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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州在大宋的西北边境,虽然也算繁华,但从京都过来,路上少不得要受罪。
宋立言到地方之后,本是打算休沐一日的,谁知道大早上的,霍良就来禀告:“大人,邻街的掌灯客栈里发现了前几日失踪的刘师爷的尸体。”
死人么,不稀奇,他见得多了,但没想到的是,霍良说:“但那客栈的掌柜不肯来县衙,还说她有重大的案情,一定要在客栈里同大人禀告。”
宋立言觉得好笑:“掌柜的不肯来,你们就任着他不来了?这刀鞘里装着的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霍良心虚地移开眼。
面前这位大人估摸不过二十四五岁,细皮嫩肉,模样清俊,看起来分明是个不知事的少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流金铄石的天气,他身上却有股子说不出的阴冷沉寂,随意开口说句话,众人便是心头一沉,大气也不敢出。
“看你的意思,还想替那掌柜的说话?”宋立言觉得稀奇,上下打量这捕头一番,目光落在他的靴子上,眼神突然一变。
“那客栈在哪儿?”
霍良还以为自个儿死定了,谁知道大人突然峰回路转地问了这么一句,他一凛,立马拱手:“就在县衙出去往南百步的街口。”
“走。”
霍良:“……”
这态度转变得莫名其妙,霍良低头跟着走,看着这位大人的背影,又在“阴冷沉寂”这个印象后头加了个“心思莫测”。
任何刚到任的官员,都会在府邸里呆上几日,先了解当地情况,再行抖官威。尤其是他们浮玉县烟霞镇,前八任县令都死在任期上,按理说后头来的人,应该更谨慎才是。
但不知道这位宋大人是胆子大不怕死还是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说走就走,连随从都只带了一个,就这么毫不避讳地站在了掌灯客栈门口。
只是,这楼掌柜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向八面玲珑惯了的人,眼下站在大人面前,竟是连奉承话都没能说完就愣在了原地,一双眼盯着大人,眼里有震惊、恼怒、还有一丝丝的委屈。
“掌柜的?”他觉得气氛太诡异了,忍不住出声提醒。
楼似玉垂眸,飞快地敛好神思,再抬眸,便又笑得跟寻常无异:“大人如此体恤民意,实乃我烟霞镇百姓之福,快里头请。”
宋立言忍不住打量这个人,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家客栈的掌柜会是个女子,毕竟就算浮玉县是商贸大县,做这种抛头露面之事的也几乎都是男子,女儿家一来丢不起这个人,二来也没这个手段。
不过面前这位掌柜看起来倒是落落大方,淡黄罗裙配上绛紫裹腰,艳而不俗,脸上略施脂粉,颇有些颜色。手里还捏着一册半旧的账目,看起来跟她的身份相得益彰,没有丝毫不妥之处。
如果不是她那格外突兀的话语停顿,以及过分复杂的眼神,宋立言是不会太注意她的。
“听霍捕头说,掌柜的有案情要禀?”他收回目光,往客栈里走。
楼似玉深吸一口气,扭头跟上他,低声道:“是,昨夜有野狼闯入我客栈里,还带来了一具尸体,我想,大人若不来亲眼看看,恐怕不会相信小女子的说辞。”
野狼?宋立言抬头。
半旧的客栈里有不少打斗的痕迹,但最显眼的,还是杵在中央那根顶梁柱上一丈多高处的四爪抓痕。
“那狼形状如何?”
“回大人,外形与普通的狼无异,但有两人高,且为站立行走。”
一听她这话,旁边的霍良就笑了:“楼掌柜,大人面前莫要胡编乱造,这世上哪有站立行走的狼?”
楼似玉眨眼,很是无辜地道:“我这一客栈的人可都瞧见了,大家都能作证。”
霍良一噎,还是不信地摇头,小声对宋立言道:“大人,有些情况您还是先知道为好。”
“说。”
侧身挡住楼似玉,霍良压低声音道:“这位楼掌柜不是坏人,但就是有些神叨叨的,信什么妖魔鬼怪之说,去年还曾被发现在城隍庙外偷设祭坛。”
宋立言挑眉,深黑的眸子再往他靴子上一扫,问:“你鞋面上的灰,是在哪儿沾的?”
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霍良疑惑地低头:“今日就只走了县衙和这客栈两处地方,路上来回都是骑马。”
“那便行了。”宋立言拂袖,“你带人去验尸吧。”
霍良有点懵:“大人,您不去看看?”
“验尸一事,还是齐岷更为在行,他在就行了。”
那您过来干什么的?霍良很想这么问,但看看大人那明显不是很想解释的表情,他咕噜一声就把话咽回去了,老实地拱手退下。
宋立言回头,看着楼似玉问:“掌柜的,可否将昨日情形详细说说?”
楼似玉垂眸没看他,脸上倒还挂着笑:“般春当时也在,就让她先来禀告大人,大人若还有疑惑,再问奴家不迟。”
言罢,屈膝朝他行礼,将般春推了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宋立言感觉到了一股子敌意。面前这掌柜的虽然笑着,可眉梢紧绷,语气也不太友善,方才分明还定定地盯着他瞧,眼下却是连抬眼都不愿,还后退半步,站去了一侧。
有什么隐情不成?
来不及多想,那被推上来的姑娘已经开口了:“奴婢般春,回禀大人:昨夜子时奴婢起夜,听见客栈外头有奇怪的叫声,便从窗户缝隙里往外看了看……”
宋立言收敛心神,认认真真地听她说完经过,将她的话与客栈里的痕迹做比对,很容易就得出结论——她们没撒谎。
客栈是真的进了狼,只不过不是一般的狼,而是狼妖。
狼妖好吃人脾肺心脏,昨夜是祀神之夜,阴气极重,保不齐就有贪婪的妖物控制不住自个儿,出来觅食。
只是,听般春所说,这楼掌柜不仅从狼妖手里逃生,而且还救了她一命?
宋立言再度看向楼似玉,这人身子骨娇小,看起来也不像练家子。普通女儿家,看见狼妖近在咫尺,会镇定地逃跑吗?
楼似玉正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她今儿受的刺激比昨晚上还厉害,眼下只能自己慢慢消化,只是,再怎么消化,她也受不住这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起。
“狼是自己跑走的?什么时辰?”
“可否将你说的符纸拿来与本官一看?”
“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越听心里越痛,仿佛一把钝刀在来回磋磨,楼似玉捏紧账本,千万句粗话就在嗓子眼上了。
然而这时候,她听见宋立言问:“楼掌柜?”
浑身一震,楼似玉忙收了情绪,抬起头来,将嘴角往两边耳根拉,自认为亲切地问:“何事?”
宋立言:“……”
他什么样的妖怪都见过了,头一次被一个人的脸给吓着。好端端的美人盘子被她给拉成了午夜凶尸,竟好似还在冲他笑?
旁边的李小二见势不对,连忙干咳一声,递了符纸到她手里,小声提示:“大人在问这符纸哪儿来的。”
楼似玉恍然,挽了挽鬓发将符纸呈上:“这是从一位云游的道士那儿买的,五文钱一张,说是能辟邪。”
宋立言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有点凉,接符纸的时候不小心与她碰触,又不着痕迹地收走了。
楼似玉却是一震,一股子酸麻从心窝子里直蹿四肢,逼得她打了个寒战。
“操。”这回忍不住了,真的爆了粗口。
宋立言:“……?”
楼似玉扭曲着脸接下去:“……操之过急的话,那道士说了,这符就容易不灵。”
她说完,倒是越笑越自然,淡红的嘴唇抿着,露出一股子天真无邪来,仿佛方才的狰狞都是别人的错觉。
宋立言眼眸微阖,扫了两眼那符纸,道:“想不到当今盛世,还有人会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
“大人不信吗?”楼似玉侧头,“可是信总比不信好,您瞧,要是没有这符纸,昨儿我一客栈人的命都搭上头也说不准。”
“荒唐。”宋立言将符纸收拢入袖,正色道,“早在建朝之初,妖物就已经连同上清司一起湮灭于世,朝廷也有明文,不许任何人妖言惑众,扰乱民心。楼掌柜开口之前,还是想清楚的好。”
楼似玉一噎,扁扁嘴,顺从地低头:“大人说的是。”
睁着眼都说瞎话,那她也没啥可反驳的,跟着点头就完事了。
宋立言对她这敷衍的语气似乎不是很满意,别开脸道:“这客栈味儿重得很,宋洵,点些香来。”
“是。”
一根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檀香插在了她供着的财神爷面前,楼似玉斜眼看着,心里直骂这人事儿多,给她添堵就算了,还去给财神爷添堵。
然而,当青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之时,楼似玉脸色骤变,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冲上前,一把将账本扣在了闪着暗火的香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