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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叶厚生失魂落魄走进屋里,叶大娘诧异万分。她眼中的一家之主,向来都是镇定有方,甚至可以说稳如泰山的。现在官人怎么了?
叶大娘连忙追进屋里问:“官人为何如此狼狈?”
叶厚生缓缓叹口气,看了她一眼低声问道:
“今日辰时所见的大队百姓,你可还记得?”
叶大娘忙说:“自然记得,所以官人才让我们躲到这村子里。”
叶厚生叹了口气:“我打听来了,这大队百姓,名叫‘军粮队’。你可知为什么叫军粮队?”
叶大娘思忖一下:
“莫非他们是运送军粮的?但妾眼拙,似乎没见到他们扛着粮食,或者推了粮车?想来真是古怪。”
叶厚生摇头苦笑:“他们自己就是军粮。”
叶大娘不理解:“官人何意?”
叶厚生说:“午时,我远远望见,那些兵士把百姓直接杀死下锅!”
叶大娘惊叫一声,叶娘温脸色煞白,与叶友孝四手相抓,吓得连叫都不敢叫,姐弟俩死死盯着叶厚生。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幸好屋顶被打破了小半,有些阳光进来,否则这里就简直是个坟墓。
过了很久,只听叶大娘喃喃说道:
“竟然如此。亏得官人领了我们,及时离开那大队人马,那……”
“军粮队”这几个字,她始终不敢说出口,似乎这几个字已经成了莫大忌讳。
叶厚生摇摇头:“我也只是觉得,那大队百姓来的蹊跷,却哪里想到他们就是军爷们的军粮,食物!”
叶大娘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念佛。
叶友孝壮起胆子问:“那些百姓就都不反抗?”
叶厚生看看他,叹了口气:
“还不是都存了侥幸念想,总觉得下一个杀的未必是我,谁又敢向前讨死?再说也都饿的没气力,又怎敢与贼寇动手?岂不是抢先送死?”
叶大娘忙抱住他:“友孝莫要再问。”
叶娘温想了想说:“看那百姓队里,也有妇人。”
叶厚生:“妇人就更惨了,常常被糟蹋之后就杀了下锅。”
叶娘温惊叫一声,叶大娘连忙又一把搂住女儿,看姐弟俩都在怀中,心情安定几分,却忍不住说道:
“官人又不曾见,反倒吓了女儿。”
叶厚生叹口气:“往常听客官说过,黄巢那厮还专门有人肉作坊,将人肉分作几等……”
说着才忽然意识到这些事是少儿不宜的,连忙自己掌嘴:
“唉,下道了,下道了,不说了!”
叶友孝已经吓得脸色煞白。虽然在义母怀中,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叶厚生见状把他拉过来,自己搂住了他肩膀。然后改换口气,严肃地看着家人:
“干粮不多了。今日未时睡觉,省下一顿饭,也是好的。”
叶友孝暗暗叫苦,一日三餐变成两餐,还能忍受,现在居然要变成一餐。好惨。但刚刚听说的吃人肉惨剧,让他又感到,现在争论两餐或者一餐,好像很不合适。
阿姐却说:“未时我睡不着。”
叶厚生非常强硬:
“必须未时睡觉。睡不着时,咱们子时出门,也省得遇上那些吃人的贼。”
叶娘温吓得又扑到母亲怀里,叶大娘轻轻拍着她脊背,抬眼问道:
“官人是说,咱们今后都要昼伏夜出?”
叶厚生缓缓点头:“今日幸好命大,没被那些贼人看见。下一回再如此招摇,只怕抬出薛公的名号来,也不济事。”
叶大娘却问道:“不知咱们是否已经来到蔡州地界?若是,薛公便是此地节帅,他的名头,怎不济事?只怕还有官军来给咱们引路进蔡州呢。”
叶厚生连连摇头:“快做白日梦吧。”
叶大娘噗嗤一笑:
“未时睡觉,可不就是做白日梦?”
叶家借住的这一户人家院落厢房俱全,虽然有些残垣断壁,但寻两间屋睡觉却不难。只是听了“军粮队”的恐怖事情,叶娘温不敢单独睡觉,一定要和母亲一同睡。叶厚生便叫了叶友孝,找了间厢房睡下。
没晚饭吃,叶友孝饿的心慌慌,翻来覆去熬了很久也睡不着。忽然听见旁边的叶厚生肚子也在“咕噜噜”叫,就问:
“阿耶,真的不吃饭了?”
叶厚生指指房顶漏出的星空:“都入夜了,还吃啥饭。睡觉!”
叶友孝只好闭上眼睛,却感觉手上忽然有个粟饼,还微微带着些义父的体温,一边感动,一边狼吞虎咽吃了下去,却听义父嘟囔一句:
“半大小子,吃死爷娘。”
叶友孝忙问:“阿耶可要吃点?”
半天没听见叶厚生回答,却微微传来叶厚生平稳的呼吸声,看来是真的睡着了。叶友孝也用力闭上双眼,却总是隐隐约约看见那队百姓,看见他们从晨雾里走出来。有的还朝着自己做出个笑容来,有的却眼里都是绝望的眼神。忽然又好像有个小校看见了自己,要指挥兵士们来捉人。
猛然一惊,头脑清楚了些,才发现自己还在“僵卧荒村”,无奈只好闭上眼睛再睡。
头脑里乱糟糟的,总是觉得身子底下难受,连肋骨旁也一阵阵痒。痒的难受。
一会儿想着:“哪有吃人肉的军队?阿耶肯定看错了。”
一会儿又想:“我们住在这个村子,难免招人眼目,那些吃人军不会冲过来吗?”
恍惚之间,又回到了辰时看见“军粮队”的地方,树上的绿叶还映着阳光,一点点的亮。树枝上的小鸟,也在无忧无虑地欢唱。
鸟鸣?不对,那声音,分明是个女子在呼救!
叶友孝小心移动身子,慢慢往荒草里看去:
果然看见衣裙翻动,真的有个兵士正在凌辱一个民女!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如此嚣张!叶友孝恶向胆边生,正要上前,却又心里犹豫,自己能救得了这个民女吗?但若自己不去救她,她是不是像阿耶说的,被凌辱之后,又被贼人煮熟吃掉?
心里正在纠结不已时,却得知一个信息,这女子早已被贼兵们糟蹋多次了。叶友孝暂时放下心里纠结,反正她被凌辱也不止这一次,自己人小力弱,非但救不了她,反而会被贼匪吃掉。
想起阿耶说道,贼匪还把人肉分作几等,莫非也像我们吃猪肉,分作什么前腿肉、五花肉之类?
这一想不得了,忽见一头野猪向自己愤怒地冲来,叶友孝吓得转身就跑,可是却迈不开腿,好像腿脚都陷在泥淖里了。看那野猪,挺着獠牙离自己已经很近了。
惊慌无奈之时,忽然听见一阵婴儿啼哭声,吃惊的看去,什么军粮队,早已无影无踪。而那头野猪,却也不知去了哪里。只有阳光下的一片竹林,竹林里,居然有个女子在生孩子。
恍惚间知道了,这产妇就是刚才那被凌辱的女子。
她竟然生下一个男婴!
叶友孝一直想知道,婴儿是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的?这时候就瞪大眼睛去看婴儿,但却不知为何忽然发现自己的右手被弄得很脏很脏,是那种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脏。正在困窘时,忽然看见自己的手上居然有个“林”字,而且不是宋体、楷体,而是“华文彩云”的字体!好奇怪,自己也没用过几回“华文彩云”啊,怎么会写到了手上?
又想起那妇人,再去看时,长发依旧挡着她面孔,看不到长相。忽然那妇人用手指从地上蘸了血液,在破裙子上也写了大大一个“林”字。
叶友孝只是觉得这“林”字十分眼熟,想了半天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倒是忽然明白过来:这婴儿便是林家始祖!
模模糊糊中,叶友孝就想去上前认祖,不料那始祖已经变成一个虬髯大汉,朝着叶友孝怒吼:
“臭小子!背祖忘宗之徒,竟敢去给叶家去承继香火!”
叶友孝正要分辩,早被始祖一掌推下悬崖,四周云雾缭绕,自己马上就要落入万丈深渊!恐怖万分的他,忍不住大叫一声“救命”!
叶友孝惊醒过来,只觉浑身冷汗涔涔而下。梦境历历在目,也不知是真是假?
原来是义父摇醒了自己,叶友孝懵懵懂懂中,只听叶厚生说:
“友孝你怎么大叫一声?反而吓我一跳。”
叶友孝只好说:“没什么,我还想睡。”
叶厚生笑了:“车上睡吧,现在已到子时,料想贼人们该当都睡下了,趁着此时太平,咱们现在赶路。”
糊里糊涂上了骡车,靠着软绵绵的行李,叶友孝觉得比刚才那硬炕强了许多。朦胧中想起今天是未时睡觉的,自己一直睡不着,不知何时睡着,还做了这个吃人的噩梦。想到梦境,心里犹自忐忑不已,他倒是听爷爷说过,林家始祖是文曲星比干,说自己学习不好就会辱没祖先。为什么自己梦见的林家始祖,却是军粮队的一个受辱妇人所生?难道这军粮队,真的与后世的林家血脉相通?我的祖宗,真是这样来到世界上的?
暗暗唾弃自己,明明有一个光荣的祖宗,偏生要做这噩梦。但恶梦的梦境如此清晰,简直历历在目,叶友孝不禁想到,万一自己的始祖真的是这样来到世上的呢?后来他怎么长大变成了虬髯大汉?别说,爷爷、爸爸,都是大胡子呢……打住打住!瞎想什么?自己穿越成了人下人的干儿子,已经够倒霉了,现在还要把祖宗辱没吗?
不知不觉间,叶友孝两眼炯炯,看清了本质问题:
这次穿越完全是一场错误!
唐末这世道太TM可怕了!
我应该穿越回去!
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叶友孝终于有些心安理得了,困意再度上头,他又有些摇摇欲睡了。忽然想到:穿越回去?不干了?好虽好,只是,怎么穿越回去?
这才是本质问题啊!该死的穿越,它是一张单-程-票!
骡车走了多久?为什么停了下来?停下来多久了?叶友孝一概不知,他被深深的沮丧打败了。忽然发现,天早就亮了,但是今天没有阳光,阴沉沉的天空,莫非要下雨?
一个矮小的身影向骡车跑来,叶友孝连忙仔细看去,哦,是义父。
叶厚生跑到骡车旁,叶友孝永远记得他那张脸:他脸上的所有肌肉全都死去了,只有两只眼睛还睁着,但却没有一点光芒。难道说,乌云还能把人的眼光吞噬?
叶大娘连忙上前搀扶住他:“官人,你没事吧?”
叶厚生说话了,看来他还活着:“完了。”
叶友孝忍不住一个哆嗦:吃人的贼匪来了?
叶大娘倒是还沉着:“究竟何事?官人不妨慢慢说来。”
叶娘温给阿耶送上一葫芦水,叶厚生接了过来,慢慢喝了两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的青草上,屁股落地的沉重声音压住了小草的呻吟。
叶厚生抬头看着叶大娘说道:“再走五里路,就到蔡州了。”
叶大娘还没说话,叶娘温已经跳下了车:
“终于到蔡州了!真好!阿耶,我们要见到薛公了吧?”
叶大娘和叶友孝也满怀期望地看着家主,叶友孝甚至已经想到了面饼的香甜味道。可是没想到叶厚生却满脸愠色斥责道:
“女孩儿家不许胡说!薛公已死,谁去见他!”
见父亲申斥自己,叶娘温又是诧异又是委屈,不由一下子伏到母亲怀里,肩膀微微颤动,似乎是在哽咽抽泣。叶大娘一面轻抚女儿后背,一面说道:
“温儿又不知薛公已死……且慢,薛公死了?怎么死的?病故吗?他年纪不大啊?”
叶厚生不耐烦地瞪了叶大娘一眼:
“偏你如此饶舌!薛公是被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