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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此前在胡营,只是暂时存身而已,不以为家,如今虽至江东,却仍感觉如同飘零浮萍一般,找不到自己的根基所在,所以宴间多喝了几杯酒,才会口出“若寄食,即膏粱亦无味”的话来。王导倒也不以为忤,还笑着安慰他,说你不必担心,相信琅琊王很快便会赐下宅邸、田地来给你的。
裴该轻轻叹了口气,环视众人:“贵家如此繁盛,而我河东裴氏,或止该一人得渡长江……两相比较,岂不使人悲怆?即大王赐田地、宅邸,亦不过一单家耳,将以何为依靠?”家族光声名煊赫没用啊,还得人丁繁盛、财产富饶,才能累世不衰,如今在江东的裴氏就只有我一个,那跟单家寒门又有什么区别?
拱一拱手:“还须诸君扶持。”
王导说这是应该的。王舒就插嘴说:“江东貉奴咒骂我等为‘北伧’,以为是来夺彼等饭食的,每有不臣之心,则我等北人若不能守望相助,又何以安居?”王导摆摆手,说处明你慎言,同为一国之臣,说什么“南貉”、“北伧”?都应该同心一意,才能够使国家重新稳定、太平下来哪。
裴该说对啊:“我自石勒军中来,知彼因杀王弥而与平阳生隙,假以时日,必起干戈。北虏阋墙,而我等齐心,则何惧中原不复,旧都不还?!”他这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可是瞧在座诸人却貌似都没啥反应,不禁心中暗骂。只得转换话题,问王导:“尊兄处仲不在建邺么?”
在座这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王家只有王敦还勉强算是能打仗的,他现在跟哪儿哪?
王导答道:“处仲兄见为江州刺史,驻军彭泽,若纪思远不敌石勒时,便须星夜驰援。今闻石勒军退,则不日当与处弘兄同归建邺,觐谒东海王妃——平子兄远在襄阳,或不能折返……”
裴该这大半年的时间一直在搜集和整理自己脑海中关于这一世的记忆,但终究身体是而灵魂非,很多讯息隔着一层呢,听王导所言,人皆称字,他就要在脑袋里多绕几个圈儿才能反应过来。“处仲兄”就是指的王敦了,“处弘兄”是王敦之兄王含,哦,这二位是在江州的彭泽,过几天就会到建邺来;“平子兄”乃指王衍之弟王澄,据说是很能打的,他如今人在襄阳,应该赶不回来。
不过在座也只有裴该知道,这王澄嘛,他恐怕是再没机会到建邺来了,估计都活不过今年去……
想了想又问:“令弟世弘又何在?”
王世弘名旷,是王导的堂弟,据说司马睿之南镇江东,最早就是他给出的主意——因为他曾经当过丹阳太守,对南方情况比较稔熟。
王导轻轻叹了口气:“前率军以援上党,而为刘聪所败,生死不知……”王旷不但是最先建言南渡的,而且他在王氏家族中的名声又要超过王导、王敦,而仅在王衍、王澄之下,所以后人评价说,他如果还活着的话,南渡的琅琊王氏当以其为首,王导的位子要让给他来坐。不过裴该突然间问起王旷来,其实是意在其子——
“闻王世弘子虽少,却精擅书法,可在江东否?”
王导回答道:“见在建邺,为族人所育。”旁边儿王邃就问了:“羲之七岁即擅书法,今九岁矣——文约亦曾闻其名乎?”
裴该心说当然了,堂堂“书圣”的名字我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不过他如今才只有九岁啊……便即答道:“因该不擅书法,笔力甚拙,故而欲得明师就学之……以为王羲之将冠矣,可为我师,不想还是个童子。”那就算了吧,我没道理去跟个小孩子学书法,太丢脸了。
王邃说:“羲之见随卫大家习书,文约亦可试往访求之。”王导摆摆手:“卫大家终是一妇人,可教孺子,又岂能教导文约?”男女授受不亲,这不大合适啊。
裴该一皱眉头:“诸君所言何人耶?”王邃笑道:“乃菑阳成公之侄,卫道舒女弟,李茂约之妻也……”
裴该心说又来?我还得先跟脑子里翻译、搜检一番才能明白……原来所谓的“菑阳成公”是指西晋名臣、大书法家卫瓘;“卫道舒”是指卫瓘之侄,曾任江州刺史的卫展;“李茂约”是指前汝阴太守李矩。王导说了:“卫大家之子李充字弘度,亦得其祖、其母之书法神韵也,我正欲辟之为掾,文约将来可向他请教一二。”
裴该心道你们所说的“卫大家”,不会就是世传王羲之的老师卫夫人吧?哦,那我有机会倒确实是想见一见的。他却没想到,才过几天,卫家人就主动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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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海王妃裴氏的一再请求下,最终司马睿没在城东给她新盖宅邸,而是让出两所王府别墅来,略加整修,便让她和裴该二人入住。等到姑侄二人于数日后再度重逢,裴氏就说了,我在王宫内实在气闷——“唯景文(司马睿)是真诚相待,余皆敷衍,至于彼等内眷……不说也罢。”她虽然还是王妃身份,终究没了丈夫,又无子女,这一支藩王断了嗣,说不定哪天就要除国,诸王内眷还怎么可能真对她好?
只有司马睿念及往日之恩,更重要的是王导提醒他,司马越的门生故吏还有很多,可能陆续都会南来,你要是能够把东海王妃牢牢捏在手里,还怕收服不了那些人的心吗?所以他对这位叔母是恭敬得不得了。这回不但允许起造东海王府,让裴氏别居,还特意赐下了数十名奴婢、两万钱、五百匹绢,以及三百亩的田产。
至于裴该,自然也有赏赐,此外王导还送了裴该五名仆人。
但是裴该并不满意,因为搜索记忆,他原本散骑常侍、南昌县侯的供奉比这要多得多,而且裴家在河东可是地连阡陌,闻喜一县过半的田产都是他们家的,这奢侈惯了的,你光给一百亩地管蛋用啊?“彼等南来既久,侵夺田地各以千万顷计,今止与我等三百亩,不过三四户所耕,何其的吝啬!”
裴氏安慰裴该,说:“田产各家所殖,谁肯送人?然以文约之才,相信必能重置产业,不会比王家差的。而且……”说着话神秘兮兮地一笑:“即建邺,也并非全无我裴氏亲眷,彼等不日必当登门,文约且稍待吧。”
裴该知道“永嘉南渡”,无数中原士人逃至江东,除了姓王的那几个以外,肯定还有自己……原本这具身躯所认识的人。前些天自己寄寓王导府上,他们不方便过来拜望,这回既然有家了,肯定陆续都会登门的。但想不起来可能会有谁……裴氏的亲眷?除了王家和司马家,还有哪一家?
结果要么不来,一来就成群结伙,第二天一早起来,便有仆佣递过来厚厚的一摞名刺。这仆佣本名王陵,王导称说其人机灵,又熟悉建邺内外各南渡家族,所以推荐给裴该做管家。可是既然跟了裴家,按照规矩就得改名叫裴陵了,问题这名字可叫不得呀!
裴氏据称乃是嬴姓飞廉之后——也就是说跟秦始皇是同一个祖宗——飞廉六世孙陵受封于苹,称苹氏,后转封裴(原字为上非下邑),乃称裴氏——所以裴家的老祖宗就叫裴陵,这名字怎么能给一个下人用?
裴该不禁恶意地想道:王茂弘你丫真不是故意的么?干脆,我把这佣人名字改成“裴仁”好了。一则我原本在胡营里就有个倒霉佣人叫裴仁,也省得再记新名字;二来么……哪天我再把他送回去,是不是他就该叫王仁了?
——王仁乃琅琊王氏之祖,王祥、王览之祖父也。
王导有句话倒是没有说错,这个裴仁对南渡各家的情况都比较了解,所以那摞名刺是按亲疏远近和地位高低,由上往下依序排列好了的。裴该先朝最上面那张瞥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赶紧整顿衣冠,快步出迎。
门外高高低低地站着十好几个人,当先却是位贵妇人,头上还戴着斗笠,轻纱遮住了面孔。但裴该都不需要认脸——其实看脸反倒未必认得——便即扑倒在那贵妇身前,假装哽咽着,口称“姑母”。
那妇人赶紧伸手搀扶:“文约不必如此,起来说话。”
他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姑母呢?原来裴该曾叔祖裴徽共生四子,长裴黎,次裴康,三为裴楷,四为裴绰;其中裴康生了裴盾、裴邵等,还有就是嫁给司马越的东海王妃裴氏;裴楷则生裴瓒、裴宪等,还有就是眼前这位姑母,嫁给了卫瓘少子卫裔。
卫家本籍也在河东,跟裴家同郡不同县——裴氏在闻喜,卫氏在安邑——所以两家关系一向也很不错,自可互通婚姻。其实前几天王导、王邃就提起过卫氏了,但裴该当时并没怎么往心里去——因为卫瓘二十年前就被楚王司马玮矫诏给杀害了,他几个儿子也全都跟着一起死了,卫夫人应该是其弟卫实之女,这谁能想到卫瓘的儿媳妇也能跟着过江来呢?
裴该将门外众人迎入家中,卫门裴氏跟他打了个招呼,就转道去拜望堂妹东海王妃去了——其实她前几天就已经进过宫,见过了堂妹,所以裴妃才会说:“即建邺,也并非全无我裴氏亲眷……”今天这位裴氏再来,主要是给其他几位来做引见的。
跟着她来的,好多都是卫家人,包括了王邃提起过的“卫道舒”,也就是卫灌之侄、卫实之子卫展,还有他妹夫(卫夫人之夫)李矩李茂约,以及几个疏支卫氏族人。此外还有一个姓卫的,二十多岁年纪,生得是淡眉凤目、悬鼻檀口,乍一瞧倒似是女扮男装,而且还得是林黛玉那种病美人。裴该刚才知道自家姑母来了,赶紧出迎,就没去细瞧其他名刺,不知此乃何人,还得卫展现给介绍:
“此舍侄卫玠也。”
裴该心说怪不得,原来是卫叔宝!
这位卫玠,据说乃是晋朝著名的美男子,但是身体一直很虚弱,三天两头得病,结果某次从江夏来到建邺,人们争相围观其绝世姿容,竟然搞得卫玠受了惊扰,病情加重,没过多久就死了……故谓“看杀卫玠”是也。
可是,如今就流行这种病态的容貌吗?后世不少小鲜肉瞧着比他更象女生呢,但全都健健康康的,就不可能靠病容来吸引粉丝吧?
除卫玠外,更使裴该惊讶的,是竟然这伙人里面还有几个姓裴的。当先一人,朝着裴该深深一揖,表情极度的夸张:“我等孤悬族外,今得拜见二兄尊范,真正不胜之喜……”说着话眼泪直接就下来了。裴该心说不是吧,你胡子都老长了,一张风干橘皮脸,瞧上去没有五旬也得四十多了,你叫我“兄”?!
经过仔细打问,才知道原来是裴氏疏族之后——其实若论血缘关系,也不能算很疏,这位裴嗣裴继产本是自家曾祖裴潜之弟裴儁的曾孙。
始祖裴茂共生五子,长名潜——就是裴该的曾祖——次名儁,三名徽,四名辑,五名绾。其中裴潜、裴绾都官至魏尚书令,裴徽做到魏冀州刺史,裴辑差一点儿,仅仅得到魏金紫光禄大夫的闲职;唯独老二裴儁,他竟然仕蜀做了光禄勋!
据说是裴儁还没成年的时候,送姐夫入蜀就任某郡的长史,谁想到去得成,回不来,随即天下大乱,道路阻隔,就此被迫留在了蜀中,成年后先出仕刘璋,后又跟从刘备。其子裴越,曾在蜀汉担任督军,一直到曹魏灭蜀,才被迁回中原,定居在洛阳。
所以这一支与其他几房长期分在敌国,后因形势所迫,也没再迁回河东聚族而居,关系向来比较疏远。据裴嗣说,他是去年在胡汉大军围洛之前,跟着人跑出来的,包括自己儿子裴常在内,一族也就十来口人,又没啥资产,到了江南只好依附卫氏而居。
随即裴嗣就把儿子裴常叫过来,给裴该磕头认伯父。裴该心说你叫啥名不好,叫“赔偿”,这可不吉利啊——不过这年月,倒还并没有“赔”字,所以也没有“赔偿”这个词儿。一瞧裴常跟自己年岁差不太多,那你还是别学你爹那么谄媚吧,老老实实叫我叔父好了。
话说我是记得东晋南朝时,确实有几个姓裴的——比方说那位将要给《三国志》做疏的裴松之——但不知南渡的根源何处,总不会就是你们这一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