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汜水东岸这场大战,从午时一直杀到黄昏,因为冯龙的拼死奋战,刘骥所部竟被击退数十步。刘粲怒不可遏,才待亲自上阵支援,却闻报左翼的刘雅有些吃不住劲儿了。
终究刘雅昨夜涉水而东,今晨又援护浮桥的搭建,消耗了不少精神和体力,他所当者又是擅长用兵的李矩,兵数也远远多过己方,初时一进一退,尚可支撑,时间一长,即便所部都是精锐,也难免阵脚摇动。刘粲被迫遣兵去援刘雅,逼退李矩,祖逖趁此机会,也命从子祖济去协助稳固住了左翼樊雅的阵营。
杀到黄昏时分,不分胜负,只得各自退去。计点伤亡,晋军略高于胡军——其中八百乞活折损过半——但若按总兵数的比例来算,反倒是豫州方面占了上风。刘粲归营后,愁眉不展,而且他随即就得着消息,说巩县沦陷了……
本以为巩县能守三五日,偃师则应该可守更长时间,足够自己先摧破当面之敌,再赶回去救援,谁想到情报传来,巩县连一个白天都没能守住。信使是从偃师快马前来的,书信中备言巩县败兵所语,说敌军不下万数,以三具巨大的云梯攻城,而且那云梯很古怪,长过五丈,斜搭在城上,士卒不用攀爬,用跑的就能登上城头!
终究巩县守兵数量很少,素质也低,倚壁而守还能勉强支撑,一旦被勇悍的敌兵杀上城头,再想把人堵回去,难度就相当大啦。驻守的胡将在对方第一轮冲锋的时候,就在城头战死,其余守兵一哄而散,徐州军只以不到五十人的伤亡,就顺利拿下了巩县。
刘粲闻报大惊,被逼无奈,只得一方面写信给孟津的刘敷,命其赶紧退守偃师,同时连夜秘密拔营,经浮桥渡归汜西,然后急奔延寿城。祖逖倒也警觉,不等天明,便即发现胡军退去,他派魏该率部追击,却被胡军预伏兵马,烧毁了浮桥,魏该只得望汜兴叹。
一直等到天光大亮,豫州军才终于渡过汜水,直取缑氏和延寿城。翌日抵达二城之下,祖逖命樊雅攻缑氏,魏该攻延寿,自将主力两万北上——因为很明显,刘粲没在延寿城呆多久,就又启程返归偃师去了。
刘粲一口气逃回偃师,还下令烧毁了伊水上的浮桥,以防祖逖蹑踵而至。等进城之后,他询问战况,先一日抵达的刘敷禀报说,徐州军已经来过了,果然以云梯攻城,好在偃师的城防比巩县严密,守军数量也多一些,激战竟日,敌军未能得手。旋即刘敷率三千精锐自孟津来援,与徐州军在城外打了一仗,虽然顺利突破敌阵,冲入城中,但自身损失也很严重——
“徐州军以张黑底鹰旗者当我,所部虽多步卒,然阵列整齐,且极是精锐、悍勇,箭矢也多,弟虽得入城,折损不下三停——若非阿兄归来,恐这偃师也不可守了!”
刘粲大惊道:“晋人何来如许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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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率万余徐州军一鼓而下巩县,歇兵一宿后,便即来攻偃师。陶侃建议说,可以先将胡军在伊水上建造的浮桥焚毁,以阻刘粲回援,裴该却摇摇头:“今刘粲必在延寿城附近与豫州军相持,若烧浮桥而断其后路,恐做困兽之斗。我前在成皋,违背承诺,止守两日,若再使祖君独当其强,将来哪有面目相见呢?”
他就在马背上挥舞竹杖,征询众将的意见:“若放刘粲渡伊而还,卿等可敢与之对决于偃师城下否?”
徐州方面连打胜仗,士气正旺,将领们也个个眼高于顶,极其骄横,当即纷纷表态:“刘粲欲归便归,我等即当于城下取其首级——又岂能自当其弱,而独使豫州当强乎?!”
众将都巴不得和刘粲主力对撞一回。本军自入河南以来,先兵不血刃即下成皋关、成皋城,又使辅兵守成皋而当刘勋,复于七星堡之战中以泰山压卵之势将其摧破,继而又一鼓而下巩县……仗打得是很顺利,但多少有点儿没劲——敌人太弱啊!倘若一直挑软柿子捏,又怎见得我徐州兵健势雄,为天下之强军呢?都督反复示弱,胡兵多轻视我等,正好趁这个机会让刘粲见识见识真正的徐州军是什么样子的!
再者说了,天幸甄随那蛮子不在,没人抢功,不趁此时身当强敌,扬威于宇内,要更待何时啊?
唯有陶士行胜而不骄,仍然劝说裴该:“即不烧浮桥,也可遣军屯于伊水北岸,待刘粲归来时,半渡而击之,必获大胜。”
裴该本人倒是并未因胜而骄,甚至于丧失了理智,主要他的想法与诸将不同,追求的不是血战得胜,而是不战屈人之兵——能够以最少的伤亡赢得胜利,才是一名合格统帅所需要追求的。终究徐州辅兵还则罢了,正兵都是他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光在徐州时巡查各营,宣扬“晋戎不并立”的理念,搞洗脑工程,唾沫星子就不知道费了多少缸啦,怎么舍得轻易浪掷?
之所以不肯焚烧伊水上的浮桥,也正如他自己所说,是怕刘粲后无退路,会拼了命地攻打踵迹而来的豫州军,即便祖逖能够打赢,也必然损失惨重。对于豫州那些多由坞堡武装组成的部队,又不是自家产业,说实话裴该并不肉痛,就算全拼光了他也不在乎;但他在乎祖逖啊,真要是把硬骨头都扔给对方啃了,将来还怎么有脸面与祖士稚相见?
再怎么不肉痛,“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这种事,裴文约还是做不出来的。
故此陶侃建议半渡而击,裴该当即欣然接受,即命“蓬山营”屯扎偃师城南,看守浮桥。“厉风营”则屯扎于偃师之北,以防孟津方面的胡军赶来增援。裴该自率其余部众,在偃师东侧立阵,拖拽云梯,准备攻城。
战局最好的发展,是他在此能够如同攻打巩县那般,一鼓而下,然后就能将主力全都拉到伊水北岸,隔着浮桥等待刘粲逃归,或者打听到豫州军与胡军主力在何处对峙,到时候冲杀过去抄敌后路。但是没想到,第一日攻城却未能竟功,三具云梯都遭焚毁。
主要原因是,先前巩县已有零星败卒逃至偃师,向才刚接替了城池防御的刘勋禀报了战况,刘勋虽然并非守城战的名将,终究见多识广,很快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云梯才刚架上城堞,刘勋便命勇健士卒冒着箭雨,往云梯末端堆积柴草,然后点火焚烧。固然云梯的尖端镶有铁钩,终究本体还是木制,很快就被烧断。且第一批冲上云梯,欲图纵跃登城的徐州兵也为大火所阻,被迫退了回来。
这第一日之战,守军被城下放箭所伤的甚多,唯有烧毁晋军三具云梯,大大鼓舞了士气。徐州方面的伤损则非常有限,但未能取得丝毫战果,等于说是彻底失败了。
巨大的云梯不是那么容易造成的,即便徐渝和匠人们已经有了充足的经验,再造起来,速度必然会比第一批为快,即便那三具云梯只是第一段梯身遭到焚毁,修修还能用,但砍伐树木、削斫材料,也非顷刻之功。裴该无奈之下,只得暂时收兵,命徐渝必须在两日内修好第一批云梯,此外再多造六具出来——到时候我三面攻打,看你能尽数烧尽否?!
然后第二日,刘敷率领三千精锐胡骑就从孟津杀过来了。
刘夜堂指挥“厉风”三营在城北堵截刘敷,刀对刀,枪对枪,杀了个旗鼓相当。若非刘敷急于进城,又怕裴该自城东增援“厉风营”,估计最终是个不胜不败的局面。但刘敷先是不计伤亡,猛冲晋阵,既而见不能破,被迫向西方飏去,兜个大圈子,从西门进了偃师,结果战后计点伤亡,胡军死伤不下七百余,晋军所失还不足其半。
徐州方面开会总结经验教训,裴该就问刘夜堂:“卿今所遇胡骑如何啊?”刘夜堂老实回答说:“甚强……”
就士兵素质和武器装备来说,刘敷所部三千,与当日七星堡中刘勋所部三千,其实差不太多。但问题当日对敌刘勋,乃是趁其骄惰时发动突袭,胡骑被分割在七座堡垒之中,难以呼应,而且也丧失了骑兵机动的长处;今日对敌刘敷,可是大平原上正面拮抗胡骑,压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啊。
裴该听了刘夜堂的详细描述,不禁笑对众将:“刘粲所部,当皆此类,且不下万骑——卿等尚有必胜之心么?”
其实虽云“万骑”,大家伙儿也都知道,胡军并非全部都是骑兵。还在草原大漠上的时候,匈奴人动不动就是数十万骑出征,而且人人有坐骑,甚至一人多马,但既已深入中国,在并州定居数世,战马数量肯定就会直线下滑啦。而且当南匈奴仍受中央王朝控制的时代,中央王朝一则恐其坐大,二则本身也需要战马,每年都会从各部征收大批良骥;虽然其后刘渊建基,胡汉立国,终究时间也并不很长,还不可能恢复到鼎盛时期。
所以刘粲带过黄河来的这两万军,仍然是步骑混编,估计骑兵数量占总额的四成左右——那就已经很可观啦,总体而言,是晋军的五到十倍。如今刘粲主力倘若返回,估计总得有一万多人,其中四千马军,倘若集结而来,裴该问了:各位,你们扛得住吗?
估计甄随若在,肯定会说:老爷我下得马来,都能擒获骑将,有何可怕啊?但其他将领没他那么狂躁、肆意,听到裴该的询问,都不禁垂首沉吟。裴该当即用竹杖“啪”的一声抽响桌案,对众将道:“我军自阴沟水畔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军中上下,乃起骄心。从来骄兵必败,可不慎欤?胡自强悍,今日始见,乃知绝不可轻忽大意。我当设谋划策,使卿等皆能以强敌弱,然便胜弱敌,有何可夸耀处?”
先敲打一番众将,随即便说:“故我前从陶司马计,欲待敌来,半渡而击。卿等不必惧胡,然亦不可轻胡,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临阵不急不徐,灵活应对,方可保安。”特意关照陆衍:“卿守浮桥,肩负之任甚重,尤须谨慎。”
可是等到刘粲真的领兵从延寿城跑回来,裴该却急命陆衍率“蓬山营”后撤,给他让开通路,使得刘粲顺利而入偃师,这又是为什么呢?
裴该暂退,还真不是怕了刘粲,而是因为——哨探来报,胡军呼延晏部自弘农方向汹涌杀来,前锋已然逼近了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