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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元元年。时值暮夏。万物葱茏。
夔国都城岐歌。
春江旁一茶馆。
秦砚斜坐在茶桌旁,松松着一柳叶纹样墨绿长袍,脸上无甚表情。只听对面一身无瑕白袍的李长青缓缓说道,“此次新皇寿宴,是打算大办的。只要在岐歌当职,不是有罪或实在无足轻重的小官小吏,都被邀请了。此般隆重,想来……小殿下也会出席。”
李长青在内殿当值,这消息恐怕假不了。
实在难得,素来低调的皇帝幼弟小殿下唐晰会出现在宴会上。
可谁又能料想到,夔国一等世家凛川秦家百年清白,秦砚这一支几辈皆任要职,却没有收到帖书。原来原本不过轻似飞花的一页请帖亦可重如洪钟。
秦砚面上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个中缘由,自然是他与小殿下这剪不断理还乱的重重纠葛。这数年的纠葛,乱似鹊鸟巢枝,挡在眼前,阻在前路,让秦砚不知该如何向前,如何再靠近唐晰。
秦砚朝李长青点点头,不欲多说,转向窗外。
难得无风的夏日,热气蒸腾着江面,泛起萦萦白烟,恰似美人半蒙面纱。叫人看不真切。
若问秦砚初见唐晰是哪月哪天,他着实是想不起来的。然而那场景,那惊鸿一睹的震撼,叫秦砚经历几世轮回也不愿忘记,时不时便浮现在心头,让人心弦颤动到战栗。
也是这样一个将尽的夏季。也是这样一个无风的日子。
十二岁秦砚和往常一样,天色朦胧时便打着哈欠起了床。先去院子里打了套拳,回来冷水一冲,一番洗漱,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此时温习夫子的功课,效果是最好的。等吃过早食,同隔壁西门雪一起到皇宫里,开始一天的伴读生活。
今日似乎有些不寻常。已到的几人,包括太子与夫子,都直直地站在文轩阁门口。
秦砚摸了摸鼻子,走上前,跟夫子行了个礼,问了声好。原想着夫子总会解释一番,但是夫子,李颜,并没有多语,只是微微颔首。秦砚不知所以,只好也往后一站,眼里全是茫然。
不消时,整个学堂的人都来齐了。几人一番面面相觑。除去太子一脸沉静、夫子李颜不为所动外,只有李长青,对不明就里的这几人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隐秘地做了一个口型。秦砚思考了片刻,乍然领悟是“皇上”两字,浑身一凛。神识几番游荡,明白大概是皇帝今日得空来检视文渊阁。文渊阁在本朝专供皇子及伴读读书学习,若要过来,只可能是来看这些十岁出头的青涩少年。
秦砚作为凛川秦家主支这辈的长子,五花八门的宴会上自然不是稀客,见皇帝的机会并不少。但如现在这种情况却没有过。到底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想到将会近距离面对皇帝,心气不由地震动起来。到底还是希望能让皇帝印象深刻的,秦砚低下头飞快整视衣着是否平整,收敛脸上多余的表情,尽量使自己表现得成熟自在。
只稍等了一会,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稍显嘈杂的声响,一内侍尖声喊道:“天子到。”可望见一群参差不齐的深色衣着的人簇拥一个赫黄色袍的男子走来,正是当朝皇上。
他嘴角含着温和笑意。
皇帝不过不惑之年,还没有被政事过度磨损的沧桑,眉目深邃,面色从容,在这个年纪下确实是可以称为美男子的。
秦砚不过远看几眼,待皇帝走近,便微低下头不去直视。
然而这一低头,却看到了皇帝身旁的小少年。
起风了,秦砚心想。那小少年不过六七岁模样,肌如冰雪,肤如凝脂,唇似朱漆,眉如点青,眼角一颗朱砂痣,仿若能随着星辰般的眼波而流动。裹在一身纯白的锦袄里,是天工用上等和田玉所雕成的贡品。没有一丝瑕疵。
少年感受他的目光,眉头微微蹙起,将眼神投来。
风为何这么大,秦砚心想。少年眼里全然不是他所想象的温柔或灿烂。而是苍茫的洪流,波涛汹涌,有一股无名的狂风推搡着,奔涌向前,片刻就侵袭了秦砚。被淹没了。秦砚感到他在窒息,胸腔一阵阵地紧缩,心脏急遽地跃动,而其它感官都在隐没。他即吸不进气亦呼不出来。只有眼睛,睁大着,干涩到发疼。
明明应该是睁不开……为何闭不上……
秦砚终于明白,不过须臾芥子之间,这少年,已从眼睛开始,到肉身,再到灵明,彻底地、完全地、不留一点余地将他侵占了。
这夏日。狂风骤雨。海浪滔天。
秦砚全然不记得他是怎样移开目光、怎样向皇上行礼、又是怎样上完这堂课。至今仍能浮现在他眼前或是回响在他耳边的,只有皇帝显得温柔的声音:“这是朕的幼子唐晰,往后可要跟各位成为同窗了。”太子隐隐透着骄傲的声音:“孤弟弟,漂亮吧。”连李长青这等平日不动声色的人也点头称赞:“小殿下果然仙人之姿,如清蟾浴水,若纤云遏空,妙哉。叫人惊艳。”
是了。唐晰是仙人,是天上溶月。无论哪样,都不是这渺渺红尘之物。
秦砚思绪飘远。那年应当是华纪十年,李长青不过十岁尔尔,竟已经能说出这等夸人的话……估摸一算,到如今竟也有十年了啊。
十年。秦砚暗叹一声,揉了揉额头。
李长青此人最是风雅俊逸,尤重品茶与下棋。待李长青细细琢磨透桌上一壶茶,又同秦砚在棋盘上厮杀了两把,已是两个时辰后了。日渐升起,由早晨的微白蜕变成猩黄,游龙吐息般释放炽热。
两人随意点了几个小菜。
秦砚一边吃着一边端详李长青。
李长青是三朝帝师李颜的独子。
李颜非出身世家,但凭一张清俊的脸与一身浩浩才气在岐歌立身。几十年前一手游龙狂草几篇惊涛骈赋震惊岐歌,政论亦一针见血令人瞠目结舌,受皇帝召见官拜御史中丞,又娶世家女陈故止为妻。之后青云直上,迁丞相长史、侍中郎、太子太傅。李颜性格清绝非凡,不好女色,无妾亦无通房,只与妻子恩爱无猜。陈故止三十余岁方有了李长青,而后此身只怕再难得麟,也未见李颜有一句话的不欢喜。单凭这一点看便可知李颜的气度完全超脱于常人。
这种家庭下成长的李长青自然不会平庸。不说温雅之相貌,李长青幼时便有才名,三岁会吟诗七岁可作赋,而今刚及弱冠,琴棋书画皆已有大家风范。不过相熟的人才知道,李长青的性格比才名更难能可贵。李长青看似清冷淡泊实则赤诚温和,聪颖过人而又内敛谦和,孚尹旁达,怀瑾握瑜。他能明白别人的喜怒哀乐而从不多言于口,这种契然的理解离了尴尬,只会让人心怀脉脉。与他为友不用担心秘密被泄露,孤独时找他吃酒喝茶不用担心被拒绝,欲倾诉愤懑忧愁时亦不用担心他会有所不满。李长青是个极佳的朋友,甚至于能够让人心甘情愿交出后背、托付遗孤。
……就单单拿秦砚来说,他曾有的和唐晰数年vv亲密岁月,也多靠李长青在其中牵线助力。
李长青在秦砚目光下镇定自若,不紧不慢地吃着菜。
他吃的向来极少,未几便停下筷。端坐着,摸出一本薄薄的文集来看。
而秦砚不过开了个头。食顷,李长青这本文集也已翻了一半。秦砚睨了一眼,文集的作者正是岐歌近日声名鹊起的顾家小儿顾酩。
茶馆备了漱口水,秦砚一含,一股荷香满面扑来,原是用迟开的落霞映雪瓣儿煮出。如此奇招,也难怪这家茶馆这么受追捧。吐掉漱口水,清了清嗓子,秦砚开口道,“这文册如何?”
“嗯?”李长青正看的入神,听到秦砚开口,立马放下本子,“过得去。但要担待得起现在的盛名,着实还差几招。”
“他现在可是春风得意。”
李长青倒说:“不过志学之年,存着些骄傲也是平常的。然顾家一向讲求宁静致远,顾酩这番激荡与顾家平日作风不大相符。”
“顾酩心思绝非你所想的单纯。”秦砚沉声道,“今日我找你出来,所谈之事便与这人脱不了干系。”
李长青抬起头注视他。
秦砚好生一番酝酿,缓缓开口道:“前日滂沱大雨,我与我二弟正从东郊狩猎归来,已是衣裳尽湿,商量着于流华亭处休息片刻,待雨势转小再行,却不料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