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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漫长又孤寂,似乎看不到头。
天地浑沌如鸡子,仿佛还未劈开。季梵音在黑暗中摸索。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苍老却浑厚的笃声。
“谁?谁在说话?”
季梵音心下一个咯噔,眸光四寻,东方蓦然乍现一道火光。
橙红色的幽光冲云破日,打在她如初生婴儿般肤若凝脂的娇容上,慌乱一览无余,旋即转瞬即逝。
季梵音寻光而去,一脚徒然踏空,轻盈体态如羽毛般轻飘飘坠落。
啸风疾驰,从领口灌入,浸透四肢百骸,她倏地嫣然一笑,缓缓阖上眼。
这时,一双孔武有力的紧实长臂横腰托住她,天地再次劈下一道光。
季梵音惊诧,偏头一睨,俊拔如山脊的男人背对光源,漆黑眼瞳仿佛深不见底的陨石,将她彻底吸附,心甘情愿跌落黑重的漩涡。
阴影勾勒下的轮廓,犹如鬼斧神工下的精雕细琢,棱角分明。
季梵音情不自禁抬手一抚,眼泪扑簌簌而下
“久等了。”
低沉浑厚的嗓音,仿佛穿越千山万水后的杳然回归。
季梵音鼻尖翕合数下,攀附上那结实的脖颈,恍若失而复得的宝物般,箍得紧紧的!
夜雨潇潇,雨水淅淅沥沥敲打青石板路,雨点粗重,飞溅而起无数细小水滴,‘啪嗒’跳落飘零如浮沉的花草上。
响雷碾过,风雨混浊渐进。
一件织锦霞帔披上羸弱瘦削的肩胛,红绡清脆声音临近:“小姐,您身子骨本弱,不宜吹风。”
弱?
季梵音美目一侧,凝脂肌肤在如豆蜡灯下,吹弹可破。
视线落入青铜镜中,三千青丝如瀑,随意披散四周。眉黛如烟,细长柳叶眉微蹙。
裹在绛红色披风下的身躯,盈盈便可一握,仿佛遇风即倒。
“罢了,安寝吧。”
红绡闻言,探出双手阖紧镂花檀木窗。
帷幔下的纤细身子侧躺,绣着藕粉色荷花的床褥盖至白皙锁骨,灵动如丰腴的海棠,纤指动了动:“红绡,休息去吧,今晚不必守夜。”
烛光很快湮灭。
红绡轻微抿嘴,犹豫片刻后,还是欠了欠身退出。
季梵音自是猜到她所忧虑之事。
片刻,轻扬幽深的笛声从四面八方传入,仿佛裹挟一种神奇的魔力,铺缓人心,于梦中酣然。
季梵音嫣唇微弯,第一次听闻白玉笛缭绕之声,一如此番天气,心上某根弦被畅然拨弄,不顾他人的劝阻,执着寻找声源。
寻了整宿,导致的严重后果便是缠绵卧榻整一月。食不下咽,咳嗽不止。
连累全府上下,陪着她陷入病状。
病愈后,她释然了。
或许,那只是从远方某处亭台楼榭不小心误入,抑或是哪座王公贵胄府邸的兴起之音,何必深究?
细雨朦胧,黑衣带刀侍卫李久长手持伞柄,面色冷硬,略微弓身提醒:“王爷,该回了。”
滂沱大雨串成长线,透过雾霭氤氲,修长挺拔的男人华服金冠,沉默收起白玉笛,置于长袖后。
如星辰般耀眼的深邃眼眸凝视早已一片漆黑的阁楼,复杂的神色猜不透所想。
夜雨仍在下落,两道高大身影渐次没入夜色中,与其融为一体,彻底消失不见。
东边鱼翻肚白,泛起丝丝缕缕霞光。夜雨骤歇,晨曦破云而下,普照大地。湿漉漉的地面圈着或大或小的水涸,叮当作响的车轴撵过,余下一地长印。
将近两个时辰的行程,精简雅致的马车停靠在天姥山下。
“小姐,我们到了。”
红绡搬下一张红木矮凳,双手撩开车帘。
雪白指尖率先敞露,纯白罗裙随着衣袂轻轻摆动,盈盈细步生香。倾城容貌潜藏在轻薄面纱之下,凭添一股朦胧美感。
“季施主,一路舟车劳顿,是否先入禅房休息片刻?”
一位样貌清秀的青衫和尚双手合十,模样虔诚。
“勿让方丈久等,烦请小师傅带路。”
音如天籁,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
蓬莱国宰相之女季梵音自十六岁于菩提寺为母点灯祈福,每月入住三日,经此两年,从未间断。
庄严肃穆的大殿,巍峨踱金佛像稳立正中。
竹筒迭声碰撞发出细微“簌簌”声响。
啪嗒……
摘下面纱的季梵音迈着婀娜步子,恭敬递过手中的深棕色竹签。
“季施主这次所求何事?”
面带三分笑的方丈,身披金黄色袈裟,慈眉善目。
“父母康健、平安喜乐。”
方丈:阿弥陀佛’了声,依旧保持得体微笑。
季梵音光滑双颊一哂,略微低眉,声如蚊呐:“还有……姻缘。”
方丈含笑归还竹签,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口吻:“如缘有份自来,水到必定渠成。”
季梵音细细咀嚼,若有所思。
翌日,天朗气清。春日枝头葱茏清脆,盛放的花卉迎风起舞,脱落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落,正好落入氤氲袅袅的青白瓷杯中。
柔软指尖捻出纹理络脉清晰的桃花花瓣,覆在细美鼻尖轻嗅,红唇嫣然一笑。
轻搁下书本,季梵音兴致勃然吩咐:“红绡,把剪刀拿来。”
梁榭潇穿过冗长繁复的长廊,落入漆黑瞳仁便是这一幕:藕粉色襦裙女子穿梭于百花丛间,裁剪下鲜嫩翠滴的花束,体态轻盈,美人如花隔云端,别有一番恬淡,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灼热的目光紧随她的一举一动,神情专注的季梵音对此丝毫未觉。
咔嚓咔嚓。
季梵音将修理平整的白色铃兰插入青花瓷中,配上稗子草,彼此相得益彰。
四肢因长时间活动,光洁的额头布满密密匝匝的细汗,顺着移动滚落。
季梵音顾不得擦拭,神情专注。
一方细帕蓦地抚上皙白额际,沿着密布的两边轻柔擦拭。片刻,细帕湿了一角。
季梵音误认为是红绡,并无过多留意。
身侧数个瓷瓶,盛放的花卉娇嫩欲滴,搭配得当,季梵音油然而生一种满足之感。
“将这些分别送予方丈与入住厢房的香客吧。”
身后并无任何声响,季梵音疑惑回首。
就这刹那,电光石火,天地黯然失去颜色。
季梵音费尽全力才稳住绵软的双足,秋水般的眸子盛满不可置信。
双脚如被藤蔓禁锢了一般,蒺藜梗在喉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仿佛沧海演变成桑田那么久,季梵音才找回自己的知觉。不由自主抬起细腕,梁榭潇不着痕迹往后侧身,躲开她的触碰,声线清冷开口:“姑娘请自重。”
尴尬犹如丛生的杂草,在两人间蔓延开来。
季梵音平复不断翻涌的心潮,敛下晶莹闪闪的睫羽,清浅一笑:“让公子见笑了。”
面容冷峻的梁榭潇兀自藏起柔软细帕,薄唇紧抿,默不作声。
微风拂面,吹乱季梵音额前几缕细碎的青丝。
梁榭潇按捺下为她抚绾发丝的冲动,旋即转身。
季梵音心下一紧,急忙唤住他:“公子请留步。”
迈出的长腿顿住,俊容却并未回头:“姑娘还有何事?”
“近日赏花时节,不知公子空闲与否?”
得益于方丈照拂,菩提树所有花卉皆在她所居住的禅房院落。
言下之意,邀约他一起赏花。
梁榭潇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早已翻滚如潮。
眉头微微一皱,丢下一句似是而非的回答:“视情况而定。”
夜半时分,红绡为自家小姐掌灯。令她甚感意外的是,从未在打扮上花费过多心思的小姐,今晚一反常态,对着床榻上的坎衫罗裙一再比对,口中还喃喃自语、念念有词。
“红绡,这件如何?”
她还未来得及回答,就遭到自家小姐全盘否定:“太过花哨。”
这般挑挑捡捡,季梵音瘫坐在床榻上,双手托腮,仿佛瞬间被人抽走了精气神般,颓然道:“身材是硬伤……”
话音刚落,红绡不得不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我的小姐,您这身材还称不上完美,那其他人还不得羞愤撞墙?”
莫说她家小姐顶着蓬莱国第一美女的称号,这凹凸有致的身材足以傲视一方。
季梵音被她的话逗乐,噗嗤一笑,如皎洁的白月光,美轮美奂。
“不过小姐,您为何突然在意起妆发?”
就她所知,她家小姐天生丽质,又素爱纯白简雅打扮,骨子里透出的温婉不知胜于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多少倍。
季梵音眨了眨杏眸,明媚如少女般的娇俏,笑而不语。
“红绡,你帮我看看,眉黛是否过于厚重?”
“恰如其分。”
“糕点龙井准备如否?”
“早已准备就绪。”
“那……”
红绡一把按住面带踌躇、心慌意乱的季梵音,无可奈何一笑:“您就安心坐着,我去去就回。”
她倒很想知道,究竟何方神圣能令她家小姐失去往日平静无波的冷静,慌乱至此。
还未走出院落,一抹高大峻拔的身影踏着沉稳步伐,不急不趋而来。
红绡定睛一看,整个人如被点了穴般,怔愣在原地。
“抱歉,让姑娘久等。”
低沉如流水淌过耳边的磁性嗓音,季梵音起身相迎,低眉浅笑,双颊因他的赴约而多了抹粉嫩。
“无碍。”
季梵音招呼他坐下,吩咐红绡上茶。
思绪仍在神游太虚的红绡压根没听见自家小姐的轻唤。
季梵音还想再唤,被梁榭潇阻止:“我来吧。”
“公子精通茶礼?”
“略知一二。”
季梵音一眼不眨盯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意外之余,浅眸染上钦佩的神色。
倏地,脑海一片混沌,几段破碎的记忆画面纠缠成团,一一掠过眼前。
仿佛这一幕,似曾相识,又如此遥远。
两人距离仅隔着一张石桌,却又似天涯海角那般幽长。
季梵音几不可闻叹口气,骨节分明的大掌倏然晃过,握住她半撑而起的青册,一个旋转后归还,声线平淡:“拿倒了。”
她一个羞赧,指尖还残留他的指腹余温,有些粗粝,却温厚有力。
耳后根泛起红晕,扑通扑通,心跳瞬间如擂鼓。
为了不让他发觉自己的窘状,偏头睨向对面的桃花树,不由自主感慨:“开得真盛。”
顺理自然走到树下,微风再次带落花瓣,几片慢悠悠落在她如泼墨般的青丝上。
梁榭潇心下一动,情不自禁抬手为她甫落粉红的花瓣。一高一瘦并肩而立,视线停落她额间的梅花印:“挺好看的。”
季梵音指尖轻抚印记,幽幽然道:“传闻南朝宋武帝有一个女儿,名唤寿阳公主,因贪睡枕于梅树下。再次醒来,全身铺满纷纷扬扬的梅花花瓣。拂掉所有梅花瓣,却不觉额头那瓣,久而久之,花瓣便在寿阳公主额头留下一个梅花痕迹,容貌比以往更甚。此后,宫中人纷纷相仿……”
梁榭潇听得一头雾水。
这片东方大地上,除却瀛洲、方丈以及蓬莱三国,再无其他。而她口中的南朝和寿阳公主,他更是闻所未闻。
难道是因为……
思及此,轮廓分明的俊容沉了几分。
季梵音并不打算多作解释,触及他的视线,粲然一笑:“我明日就将启程回家,多谢公子三天来不厌其烦的伴读……”
梁榭潇呼吸渐重,却毫不显山露水:“无碍,多了个人说话而已。”
“既是如此,不知公子能否告知名讳?老是‘公子公子’之唤,甚觉失礼。”
话音甫落,空气陷入静默。
仿佛等了半个世纪之长,季梵音心神失落开口:“公子如若觉得为难,那就……”
“仲白。伯仲叔季之仲,天光乍白即白。”
季梵音难掩喜色,犹如被褒奖的学生:“仲白,你可唤我林甫。”
“小姐,人已走远了。”
季梵音还痴痴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双腮坨红,情难自控:“红绡,你知晓他的身份吗?”
红绡紧咬下唇,神色为难,不知如何回答。
季梵音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误以为自己让她为难了,随即安抚笑了笑:“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我不知晓,你自然也不清楚。”
旋即抿嘴勾唇,陷入深思。
仲白,林甫。
李白!杜甫!
好巧。
一派威严的宰相府邸,廊檐精雕细琢。
日头渐渐西沉,车轮轴辘平稳停落。
“可算回来了。”
面容精致衣着典雅的妇人见到从车上款款而来的娇美女子后,眉间那浓得散不开的忧愁顿时消散,忙不迭上前抱住自己的女儿。
季梵音扶着母亲卫相如,两人并肩走入长廊,以女儿的口吻撒娇道:“跟您说过好多次,不要总是在门口接我。您身体本就不好,再受了风寒,可不心疼我与父亲?”
卫相如刮了下女儿的尖翘鼻尖,嗔怪道:“我还不是劝你不要去菩提寺,你不也去了?”
话音刚落,母女二人心有灵犀相视一笑。
女儿千里迢迢为母亲祈福,而母亲心疼一路颠簸的女儿,身体抱恙也必定亲手接她回家。
这才是真正的血浓于水,骨肉至亲!
迈进院落,母女俩继续闲话家常。
“一路可有趣事?”
“趣事尚无,乐事倒有一桩。”
“哦?可妨说与娘亲?”
季梵音抿嘴,笑而不语。
卫相如也不追问,只佯装失落叹气:“养女十八,一朝竟不足与母道……”
轻而易举识破母亲的小把戏,季梵音亲昵挽住她的胳膊:“您看这个。”
卫相如从女儿手中接过签条,正上方刻了三个正楷字‘上上签’。
“待时机成熟,女儿必定知无不言!”
卫相如慈爱捏了捏她的娇容:“你呀你,就知道怎么治我。”
神色倏然一动,心潮生了许多感慨,却被她很好敛去。
季梵音吐了吐舌头,瞥见餐桌前香喷喷的饭菜,随即问道:“父亲还未归家?”
“是啊,一个时辰前就遣人告知,不必等他,让我们先食,”卫相如为她铺菜,“王上留他与几个肱骨大臣商讨要事……”
这个话题,母女俩很好的点到为止。
朝堂上的事情,不宜讨论。帮不上忙,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此时,巍峨庄肃的皇城灯火通明,华丽的宫殿外,琉璃瓦一路铺陈。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镌刻长龙飞云。
“自启。”
浑厚一声唤从森严又富丽堂皇的殿内传出。
季晋安双手互抵行稽首礼:“王上还有何吩咐?”
敞亮灯光打在英武不凡的梁帝俊脸上,鬓角虽染了些许斑白,眼眸依旧犀利。眼角眉梢依稀看出年轻时的俊拔倜傥。
“我既唤你自启,你还称我王上?”
季晋安这才合拢长袍,眉廓松了松:“帝夋。”
梁帝俊仰颈长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弟妹侄女可还安好?”
“一切如初。”
“过些时候即是端午,届时必有一番叨扰,自启可有怨言?”
季晋安舒朗一笑:“帝夋严重了,来者即是客,何来叨扰之说?只怕怠慢了兄长和嫂嫂。”
梁帝俊挑了挑眉:“听说梵音最近又新学了一套舞蹈,榭蕴早已按捺不住,缠着我要与姐姐切磋……”
言下之意,不仅他们夫妻二人会去,三儿一女皆一个不落。
一番长冗铺垫后,图穷匕见。
季晋安略微思索,不卑不亢回答:“梵音与王爷公主们也有段时日不见,趁此叙叙旧也甚好。”
梁帝俊十分满意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