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义父与义子(一)

老蜻蜓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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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得营来,李崇文坐在马上道:“郑郎,薛将军最近与你有联络么?”郑二曰:“未曾有信。”薛阿檀自去了北边,两处关山阻隔,早已没有音信,也不好胡乱打听,说实话是有些想念。河东上下,也就这厮二哥瞧着顺眼。

    李大道:“这样,遣人去与他说,要他放心,事已办妥。罢了,三郎,你亲走一趟吧,看看刘公那边情况如何。”

    郑二眼珠子一转,道:“刘公?刘仁恭么。”

    “还能有谁。”

    “怎么?回卢龙么。”

    “能否回去还要两说,走着瞧吧。”李崇文用马鞭指指后面,道,“李存孝死定了,河东上下皆欲杀之,大王如此作态,河东众将竟无一人发一言劝阻。嘿,我看再不拦就下不来台了。郑郎你手怎样?”

    李三郎也想起这事,忙从腰间解下水囊,叫老郑把手递来。看伤口不深,血已结痂,李三仍拧开水囊往外倾倒,竟是酒香扑鼻,原来是用酒浆清洗伤口。片刻酒水冲开了血痂,痛得二哥哇哇大叫,一把将手抽回。李崇武忙道:“快冲洗干净。这是烈酒能消毒,洗净了防伤风。”

    郑二心知若是伤风可得没命,咬牙将手伸出,任由李三洗了,真他妈疼,片刻额头见汗。又见李崇武自腰袋取出一卷白帛,将洗净的伤口裹了绑好。老郑已经疼麻了,趁他不备将酒囊夺来,灌下一口。好烈,比常喝的烧刀子还凶,一口下去就烧得黑脸发红,顶门冒火。

    李三郎看他好气又好笑,酒囊也不要,由他去了。

    这说着,后面有数骑追来。是李存贤,过来拽住李大的缰绳,道:“李兄,有事相烦,不知可否?”李大道:“见外了。但讲无妨。”李存贤道:“存孝留下五千军,皆是精锐,父王让我统领。你也晓得,城中马已食尽,甚为不便。前次父帅与你那些胡骑,我看有千多无用,不如将那千余胡骑连人马给我,你从我这挑一千兵走。如何?”

    李大还没开口,郑二便叫道:“你这买卖做得可以。哦,千多连人带马换你一千鸭腿子步卒。”李存贤面色微红,道:“此言差矣。存孝这五千兵皆为悍卒,有二千精骑更是随他征战积年,只是无马,你马多,匀一匀便能用。那三千步卒,多为昭义精兵,辗转沦落至此。昭义兵你不会不知吧。你是没交过手,早年康君立还有存孝刚刚碰上彼辈,吃亏不小。我主要要马,那些胡儿什么德行,俺可没那水磨工夫熔炼。”

    郑二闻言将信将疑。与李存贤相处以来,这厮一向寡言,如此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二哥估计是真被逼急了,估计鸦军那群杀才不好带吧。至于城中这些所谓的精锐么,郑哥想到这帮吃人的畜牲就有点反胃。却听李大道:“成。正头疼胡儿太多不好管束。我不挑了,骑卒,步卒,你各给我五百就成。胡骑你领走,有事就让三郎去办。不过你我这般换兵,王爷那里怎么说。”

    李存贤道:“放心。”

    他即如此说,李崇文自无异议,又道:“李兄,你我难兄难弟,合该互相帮衬。若需要,我可以借几百甲士给你镇压场面。”这是极大的善意。整顿数千人非是小事,之前鸦军才千把人李存贤都搞不定,这又是降兵又是胡儿的,李崇文是真心想帮他一把。都想好了,就让郑二这个屠子过去帮忙,哈哈。

    李存贤一拱手:“好意心领了。我这里有一百甲士足够。”郑二道:“且慢。一百甲士,鸦军你不干了?”李存贤道:“父帅让我以这五千兵中拣选可用者,别立一都。”言语轻松,对鸦军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郑二知他苦难,也道:“哦。这是好事。”李存贤是真着急,立刻交割了千多胡儿进城整顿队伍去了,答应豹都的人手明日就来。

    待李存贤走远,郑二凑到李大耳边道:“这可都是食人魔。听说在成德,曾斩了万余俘兵制成肉脯。”对于李大接手李存孝降兵一事,郑屠子觉得有点生冷不忌了。李大叹口气,道:“大河两岸常年战乱,民生凋敝,奈何?看吧,得用便用,不合用便罢。”其实李崇文对此也觉别扭,只因李存贤开口不好推却。

    次日,真就送了一千兵过来。

    李将军再次摆开全部排场迎接。豹都鱼贯出了营门,在营外空地列成数阵。前营,中营,后营,左营,右营,五大主力啊。二千多甲士肃立,刀槊如林,无一人喧哗,出场就把新人给镇住了。都是打老了仗的职业选手,只看豹都这个造型,晓得新主家不是棒槌,气氛有所提振。

    连那散漫惯的胡儿都能老实列阵,你想想,仔细想想。

    郑哥作为豹子都的主要兵头,五大魁首之一,眼见身后二百多儿郎杀气凌然,再看面前一千新兵,不禁有些心潮澎湃。豹都从当年一个二百来人的小营头壮大,有了这般规模,真让人如痴如醉。嗅嗅场中气息,感觉连马屁味都十分芬芳。

    李崇文站在高台上,观瞧下面一众将士,那胸中的热血比郑二更甚。这一千兵脸容是丧了点,但完全可以理解,主将被抓还能兴高采烈,那得是什么人?仔细观察,感觉底子不错。这帮家伙可都是着甲来的,呵呵,想给爷爷立规矩么?老杀才呀。粗粗估计,几乎人人铁甲,精铁札甲占了六七成,其余三四成则是环甲,刀槊弓矛齐全,只看装备上就很精锐。

    李大郎心说,李存贤倒是有点良心,这笔买卖不亏。大手一挥,在场外等了半晌的李三郎带着手下赶了马车进来,哗啦啦,将堆成小山般的钱帛倒在众人面前。时值正午,明艳的日光照下,闪闪光芒立刻亮瞎了大头兵们的狗眼。“俺是卢龙军出身,才投过来,亦是降将,你等亦是降兵,彼此一般。不,你等还要比俺资历老些。”李大一开场,就引得底下一阵哄笑。又道,“来我军中,便是李某袍泽兄弟,这些安家费分下去,人二缗钱、二匹绢。不多,搁卢龙是寒碜了点,但是这儿不是河东么,甚个光景,你我心中有数。”

    众军士闻言,再次发笑。有个胆大的道:“卢龙钱多,怎么来河东啦?”

    李大倒不着恼,这种场面,不怕底下有人跟你掰扯,就怕人家玩沉默不说话。李崇文道:“俺豹都戍守安边三载,李匡筹那厮不发粮还不准爷爷回镇。刘帅领了我等去讨公道,谁知匡筹这厮两面三刀,日间谈拢了好处,夜里却来袭营。卢龙待不住,只好来了河东。”

    一听这个,杀才们乐了,和着咱大哥别说二哥,都是造反的出身,还都搞败了,感情瞬间拉近不少。眼见气氛不错,李崇文赶紧继续表演:“这些财货,并非我李某人或是哪个私产,皆数月来豹都兄弟在魏博派捐所得。这是一些,啊,还有不少放在库里。放心,凡是我军中袍泽,一视同仁,都有饭吃,都有钱拿。嘿嘿。”说着将腰刀抽出,狠狠插在脚前,“花用没了,再去派捐么。”

    “哈哈哈哈。”这话搔到军士们的痒处,“派捐”么,听听就喜欢。

    有人又问:“俺也有刀,也能去派捐,所得与你怎么分呐?”一听就是老兵油子,咋没咋地就来谈条件了。李大默默记住这厮长相,心里给了个油滑的定语,整训时寻个由头打发了他,狗日地。当然此时还得感谢这厮助攻,大李继续分说:“怎么分?你可自去打听,在豹子都,赏赐、派捐,我李某人可曾拿过一份!”

    书到此处,郑哥感觉应该出场了。老黑上前两步,把伟岸的身姿晃了一晃,胸前的两片掩心境耀日生辉,大义凌然道:“你个撮鸟。李哥自家赏赐都给弟兄换了酒肉,派捐也是军士花用,何曾取过半分?怎么分,都给你够不够。不够,爷爷这里还有,来取。”

    看到黑哥猛恶,那厮脖子猛缩,退了回去,嘟哝道:“就问问么。”

    二哥出马,诸神退避,场面顿时有点凉。感觉用力过猛的李三郎轻轻踹了身边的陈新国一脚,奶奶地该你出场了。陈哥忙向前两步,道:“俺叫陈新国,原也是河东军,在安金俊手下听用,早两年入了豹子都。”

    不等说完,便一军道:“安金俊俺知道,在蔚州没了。你是被捉了吧。”

    陈新国听着老脸一红,但台词还没念完,继续硬着头皮现身说法,道:“正是。在豹子都这二载,我直说吧,李将军爱兵如子,待人以诚,从不克扣粮饷,所得财货皆赏赐军士,有伤残阵亡者,一一抚恤到家。”这几句台词念得有点生硬,陈新国稍微整顿,找到感觉,渐渐进入状态,开始有点声情并茂,“河东其他将帅什么德行,不用我说,你等心中有数。哪个不是锦衣华服、良宅美婢,似李将军这等与军士共患难者有几人?赏赐如数发下者有几人?李将军身无余财,爱惜士卒,尔等能进豹都,是泼天幸事,都该知足。再闹,就是黑了良心。”

    不用点名,张德也跳出来道:“此处俺跟着李头最久,我说两句。在我豹都,粮饷不愁,闲时两餐,战事、操练三餐,便是将军、伙长没饭吃,也饿不到士卒。只有三点紧要。一,令行禁止,没甚话说。一,军中练得勤,练得苦,这也是为尔等着想,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一,财货之事,都由李将军出面办理,派捐、赏赐、俘获,都由军中统一分派,底下不许胡闹。做得到,皆是袍泽兄弟,若这也做不到,那便猪狗不如,没有良心。也不必互相耽误,自去便是。”

    李三郎不失时机地跳出来说:“你等想好。做不到尽可离去,好合好散。李将军说了,咱们奉送盘缠,总算相识一场。愿留下者,须尊我军号令。”

    有一人又道:“若李将军做到这般,俺也不白吃饭。莫说虚言,上阵死战尽可放心。”指着身边一人道:“此乃李节度亲军,前次破了李存信大营有他。”他这个李节度,指的当然是李存孝,据有邢、铭、磁三州造反后,得朝廷封为节度使。亮亮手中大枪,“俺这杆槊,当年挑翻孟方立出有一份力。”

    有个老卒笑曰:“莫夸口。若非孟方立太脓包,我等也未必就输。”摆摆手里的七尺斩马刀,抖抖身上铁叶甲,又指指身边一群武夫,道:“俺昭义军,哦,现在也没昭义了。这般说吧,只这数百兄弟戳在此地,不夸口,三二千鸦军也休想冲得动。要死战可以,但不能胡来,枉送我等性命。伤了残了得有说法。李节度倒是能打,对俺也不错,咳,可惜了。”

    李崇文对这二人道:“你叫什么。”

    那昭义老卒道:“俺叫牛犇,怎么?”名字就牛气。

    先一人道:“哼,怕你怎么。薛霸。”名字就霸气。

    “伤残抚恤军中俱有制度,若不放心尽可自去打听。至于方才所述,尔等眼见为实,多说无益。”李崇文说着指指身后的儿郎,道,“此处有一半是去岁才来,不用找卢龙老兵问,便找彼辈。还是那话,多说无益,待入我军中,了解多了,自然知我为人。若李某诓骗诸位,随时走,绝不留难。”

    那叫牛犇的老卒道:“如此说,且信你一回。若不真,再走不迟。”说着向李大叉手行礼。有他带头,身边呼呼啦啦又拜了十数人。这个助攻好,李崇文笑道:“好。你自寻几个相熟之人,做个伙长吧。秦郎,交给你了。”

    那薛霸忙也来拜,边上又带动多人。李崇文亦道:“你也寻些相熟者,做个伙长,来我前营。”

    有了几位积极分子带头,武夫们拜倒一片。带头大哥造反事败,其实他们也很忐忑,见好就收,哪敢胡闹。看看局面向好发展,李将军十分欣慰,但没再直接分配人手。越看越是喜欢,都是好兵,着全甲走过来,别的不说,起码这卖相就好看么。稍微淬炼一下就能使用,比那些胡儿强多了。嗯,正好可以淘汰一批胡儿做辅兵,胡儿太多终究是个麻烦,滑头的胡儿让人尤其头疼。

    李存孝啊李存孝,可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