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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规模,永寿寺比不上相国寺;论渊源,它是大足年间才修建的,到现在不过两百年。虽然也勉强能算一座古刹,但比起那些什么大慈恩寺、青龙寺、荐福寺来说,它显然还是不能进入长安一流名刹的行列。
所以来这里的香客其实有限。
烧香之余,香客们多半也会去寺旁游玩,看看西域杂技,买些妇人家的水粉,也有人就来叶家棚子看戏。叶厚生夫妇的弄参军倒还是那样精彩,常常是彩声不断,这时候跑去收银子的叶娘温,白皙的脸上就满是笑容,各种碎银一天下来也有两三百文钱。只是京城米贵,各种物价都不便宜,刨去各种吃喝用度、人情往来,一个月顶多能攒下一贯钱。
叶友孝不会唱戏,也不好意思去收银子,只管凭着两条铁脚板,长安的东市、西市,可以说一百零八坊他几乎都跑了个遍。好几回回来的晚了,都被阿姐责怪,有时候连阿娘也免不了絮叨几句,语重心长教育自己莫要变成浮浪子弟,家中这点用度,可是不够花销的。叶友孝一边听阿娘絮叨,一边却想着穿越前,我这么大的孩子,谁家不是惯着养啊?
阿姐现在和他丝毫都不生分,但凡回来的迟了,他最怕的就是阿姐伸手拧耳朵,那是真的疼。当然想躲开,可是阿姐身手敏捷,自己好像都没法避开,也是郁闷。
幸好义父倒真是宽容,从来没有说过他重话。有次阿姐急了,要阿耶好好说说友孝,让他懂点事。阿耶想了想说了句名言: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们放心吧,我看友孝将来,肯定有出息!”
叶家母女对家主是极其信任的,听叶厚生说了这句话,母女俩也就对叶友孝放开了一些管教。这一来反倒是叶友孝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是个男孩子,整天这么闲逛,好像也不是个出路。
终于有一天,叶厚生提出要叶友孝来棚子里看戏,也算是个耳濡目染的过程。这一看戏他才发现,阿姐的“啭弄”,一条清亮的嗓音,真是天生好歌喉;一条横笛,更可说响遏行云。“啭弄”之后,阿耶阿娘开始表演正戏“弄参军”,不仅仅滑稽可笑,阿耶的功夫也蛮好,在戏台上翻滚跳跃,时不时引来看客喝彩。最让他意外的是阿娘,居然身形灵便,捉弄义父的时候毫不手软。
不过看得多了,叶友孝也笑不出来了,习惯了,也就那些看客,兀自哈哈大笑,时不时还喝彩。
这样的乏味生活也过了大半年,冬去春来,大户人家都去踏春,小户人家也免不了来寺庙里烧香磕头,这样闲了许久的叶家,又重新热闹起来。正月十五那天,一天就收了差不多一贯钱,全家都开心的不得了。
第二天,叶家棚子进来了一位女客。
和其他香客一样,这位女客也是来烧香拜佛的,之后顺路走到叶家棚子,听到里面的喝彩声,她也就带着女伴走了进来。
这女孩身段高挑,长相甜美。她头戴义髻,面绘浓眉,脸上贴着翠钿和翠靥,雪白脸颊有些晕红,作酒晕妆。两只明眸藏在长长的睫毛后,石榴红的薄嘴唇,言笑时便会露出雪白的贝齿。从穿着上看不出女孩的来头:上穿一件团花纹桃红衫子,下穿一条团花纹黄裙,披着个皂罗帔子。这平常打扮,偏偏在这女孩身上,就格外显得婀娜多姿,气质高雅。
她身后的女伴却是另一种风情:长相淳朴但个子比她还高,竟然将近六尺。头发梳成简练的倭堕髻,虽然和女孩一样也是脸上贴着花钿,却看不出一点妩媚。折枝花纹红裙旁,居然挂着一柄利剑!大概除了“青春少女美”之外,她身上再也找不出吸引人的地方了。等她“徐娘半老”之时,只恐风韵再也无存。
正在无聊看戏的叶友孝立刻被吸引了。这俩什么人啊?
这时的阿姐正在“啭弄”,清唱着薛能的一首《柘枝词》:
意气成功日,春风起絮天。
楼台新邸第,歌舞小婵娟。
急破催摇曳,罗衫半脱肩。
薛能的《柘枝词》是阿姐最喜欢的诗词了。听义父说,在薛公之前,阿姐只有一支横笛,呜呜咽咽吹上一阵,算是告诉看客们,精彩搞笑的参军戏即将开始。也就相当于一个“暖场”的作用了。但是有了《柘枝词》之后,阿姐那清脆嘹亮的歌喉才算是有了用武之地,边舞边唱,媚眼如丝,笑靥如花,顿时吸引了大批看客。有好事者索性给阿姐取了个“叶柘枝”的名字,叶友孝倒是觉得这诨名比本名好听多了。什么“娘温”,哪有这等名字?他试着称呼阿姐为“叶柘枝”,却被阿姐训斥,阿娘也说“你叫阿姐就好,跟着那帮看客作什么妖?”
唱到最后两句“急破催摇曳,罗衫半脱肩”,阿姐居然胡旋起来,也不知转了多少圈,猛然来了一个侧方踢腿,裙裾飞扬,真有“罗衫半脱肩”的风韵了。
看客们轰然叫好,阿姐满脸是笑。义父也在台旁一张桌子前使劲拍了一下界尺,大声念道:“虽无买马博金艺,要动聪明见识人!温儿啊,你且下台回一圈儿,咱们还指着各位恩官捧个钱场呢!”
叶娘温带着轻松的微笑下台,手里拿着个陶盆,嘴里程序化的念白:
“财门上起,利地上住,吉地上过,旺地上行,奴家手到面前,各位恩官休教空过。”
刚才来看戏的两个女子,正好坐在第一排,叶娘温没有在意,就把陶盆伸到她们面前。
那女郎淡淡一笑,清脆的声音里充满着不屑:
“你这等唱法也敢收钱,却不是坏了伶党的名头!”
此言一出,整个棚子里顿时鸦雀无声。看客们心里都明白:这是来了砸场子的了。他们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凝神屏气等着叶娘温吵架,生怕漏过一句,回头吹牛时不够精彩。
砸场子这种事,哪家唱戏的没遇过?叶娘温马上笑着向女郎福了一福:
“这位小娘,奴家走州过府,恰也得过些高人的指教,不知此地也有高人,便请阿姐行个方便,先出个标首。奴家改日定来府上请教。”
不料女郎只是冷笑一声,向她的女伴说道:
“四娘你听听,唱的蹩脚,口气却不小。”马上转头来盯着叶娘温,如同炒豆落在铜盘里,叮叮当当就是一顿教训:
“你道此地也有高人,你可知此地是何处?此地是京师长安、天子脚下、知道有多少藏龙卧虎!你们这草台班子,也敢小觑京师?只说你那‘弄师子’,奴家若出了标首,岂不毁了奴这李九娘子的名头!”
看客们一阵惊呼:“原来是天下第一名伶李九娘子!哎呀,没福听李九娘子唱戏,今天可否给小的们一个耳福?李九娘子!”
看过砸场的,没见过这种阵仗!叶娘温也手足无措,只好忍气吞声向这位名伶解释:
“奴家不会弄师子,适才那叫‘啭弄’,是用了薛公的《柘枝词》。”
李九娘站起身来肆意嘲笑:
“只有你才敢说,适才那是啭弄,奴可听不出你那叫啭弄!倒是和弄师子一个调!”
叶娘温尴尬无比站在那里,这时听见“啪”一声清脆的界尺。
叶厚生见女儿被欺负,当即出声了:
“老夫来到京师,原本便是筑巢求凤,抛砖引玉之意!这位李九娘子既然出言不凡,能否赐教一曲?”
看客们顿时热烈起来,好事的更一齐高喊:“李九娘子!李九娘子!”
李九娘回头看看这些热情的观众,微微一笑:
“也罢,奴今日踏青,心情甚好,便唱一段玩玩,算是答谢各位恩官。却也不怕你这小娘子偷师学艺。”
李九娘款款上台,忽然停步问叶娘温:
“只是奴唱一段便得一贯,你可付得起这钱?”
叶友孝大吃一惊:这是什么名角啊!看客多时,叶家三四天才能挣一贯钱。人家唱一段就要一贯!
叶娘温勉强挤出个笑容:“两百八十文,可以吗?”
申请倨傲的李九娘忽然听她不零不整说出个两百八,忍不住“噗嗤”一笑:
“谁耐烦讨价还价!看在各位恩官份上,奴白送你便是。”
叶厚生连忙打躬:“多谢多谢,小老儿多谢李九娘子!”
叶友孝没有听见义父的声音,李九娘那一笑,已经让他整个心都飞起来,在春天的温暖气息里,在温柔的晨风里,在甜蜜的小雨里,他那颤抖的心儿在飞翔。叶友孝确信,这是他穿越以来最幸福的一刻,而这幸福,完全来自今天这位美貌女郎!恰好她穿的桃红衫子,那也是自己最喜爱的幸运色!
如果你说没有天意,那就打死你吧!我叶友孝不信!
叶友孝的情窦开了。他已经找到自己的女人了,李九娘!
虽然不可能。他自己也不相信。
不过单相思不犯法吧?
这时候李九娘已经顿开歌喉开始唱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李白的这首《清平调》,咏唱者何止千万人,但叶友孝相信,今天这一曲,肯定是演唱的最美的一曲:那委婉的歌喉像清风习习吹过花园,送来阵阵清香;那清亮的声音像夏日的淙淙小溪,传递点点清凉。每个音符都准准地正好击中听众的心窍,让你的心灵不由自主随着她的歌声颤抖,尤其她唱完第二句“春风拂槛露华浓”时,一种慵懒的感觉忽然使你周身又酥又麻,似乎连手儿都抬不起来,心里却充满了甜蜜,四周也顿时变成一片安宁祥和。
连听众的意识,都好像被她的纤纤玉指带动,忽而东,忽而西,忽而如处云端,忽而似在湖滨。她展露的一颦一笑,让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悄悄模仿,她的红唇,她的贝齿,更是让看客们被她吸引,甚至被她控制。
叶友孝发现,如果说阿姐的柘枝是一杯烈酒,那么李九娘的缓歌曼舞,就是一杯酸酸甜甜的红酒,让你欲罢不能,只能永远看下去,只能希望自己的人生就在这样的歌舞中度过,不要从这个绮丽的梦中醒来。
唱到最后一句“会向瑶台月下逢”的时候,李九娘忽然飞身跃起,飘逸的身姿好像真的飞向了瑶台、飞向了月亮!待她两手张开缓缓落地的时候,整个棚子里已经寂静无声,众人的呼吸似乎都全部停止了。
李九娘向看客们微笑施礼。
不知是谁迸出了第一个“彩”字,顿时疯狂的喝彩声充满了叶家棚子,看客们都在声嘶力竭地喝彩。
满堂彩!
所有人都疯狂了,他们喊着彩,鼓着掌,顿着脚,一起跳着,很多人更是流下了泪水。是喜极而泣的泪水,是感动的泪水,是纯洁感情的泪水!
叶厚生也跟着喝彩,但心里却五味杂陈。叶家棚子出现了满堂彩,他当然开心。但这个满堂彩怎么来的?他心中很是酸痛。并且看过了李九娘的啭弄,自己这个正戏还怎么开场?插科打诨,怎么比得上李九娘的一根手指?算啦,今天不要弄参军了,免得自取其辱。
李九娘指指看客们笑着对叶娘温说:
“小娘子,这就是奴给你的标首!现在你再去回上一圈,且看各位恩官怎生置留?”
叶娘温僵僵站在那里,恍若未闻。叶大娘连忙夺过她手中的陶盆,去向各位看客收钱。才收了一半人,那陶盆就已经满了。叶友孝连忙拿个褡裢上前先装了这一盆钱,叶大娘笑着继续收钱,又收了几乎一盆钱,这才回来。
叶大娘连忙向李九娘说:“多谢李九娘子!不知这许多铜钱,可否给我们一半?”
叶友孝估计了一下,这里的钱至少也有七八贯钱。难怪阿娘想讨走一半,叶家唱戏这么久,何曾想过这么多的收益?
叶娘温却哼了一声:“阿娘,这些钱,让她带走吧。”
李九娘瞟了叶娘温一眼:“你们家姓叶?知道叶贵妃吗?”
叶厚生心里打了个突,连忙上前赔笑道:
“好叫九娘子知晓:小老儿一家先前在汴州,后来又去了蔡州,只因兵荒马乱,这才来到京城。”
他江湖经验老道,并不直接说出自己与叶娘娘的关系,因为他不知道这李九娘和叶娘娘是友是敌?况且自己所说,也无一句虚假。若李九娘和叶娘娘是好友,那么自可慢慢分说;若李九娘和叶娘娘是敌人,那么自己这么一说,显然与叶娘娘并无关系。
李九娘看看他们几人,正要说话,却听见一个看客高喊:
“李九娘子,莫要说闲话了,可否再给我等唱上一曲?”
马上有人应和:“就是,我等留在此地,就是想听小娘子再唱啊。”
有人引经据典:“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小娘子慈悲,再唱一曲如何?”
李九娘两手微微伸开,看客们顿时静了下来,只听李九娘朗声说道:
“奴家只在秋水棚子唱戏。诸君有兴趣的,欢迎光临。”
顿时看客们陆续散去,听见有几个在发牢骚:
“秋水棚子,入门就要一贯钱,哪里敢去?”
也有人说:“今日机缘凑巧,居然得听李九娘子歌喉。哈哈,运气!今日晚上,必须小酌三杯!”
李九娘看看叶厚生说道:“今日叨扰,奴家这就返回。至于银两,奴唱戏只在秋水棚子收钱。”
说着款款下台,向那叫四娘的女子招手,两人径自离开。
叶大娘忙说:“多谢九娘子!”
李九娘回眸一笑,走了出去。
叶友孝也连忙追了出去。他只有一个想法:如此佳丽,若是容她擦身而过,就是对自己毫不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