人挺多,所谓‘罚不惩众’,他要维持自己在世人眼里的‘仁君’形象,是决然不会要她们命的;再则,余下的一应事宜,都交予我来操心便好,玉儿你只管安心便是。”
说毕亦不再多说,只示意邢之源上前打横抱起青冉,他自己亦抱起黛玉,便轻飘飘的跃出窗户,跃上房顶,眨眼消失在了浓浓的夜色当中……
饶是水溶有意放慢了速度,前所未曾尝试过的高来高去、腾云驾雾的感觉,仍是使得她十分不适,以致他们好容易左转右转的到得一所外表瞧起来十分普通的宅子前停下,下得地上时,黛玉早已是煞白着脸子,摇摇欲坠了。水溶见状,忙又打横抱起她,同抱着青冉的刑之源一块儿,不经正门,只飞身从侧面墙上进了那宅子,又左转右转,在一座三间的院子前停了下来。
早有里面儿的人听到响动,接了出来,不是别个,正是北堂长老及王嬷嬷紫鹃雪雁百灵等众。瞧得水溶二人平安带了黛玉与青冉回来,众人俱是喜之不禁,王嬷嬷等人更是禁不住掉下泪来,还是顾虑着黛玉见了心下烦闷,方强忍着迎进了屋里。
进入内室,王嬷嬷等人还要先问黛玉连日来可好不好,却被黛玉摆手止住,转而向北堂长老急声儿道:“长老且先瞧瞧青冉罢,她病得很重,已经人事不省十几日了,我真是好怕她再……醒不过来了。”说着已是掉下泪来,但旋即她又转悲为喜,“幸得长老及时赶到了,此番青冉终于是有救了!”
北堂长老听说,并不接话儿,只是顾自上前执起黛玉的手腕儿凝神诊了诊脉,方道:“姑娘的身子倒无大碍,只是疲惫虚弱太过,我这就给你开个安神的方子,令人熬了来姑娘吃下,好生歇息去罢,青冉这里,有我呢,你只放心便是。”又示意王嬷嬷等人带她先下去休息。
黛玉听说,犹不愿就此离开,却拗不过水溶等人亦来劝,又想着自己留下,确是帮不上什么忙,说不得只能答应着去了。水溶不放心,亲自将她送回早已准备好的卧室,柔声嘱咐了她一阵儿,又命暗卫们时刻不离的保护着她后,方依依不舍的往前面儿去了,不在话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