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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是怎么走出界限的,尤悠完全没印象。等她止住哭泣,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开卷室里。杨易均一直没说话,沉默地领着她出门。
门外,三人组正等着尤悠出来一起吃午饭,看到尤悠哭泣的样子,三人毫无疑问地认定了是杨易均所为。在夏淼的带头下,三人组你一言我一语的对他好一番冷嘲热讽。杨易均阴沉着脸色,既不生气也不反驳,推开她们径自去换衣服去了。三人组立刻就他的恶劣态度一番抨击,又安慰了尤悠好一会儿。
尤悠只说了“不用担心”,就暂别了三人组,自己回执行组的办公室向乐奕雯道歉。乐奕雯却一脸了然,也没说什么,只嘱咐她换了衣服去吃饭。
尤悠哪里有吃东西的心情,匆匆换下衣服就回了房间,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然后搜索到了《王不留行》。
只要从世界中出来,所有的记忆就会开始模糊。因为那些归根到底都只是文字在脑海中的映射。尤悠以前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但这一次,她却觉得害怕。
不想忘记——这个念头是多么的强烈而又深刻。她怀着这样的心情开始看文,一字一句,认认真真。不知是因为感冒还是因为情绪,她的眼泪一直掉,怎么也止不住……
书里的他,依旧嬉笑不羁,意气风发。正如同她跟他一起经历的那样,他破坏了鸢萝的好事,遭萆薢报复,依门规处罚断去了手指。然后,王不留行出面,请得神农宗主出手,替他接回断指,更将他纳在了门下,成为了“禅名”弟子。
文字间,时光荏苒,她看着他从一无所有的炮药弟子开始,一步步成为神农世家最年轻的“七君”。从“邱拾”变成了“王不留行”。这些岁月里,他仁心仁术,拯救无数病患;他大义凛然,粉碎了蛊毒流与西域邪教的阴谋;他心怀天下,毅然投身战场,守护弱小的生灵……
风雨沧桑,几番沉浮。他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亦有许多红颜知己。然而,故事却在最精彩的地方戛然而止。洋洋洒洒五十多万字,却最终没有一个可以让人欣慰的结局。
他被困在了那里,困在纠缠的恩怨和复杂的爱恨之中。温厚深情,却没有一个与他相爱相知的伴侣。仁义善良,却得不到一个恬淡幸福的未来……
尤悠这才明白,何为“怨念”。她忽然很想找到那个作者,好好地问问他,为什么要弃文。就在她搜索了无数页面之后,一个名词狠狠刺伤了她的心——抄袭。
混乱的网络资讯,没能给她确切的解释,她最终还是去找了审稿的夏淼寻求答案。
听到这个问题的夏淼,恶狠狠地叹了好几口气,才忿然解释说:
“《王不留行》的作者是个新人,ID叫做‘云心无我’,首发是在‘玄剑书盟’。同时期呢,‘销香书院’也有个作者发了一篇文,叫《绝世神医俏王妃》。说来也奇怪,这两篇文里都有一个‘神农世家’,里面的弟子也都以中药名字来命名,最巧的是贯穿全文的道具都是针。销香的那位作者是个小神,LOLI粉众多。一听这件事,集体像打了鸡血一样,跑去攻击云心无我,大骂他抄袭。玄剑你懂的,大多是男人,况且《王不留行》又不火,根本没人管这闲事。时间长了,云心无我耐不住压力,就主动撤文不写了。其实这算哪门子抄袭啊。好比有人第一个写了五岳剑派,难道后来写五岳剑派的算抄袭吗。再说了,两篇文除了门派设定一样,内容完全天差地别,格局和眼界就更不用说了。我个人当然是偏心《王不留行》啦,那些开了外挂的玛丽苏YY文有什么好看的。只怪云心无我为人太正直了。换成是我,真抄了都不怕。现在有多少抄袭借鉴都不带脸红的,还拍成电影电视剧天天放出来恶心人。成王败寇而已。所以说,好人吃亏……”
尤悠听了,也跟着唏嘘起来。
夏淼看她如此,笑着安慰说:“但是呢,你要这样想。既然它能变成异世界,就证明它是本好书啊!”
尤悠这才稍微宽慰了一些,但想起那要被结束的世界,她还是有些失落,“就这样被终结……真可惜……”
“是啊。”夏淼跟着叹了一声,说,“其实我们出版社的工作重心呢,不是让执行组去终结异世界,而是鼓励帮助作者写下去。我当时跟进这篇文的时候,也做过水军,帮云心无我跟那些LOLI粉掐架。不过后来他就不出现了,我们也联系不上他,只好这样了……”
两人谈着谈着,又不甚唏嘘了一番。尤悠的心情稍微好了些,隐隐觉得饿了。她下楼去买了些吃的回到房间,又将《王不留行》看了一遍。心里的感情慢慢平复的时候,她开始思考夏淼说的话。
不是终结异世界,而是让作者写下去。
这个说法,让尤悠的心里升起正能量来。她仔仔细细地思考了一番,犹豫着开始打字。
这是她第一次给一篇文写评论,写的很长很长。从剧情的构架到人物的剖析,她将自己所有的感悟和心情都写了下来,刷满了《王不留行》文下的评论区。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就有好几个读者回应她,跟她交流了起来。那种感觉很神奇。明明是冷冷清清的一篇文,却隐藏着许许多多真心热爱着它的人。只要一点共鸣,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响应。
尤悠心中的阴霾渐渐散开,她忽然了解到,那构架出一个异世界的“怨念”,其实是一种多么温暖而美好的力量。
这一夜,尤悠睡得很晚,却睡得很甜。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她长长的评论下面,多了一行作者回复:
谢谢支持。
简单的四个字,却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沉厚感情,让尤悠又是激动又是感慨。她把这件事告诉夏淼的时候,夏淼瞪大了眼睛,赞叹道:“哎哟我去,不愧是作者,惺惺相惜啊!”
这算不算夸奖,尤悠不太清楚,但她觉得自己终于不用再自我否定了。做不成好作者和合格的执行组成员,她至少还算是个好读者。
想起邱拾曾对她说过的话,愈发显得至理名言:不会生火烤鱼,说不定会养鱼呀。若是也不会养鱼,那会吃鱼也行呀。有人做一,有人做二,各司其职,各展所长,才不浪费。
悲伤的情绪终于在各种宽慰中慢慢地沉淀下来,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去。办公室里,杨易均对她的态度还是不冷不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王不留行》中的失误,再也没有人让她去执行任务。但她的心态已经平和了,何必要去做那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也是时候好好正视自己了。
终结《王不留行》的工作还是继续推进,那些分散在各个章节的神针被一一收齐,终于,到了最后一刻。
当杨易均一身黑衣,手提长剑站在开卷室中准备出发的时候,尤悠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打了个招呼后,说:“……呃,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杨易均皱眉看着她,并不回答。
尤悠忙补充说:“虽然听起来有点可笑,但是……”她低了低头,神情里有些许惆怅,“我想进去道个别。”眼见杨易均仍不点头,她又说,“我知道你要去第78章,界限什么的我已经记好了。神针所在的地方离邱拾不远,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杨易均看着金属架上翻开的书本,沉默不语。
尤悠见他如此,心里有些失望。不过也难怪,他恐怕是这世界上最不希望她再次进入异世界的人。每次都拖后腿什么的,一定让他很困扰吧……
她叹口气,正想算了的时候。杨易均开口,说:“去换衣服。”
尤悠心上一喜,连声道谢,连跑带跳地去业务部找陆沉。陆沉还是和以往一样温和,听她说了情况,他起身替她开了服装仓库的门,问她:“要什么样的衣裳?”
尤悠想了想,微红着脸回答:“随便什么,漂亮些的就行了。”
陆沉笑了笑,转身取了一件胭脂红的高腰襦裙给她。尤悠道了谢,去更衣室换上,羞怯怯地照了照镜子。长裙,让她的身材分外娇柔,胭脂红色映上脸颊,添了俏丽。她对镜中的自己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
她又跟陆沉道了声谢,拎着裙裾往外走,却见杨易均抱着长剑正倚门站着。看到她这身打扮,他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不满意。
尤悠虽然不明白自己的衣着哪里不对,但看他这个神色,她立刻思考是不是要去换一身。
杨易均放下手臂,沉默着走进了仓库里,在一排排的衣服里翻找了一番。片刻后,拎了一件纯白的兔毛斗篷过来,塞进了尤悠怀里。
“走。”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个字,举步就往外走。
尤悠被他弄得有些茫然,但她还是乖乖地穿上了他给的披风,快步跟上了他。
开章,穿越,一如以往。尤悠的心里,却有着别样的激动。
书里的时间,已蹉跎七年。夏日的炎热早已褪尽,物换星移,如今是深冬腊月。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清素。
扑面而来的寒气,让尤悠颤抖起来。她忽然意识到了那件兔毛斗篷的涵义,有些惊讶地望向了身旁的杨易均。
杨易均却带着平日里的漠然,大步走到了她前面,沉默地领路。尤悠看着他的背影,小心地跟随。
片刻之后,两人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梅林。红梅点点,如胭脂一般缀着这雪白画卷。梅林之后,是一条大河。岸边的浅水处,泊着一艘小客船。
“他在船里。”杨易均说,“我取了神针之后来找你。”
“好。”尤悠点了头,目送他离开。她转头,静静看着那艘客船,慢慢蓄起勇气走了过去。
船外,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在生火烤鱼。尤悠认得她们,那是在故事后来,为了报答邱拾的救命之恩,甘心为婢的一对武功高强的姐妹。姐姐叫做素雪,妹妹唤作明霜,都是花容月貌的美人。而毫无疑问的,她们的忠诚感恩里,混着私心仰慕……
眼见有人走近,年纪稍小的明霜走了上来,皱眉道:“站住!家主人正在此地休憩,闲人莫近!”
尤悠站定了步子,正措着说辞。这时,一股香味勾起她脑海里遥远而熟稔的记忆。她转头,看了看一旁那一串串的烤鱼,想起了那个已经被时间模糊的夏日傍晚。
她笑了笑,对明霜说:“我找邱拾。”
明霜皱着眉,说:“什么邱拾,没这个人……”
素雪听了这话,走上前来阻止了明霜。她看了看尤悠,温柔一笑,说:“既知家主人旧名,想必是故人。姑娘稍站,待我通传。”素雪说完,转身走进船舱,片刻之后,躬身出来,对尤悠说:“家主人有请。”
尤悠道了谢,深吸了几口气,俯身走进了船舱。
船舱不大,中央置着一张矮桌,铺着些毛皮毡垫。邱拾一身素衣,席地而坐,执卷阅读。岁月流转,磨去他脸上的稚气,愈发疏朗清俊。他神色之中的佻达狡黠,如今也变作了沉静,安然如一池净水。察觉有人进来,他掩卷,抬眸望向了她,淡淡一笑。
所有的记忆瞬间鲜活,宛如昨日。尤悠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感受,只是心里酸酸的,不知怎么就红了眼眶。一旦离开,这个世界里她存在过的痕迹会被完全消除,现在的他,已经不认识她了罢……
他望着她,为她的神情变化而不解。接着,他笑说:“看来姑娘是眼里揉了沙子,特地来找在下看病的吧。”
熟悉的声音和语气,愈发让尤悠心恸。她吸了吸鼻子,强压下情绪,走到他面前,也席地坐了下来。
见她如此举动,他笑意温和,举手从桌上拿起了温着的酒,斟了一杯给她,说:“雪冷天寒,姑娘且饮一杯,暖暖身子。”
尤悠笑着接过酒杯,轻轻啜了一口。温酒甘香,暖进了胸膛。
“不知姑娘为何事而来,在下能否帮得上忙?”他问。
尤悠摇了摇头,斟酌了一下用词,说:“我今日前来,只为道谢。”
他思忖了片刻,笑问:“不知是为何事?”
尤悠说:“昔日我身患重病,幸而……”她想了想用词,接着说,“幸而得先生出手相救。那时去得匆忙,未曾向先生致谢。今日得知先生路过此地,特来一见。”
他笑了起来,说:“姑娘定是认错人了。”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救过的人,都牢牢记在这儿,等着有朝一日去讨报酬呢。姑娘这样的美人儿,我若真救过——别说救过,只要见过,也没道理记不得的呀。”
听到那声“美人儿”,尤悠笑得欢喜。她歪着头,说:“那时我尚年幼,如今容貌早已大变,先生认不出也不奇怪。”
他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尤悠放下了酒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说:“先生恩情,永感在心。”
他笑得苦恼,说:“姑娘,你这样说话,我听得都难受。我是个粗人,姑娘不必如此文绉绉的。”
“哦。”尤悠点了点头,说,“谢谢你。”
“嗯。”他点头,答应下来。
尤悠顿了顿,又说:“对不起。”
“这又是为什么?”他笑问。
“不为什么。总之就是‘对不起’。”尤悠回答。
他想了想,点了头,“好。”
尤悠忽然觉得心里很平静,那些翻腾纠缠的悲伤和苦楚,在这一刻已经全部化尽。她看着眼前的人,含笑说:“再见。”
他眉宇一动,神色微微凝重,并没有马上回答。
正当这时,一片的金光如涟漪般荡漾开来,轻轻拂扫而过。不自然的停顿,突兀的静止,提醒着尤悠时限。但她并没有马上起身,她坐在原地,等他慢慢地恢复了行动,才笑说:“我该走了。”
言罢,她站起来,弓着身子出了船舱。还未等她下船,他却跟了出来,说:“姑娘留步。”
尤悠心上一颤,回过头去。
他手拿着一把油纸伞,轻轻在她头顶上撑开,笑说:“如此大雪,我送姑娘一程。”
尤悠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两人走下船舷,往梅林的方向走去。
眼前的世界已经开始崩解,素白天地化成了文字,慢慢地缩小。而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脸上的神色依然平和。
——书中的角色无法理解超越他们认知的事物——
淡淡的悲凉袭上心头,让尤悠怅然。这时,杨易均从梅林的深处缓缓走来,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定。
尤悠看到他,淡淡一笑,转头对邱拾说:
“谢谢你。送到这里就行了。”
邱拾点了点头,含笑不语。
尤悠拎起裙裾,轻快地跑到了杨易均身边,随着他往界限的方向走。没走多远,留恋之心,让她忍不住回了头。
他,依然站在那里。手中的纸伞偏向一旁,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一般。他就那样维持着打伞的动作,静静地目送着他们。
周围的世界越来越小,文字如黑蝶,纷飞消散。渐渐的,只剩下他的身旁依旧飞雪素白。仿若舞台上,那最后一道落在主角身上的光……
尤悠闭上眼睛,回过了头去,低低地自语: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