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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突厥的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是不能归宁的,除非被夫家
弃逐。所以每次阿娘总也高兴送我去见见阿翁,替她看望自己在
突厥的那些亲人们。我偷偷把这计划告诉阿娘,她既不乐意我嫁
到中原去,更不想我嫁到月氏,所以她瞒着父王替我备了清水和
干粮,趁着父王不在王城中,就悄悄打发我溜走了。
我骑着小红马,一直朝着天亘山奔去。
王城三面环山,连绵起伏从西往北是焉支山,高耸的山脉
仿佛蜿蜒的巨龙,又像是巨人伸出的臂膀,环抱着王城,挡住风
沙与寒气,使得山脚下的王城成为一片温润的绿洲。向东则是天
亘山,它是一座孤高的山峰,像是中原商贩卖的那种屏风,高高
地插在半天云里,山顶上还戴着皑皑的白雪,据说没人能攀得上
去。绕过它,就是无边无际水草丰美的草场,是阿娘的故乡。
出城的时候,我给师傅留了张字条,师傅最近很忙,自从那
个顾小五来了之后,我总也见不着他。我想我去到突厥,就得过
完冬天才能回来,所以我给他留了字条,叫他不要忘了替我喂关
在他后院里的阿巴和阿夏。阿巴和阿夏是两只小沙鼠,是我偶然
捉到的。父王不许我在自己的寝处养沙鼠,我就把它们寄放在师
傅那里。
趁着天气凉快,我跟在夜里出城的商队后头出了王城,商队
都是往西,只有我拐向东。
夜晚的沙漠真静啊,黑丝绒似的天空似乎低得能伸手触到,
还有星星,一颗一颗的星星,又低又大又亮,让人想起葡萄叶子
上的露水,就是这样的清凉。我越过大片的沙丘,看到稀疏的芨
芨草,确认自己并没有走错路。这条道我几乎每年都要走上一
回,不过那时候总有外祖父派来的骑兵在一块儿,今天只有我一
个人罢了。小红马轻快地奔跑着,朝着北斗星指着的方向。我开
始在心里盘算,这次见到我的阿翁,一定要他让奴隶们替我逮一
只会唱歌的鸟儿。
天快亮的时候我觉得困倦极了,红彤彤的太阳已经快出来
了,东方的天空开始泛起浅紫色的霞光,星星早就不见了,天是
青灰色透着一种白,像是奴隶们将刚剥出的羊皮翻过来,还带着
新剖的热气似的,蒸得半边天上都腾起轻薄的晨雾。我知道得找
个地方歇一歇,近午时分太阳能够晒死人,那可不是赶路的好时
候。
蹚过一条清浅的小河,我找到背阴的小丘,于是翻身下马,
让马儿自己去吃草,自己枕着干粮,美美地睡了一觉。一直睡到
太阳西斜,晒到了我的脸上十分不舒服,才醒过来。
我从包裹里取出干粮来吃,又喝了半袋水,重新将水囊装
满,才打了个唿哨。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小红马的蹄声,它欢快地朝着我奔过来,
打着响鼻。一会儿就奔到了我面前,亲昵地舔着我的手。我摸着
它的鬃毛:“吃饱了没有?”
可惜它不会说话,但它会用眼睛看着我,温润的大眼睛里反
着光,倒映出我自己的影子。我拍了拍它的脖子,它突然不安地
嘶鸣起来。
我觉得有点儿奇怪,小红马不断地用前蹄刨着草地,似乎十
分的不安,难道附近有狼?
草原里的狼群最可怕,它们成群结队,敢与狮子抗争,孤身
的牧人遇上他们亦会有凶险。但现在是秋季,正是水草丰美的时
候,到处都是黄羊和野兔,狼群食物充足,藏在天亘山间轻易不
下来,不应该在这里出没。
不过小红马这样烦躁,必有它的道理。我翻身上马,再往前
走就是天亘山脚,转过山脚就是突厥与西凉交界之处,阿娘早遣
人给阿翁送了信,会有人在那里接应我。还是走到有人的地方比
较安全。
纵马刚刚奔出了里许,突然听到了马蹄声。我站在马背上遥望,远处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线黑灰色,竟似有不少人马。难道是
父王竟然遣了人来追我?隔得太远,委实看不清骑兵的旗帜。我
觉得十分忐忑不安,只能催马向着天亘山狂奔。如果我冲进了突
厥的境内,遇上阿翁的人,阿爹也不好硬将我捉回去了吧。
追兵越来越近,小红马仿佛离弦之箭,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
发足狂奔。但天地间无遮无拦,虽然小红马足力惊人,可是迟早
会被追上的。
我不停地回头看那些追兵,他们追得很近了,起码有近千
骑。在草原上,这样的骑兵真是声势惊人,就算是阿爹,只怕也
不会轻易调动这样多的人马,如果真是来追我的,这也太小题大
作了。我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在心里奇怪,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骑
兵呢?
没有多久小红马就奔到了天亘山脚下,老远我就看到了几个
小黑点,耳中听到悠长的声音,正是突厥牧歌的腔调,熟悉而亲
切,我心想定然是阿翁派来接应我的人。于是我拼命夹紧马腹,
催促小红马跑得快些快些,再快些。那些突厥人也看到我了,他
们站上了马背,拼命地向我招手。
我也拼命地向他们挥手,我的身后就是铁骑的追兵,他们
肯定也看到了。马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近,我看到突厥的白旌
旗,它扬得长长的旆尾被黄昏的风吹得展开来,像是一条浮在空
中的鱼。掌旗的人我认识,乃是阿翁帐前最受宠的神箭手赫失。
他看到地平线上黑压压的骑兵追上来,立时将旗子狠狠插进岩石
间,然后摘下了背上的弓。
我在狂奔的马背上看得分明,连忙大声叫:“是什么人我不
知道!”虽然他们一直追着我,但我还是想弄明白那些到底是什
么人。
我的马一直冲过了赫失的马身十来丈远,才慢慢地停下来,
赫失身后几十个射手手中的箭簇在斜阳下闪烁着蓝色的光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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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一边眯起眼睛瞄准那些追上来的骑兵,一边策马将我围拢在中
间,赫失笑逐颜开地跟我打招呼:“小公主,你好呀。”
我虽然不是突厥的王女,可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从小突厥
大单于帐前的勇士便如此称呼我。我见到赫失就觉得分外放心,
连后头千骑的追兵也立时忘到了脑后,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赫
失,你也好啊!”
那些铁骑已经离我们不过两箭之地,大地震动,耳中轰轰隆
隆全是蹄声。“呵!”赫失像是吁了口气似的,笑容显得越发痛
快了,“这么多人马,难道是来跟咱们打架的吗?”赫失一边跟
我说话,一边张开了弓,将箭扣在弦上,在他身旁,是突厥的白
旌旗,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直响。在草原上,任何部族看到这
面旗帜,就知道铁尔格达大单于的勇士在这里,任何人如果敢对
突厥的勇士动武,突厥的铁骑定会踏平他们的帐篷,杀尽他们的
族人,掳尽他们的牛羊。在玉门关外,还没有任何人敢对这面白
旌旗不敬呢!
可是眼看着那些骑兵越冲越近,来势汹汹,分明就像根本没
有看到旗帜一样。夕阳金色的光线照在他们的铁甲之上,反射出
一片澄澄的铁色,我忽然猛地吸了口气。
这是月氏的骑兵,轻甲、鞍鞯、头盔?虽然没有旗帜,但
我仍旧分辨出来,这是月氏的骑兵。我虽然没有去过月氏,但是
去过安西都护府,在那里见过月氏人操练。他们的马都是好马,
甲胄鲜明,弓箭快利,骑士更是骁勇善战。赫失也认出来,他回
头看了我一眼,对我说:“公主,你先往东去,绕过宾里河,大
单于的王帐在河东那里。”
我大声道:“要战便战,我可不愿独自逃走。”
赫失赞叹似的点了点头,将他自己的佩刀递给我,我接过弯
刀,手心里却生了一层汗。月氏骑兵的厉害我是知道的,何况现
在对方有这么多人,黑压压地动山摇般压过来,虽然赫失是神箭手,但我们这方不过几十人,只怕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对方。
眼见那些骑兵越逼越近,我连刀都有点儿拿捏不住似的。虽
然从小我觉得自己就不输给哥哥们,可老实讲,上阵杀敌,这还
真是第一次。
白旌旗就在我们身后,“呼啦啦”地响着,草原的尽头,太
阳一分一分地落下去,无数草芒被风吹得连绵起伏,就像是沙漠
里的沙丘被风吹得翻滚一般。天地间突然就冷起来,我眨了眨眼
睛,因为有颗汗正好滴到了眼角里,辣辣的刺得我好生难过。
那些骑兵看到了白旌旗,冲势终于缓了下来,他们摆开阵
势,渐渐地逼近。赫失大声道:“突厥的赫失在这里,你们的马
踏上了突厥的草原,难道是想不宣而战么?”
赫失乃是名动千里的神箭手,赫失在突厥语里头,本来就
是箭的意思。传说他要是想射天上大雁的左眼珠,就决不会射到
大雁的右眼珠,所以大单于十分宠信他。果然那些人听到赫失的
名字,也禁不住震动,便有一人纵马而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话。我对月氏话一点儿也不懂,都是赫失不住地译给我听,原来
这些人说他们走失了一个奴隶,所以才会追过来,至于这里是不
是突厥的地界,因为正好在天亘山脚,其实是月氏、突厥与西凉
的边界,从来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如果硬要说是突厥的领地,也
算有点儿勉强。
“走失奴隶?”我不由得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那个领兵
的月氏将军扬起马鞭指着我,又指手画脚地说了一句话。赫失似
乎很愤怒,大声说道:“公主,他竟然说你就是他们走失的那个
奴隶。”
我也忍不住生气,拔出刀来说道:“胡说八道!”
赫失点了点头:“这只是他们的借口罢了。”
那月氏将军又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话,我问赫失:“他说什
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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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如果我们不将你交出去,他便要领兵杀过来硬夺。突
厥藏起了月氏人的奴隶,如果因为这件事两国交战,也是突厥人
没有道理。”
我怒极了,反倒笑起来:“他现在这般不讲道理,竟然还敢
说是我们没有道理。”
赫失沉声道:“小公主说的是,但对方人多,又是冲着小公
主来的?”他对我说道:“小公主,你先往东去寻王帐,带援
兵过来。月氏傲慢无礼,我们如果拦不住他们,定然要报知大单
于知晓,不要让他们暗算了。”
说来说去,赫失还是想说动我先退走。我虽然心里害怕,但
是仍旧挺了挺胸脯,大声道:“你另外遣人去报信,我不走!”
赫失静静地道:“小公主在这里,赫失分不出人手来保
护。”
我想了一想,他说的话很明白,如果我在这里,只怕真的会
拖累他们。虽然我射箭的准头不错,可是我从来没有打过仗,而
这里其他人,全是突厥身经百战的勇士。
“好吧。”我攥紧了刀柄,说道,“我去报信!”
赫失点了点头,将他鞍边的水囊解下来,对我说:“一直往
东三百里,若是寻不到大单于的王帐,亦可折向北,左谷蠡王的
人马应该不远,距此不过百里。”
“我理会得。”
赫失用刀背重重击在我的马上,大喝一声:“咄!”
小红马一跃而出,月氏的骑兵聒噪起来,然而小红马去势
极快,便如一道闪电一般,瞬间就奔出了里许。我不停地回头张
望,只见月氏骑兵黑压压地逼上来,仿佛下雨前要搬家的蚂蚁一
般,而赫失与数十骑突厥骑兵被他们围住,就像被黑压压的蚂蚁
围住的黍粒。另有月氏骑兵逸出想要追击我,但皆追不过十个马
身,便被纷纷射杀——赫失虽然被围,可是每箭必中,月氏骑兵
竟然无一人能躲过他的箭锋,那些人马不断地摔倒翻滚在地,仓
促间竟无一骑可以追上来。小红马越跑越快,除了那白旌旗,其
余的一切都在最后一缕暮光中渐渐淡去,天色晦暗,夜笼罩了一
切。
我策马狂奔在草原上,无星无月,闷得似要滴下水来。这样的天气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只怕是要下大雨了。在草原上遇见下
大雨可是件要命的事情,我抬头看天,天是黑沉沉的,像是一口
倒扣的铁锅,没有星月,方向也难以辨识,我真担心自己走错了
路。草原上其实什么路也没有,不过是乱闯罢了。我摸黑策马
飞驰了半宿,幸得那些月氏人没有追上来。可是赫失他们也没有
突围出来,我心中既担心赫失的安危,又担心自己乱闯走错了方
向,又急又气,只差没有哭出声来。就在这时候,只听“喀嚓”
一声,一道紫色的长电划破黑沉沉的夜色,照得眼前瞬间一亮,
接着轰轰隆隆的雷声便响起来。
是真的要下雨了,这可得想办法避一避。一道道闪电像是僵
直的蛇,在乌云低垂的天幕上四处乱窜,我借着这一道紧似一道
的电光,看到远处的乱石。原来我一直沿着天亘山奔跑,这跑了
大半夜,仍旧是在天亘山脚下。
找块大石避一避吧,总比被雨淋死要好。我促马前行,小
红马灵巧地踏过山石,我怕那些碎石伤到马蹄,于是翻身下马,
牵着马儿往山间寻去。大雨早已经“哗哗”地下起来,粗白牛筋
似的雨抽在人身上,生疼生疼。那些雨浇透了我的衣裳,顺着额
发流进眼中,我连眼睛几乎都没办法睁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终于望见一块大石,突兀地悬出来,这大石下倒是个避雨的好所
在。
我牵着小红马爬到了大石下,一人一马缩在那里,外面雨
声轰隆隆直响,这雨势又急又猛,我想起赫失,心中说不出的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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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小红马半跪在石下,似乎也懂得我心中焦急,不时地伸出舌
头来,舔着我的手心。我抱着小红马的脖子,喃喃道:“不知道
赫失他们怎么样了?”外头落雨很急,从山上流下来的水在石
前冲汇成一片白色的水帘,迷蒙的雾气溅进石下,纷扬得就像一
场小雨一般。
也不知这场雨到底下了有多久,最后终于渐渐停歇。山石外
还淌着水,就像一条小溪似的,“哗哗”响着。而风吹过,天上
乌云移开,竟然露出一弯皎洁的月亮。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再让这风一
吹,可真是冷啊。可是我身上带的火绒早就让雨给淋透了,这里
没有干柴,也没办法生起火来。
外面水流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小红马亲热地凑过来,温热
的舌头舔在我的脸上,我想既然雨停了,还是赶紧下山继续寻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