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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轮到白术一行七人当值,兴许是秋老虎当真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临的缘故,白日里天气憋热得慌,炙热的阳光烤着皇宫的地面蒸腾起一股热气,天德帝见他们这群锦衣卫各个身穿飞鱼服,从头武装到牙齿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守在殿外实在热得难受,便招手让他们进来。
白术一进宫殿内,便知道为什么万岁爷可以在这儿一坐就是一下午了——这个夏天皇宫储藏的最后一点冰大概都贡献在了这个宫殿里,几座巨大的冰块放满了室内的每一个角落,为了纳凉效果好,通往偏房的帘子都打了下来,正殿里头就像是开了空调似的。
白术前一秒还觉得汗流浃背仿佛活在地狱,这会儿却觉得自己忽然活了过来。
天德帝孟楼就坐在作案后面,悬笔而书,在他的左手边摆着一个高脚杯底座似的盘子,盘里堆放着冰块,冰块上方有切好的西瓜以及晶莹剔透的荔枝肉,想来是下面的人怕皇帝光喝茶不解热,又变着法子想方设法弄了个果盘摆在那。
白术的视线黏糊在那果盘上拿不下来,直到后腰被纪云不轻不重地用绣春刀柄捅了捅,她这才猛地回过神似的将自己的目光收回来,昂首挺胸站自己的岗——期间她的余光瞥到一眼天德帝,随即白术发现万岁爷今儿个气色不错,想必是昨晚风流快活了一番获得了生命的大和谐(……),正琢磨着今晚搞不好那位陆双姑娘又要被翻牌子得恩宠,却忽然听见那坐在高位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带着一丝困惑的沉吟。
七名锦衣卫面面相觑,不由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
果不其然,没等一会儿,就听见坐于上位的人唤了声:“纪云,你过来。”
被点了名,纪云这会儿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只能表现得一派冷静,上前站稳了腰杆挺直,背影如同一座挺拔的小山,唯独垂首成恭敬状。天德帝扫了他一眼,似是满意地勾了勾唇角,而后,微笑问道:“少年时学习的东西朕有些迷糊了,纪云,你提醒朕,当年随我太.祖爷爷一块儿北上入关的大将,都有哪些人?”
天德帝话语一落,整个乾清殿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孟楼坐于上首,且看不见纪云脸上的表情——然而从白术这个方向,却可清清楚楚看见在她师父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只见那锦衣卫副指挥使一扫平日里那些个吊儿郎当,这会儿下颚肌肉紧绷,良久,才用那平静无起伏的声音回答:“回禀皇上,当年随太.祖皇帝北上入关共七名大将,分别为:西北余县鹿远镇、西北同县方与为、东北栗县贺章、东北永福县李连,南部梧州冒家兄弟,以及……中原地区茂县,曲罗。”
“嗯,”天德帝微微点点头,“是这七人没错。”
这意味深长的话语,纪云自然不会去接那话茬。
事实上,他几乎已经都快要猜到皇帝想要说什么。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当年为大商国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的那些个开国元勋,这些年下来贬的贬杀的杀,就连锦衣卫的建立也与最初诛杀鹿远镇一案脱不了关系,经过几代皇帝的更换,来来去去统共六家人到了天玄末年时,就还剩下了一个苟延残喘的曲家,最后在天德帝上位之前,为了将一个完整的江山交付到自己的儿子手中,天玄帝到底是没有放过曲家,于是,朝中为妃的打入冷宫,做锦衣卫的退居二线,为权臣者被迫提前告老还乡——就这样,最后一个开国元勋家族也在天德帝上位之前的几年里便退出了历史舞台。
所有人都以为这便是结局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时隔几年,如今曲家的名字又被有心人递到了皇帝的跟前。
只见此时,天德帝似笑非笑地拎起一本在自己面前的折子,淡淡道:“纪云,这折子上提到了曲朝歌的名。”
纪云心头狂跳,连忙拱手回道:“回禀皇上,曲朝歌如今已成都尉府上手艺师傅,只是平日里忙的时候,帮处理些杂事,顺道看看新选入的孩子合适不合适担当罢了。”
“嗯?”天德帝却显得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他还在啊?”
这会儿更没有人敢要说话了——如果刚才开始那气氛还算是僵硬的话,那么现在围绕在整个乾清殿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白术虽然压根没明白这其中的道道,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想重新站到宫殿外头去——
她宁愿在外面被晒成王八,也不想在这儿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难受得慌。
她掀起眼皮子看了眼对面站着的老五,他似乎感觉到了白术的目光,掀起眼皮子眨眨眼,似乎在示意白术千万别整幺蛾子,有事留给纪云扛——白术收回目光,事实上,天德帝也没给她整幺蛾子的机会,在面对一室沉默之时,此时恐怕还有心情笑得出来的也就只有他自己了,只见此时这大商国最尊贵之人把玩着手中那本折子,问完了曲朝歌,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问:“纪云,你还记得当年的曲妃么?”
怎么,今儿个是下定决心要跟曲家过不去了?
纪云低着头,白术清清楚楚看见一滴豆大汗液从他额间滴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再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嘶哑:“回禀皇上,后宫之事,为臣……”
皇帝似乎并没有在听纪云说话,他只是自顾自地摆了摆手:“我还以为她已经死了。”
纪云道:“臣听说,那冷宫与皇城偏远处,在那住着个三五年,活人也同死人没有太大差别。”
孟楼道:“我以为父皇当年会在陪葬的名单上增添上那曲太妃的名。”
纪云又道:“入陵那是极为荣耀的事,曲太妃本为罪臣,按规矩是受不起这个恩典的。”
“嗯,”孟楼听着纪云说的话,就好像真的被他说服了似的,随手将旁边的折子往旁边一搁似不准备再做处理,又沉默半晌,方才道,“可惜了。”
至于“可惜”的是曲太妃那倾国容颜却落入冷宫的下场,还是“可惜”她没跟着先帝爷死个干净,这其中的真相就恐怕只有孟楼自己才知道了。
这件事最后的解决方式看上去似乎有些不了了之。
然而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没有人能猜到,白术只知道的是,这一天她迎来了作为临时工之后的第一次加班。
这加班,加的还不是一般的班,是跑到那些新进宫女的榭角宫的房顶上去蹲墙角——万岁爷叮嘱得相当详细:去房顶上蹲着,身上揣个小本子,里面的人说了什么话,什么时辰做了什么事,与什么人通信,信上写了什么,用的哪种方式传递书信,是否还夹带其他物品等细节一一巨细。
白术觉得,倘若不是做了皇帝,孟楼倒是个天生搞情报的好材料。
按理说,锦衣卫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又不像是那些公公,大家的下面都还好用得很,所以让他们跑到后宫去蹲墙角这事儿怎么看都有些不合适,弄不好就惹一身子腥,于是这辣手活就理所当然地落到了“下面还暂时没那么好用”的白术脑袋上,用纪云的话是:“听说你昨儿个爬大理寺的墙和树爬得可快了,蹭蹭的,爬个榭角宫的房顶又有什么难的?”
“……”
白术想说她压根就没爬大理寺的墙,君公公的嘴怎么那么碎,这才多久,搞得和全宇宙都知道了似的!
不过这时候在说什么都显得意义不大了。
傍晚,她吃饱饭一抹嘴,随手从云峥的书案上摸来一本空白的小本本,又去厨房里捡了块碳做笔,换上夜行衣就准备出门,临走前想想不对,自己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啊万一出事死都不知道为了啥死多冤枉,于是又收回已经迈出了门槛的脚,转过头眨巴着眼问纪云:“……我有些不懂,曲家的人还健在和我今晚去蹲墙角有什么必然的关系?”
“我也不知道,”纪云说,“有本事出门左拐自己问皇上去。”
白术当然没那个本事。
她又将视线转向了云峥——云峥沉默不语安安静静在吃自己的馒头,白术总觉得在那张漠然的脸面之下似乎藏着一些真相,但是云峥不说,她也没那么狗胆问,只好捂好了怀里藏好的东西,悻悻转身离去。
借着夜色七手八脚地爬上榭角宫的屋顶,蹲在屋顶,看着满天繁星,听着屋内小姑娘们莺莺燕燕,白术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一丝酷炫——同样是年轻小姑娘,底下的姑娘就只知道吃啊喝啊玩的,但是她就不一样,她在这形影单只,享受无边寂寞,唯星辰相伴,蹲房顶。
一看就是要做大事的人。
白术摇头叹息为自己喝彩,一边伸出手扒拉开一块房顶瓦片,屋内橙黄的光透了出来,坐在房顶上的瘦小身影蹑手蹑脚凑过去,像个变态似的伸一只眼睛往屋里看了看,这会儿陆双正和银铃坐在桌边吃餐后点心聊天,白术收回目光,将怀中的本子以及炭笔掏出来放在光源边上,然后撅着屁股开始刷刷书写——
于是第二天。
一本被揣得皱皱巴巴的小本子就放在了天德帝的面前。
翻开里面,先是抖落炭灰无数,只见白纸之上用歪歪扭扭的字一大排记录着——
戌时三刻:开始记录(记录员:二十八)。
戌时四刻:孙银铃与陆双共进晚膳。
亥时一刻:赵氏小女闯入,吵架,推搡陆双一把,期间伴随口头人身攻击若干(点评:相当精彩)。
亥时二刻:还在打架。
亥时二刻:打完了,孙、陆二人联手取得胜利。
亥时三刻:陆入厕,比常人之较用时略久,目测需调养肠胃。
亥时四刻:陆、孙二人沐浴,特殊情况暂停记录,非礼勿视。
亥时四刻:孙问陆,今日是否还需伺候皇上,陆说没听着传唤,孙说那我今日在你房歇下可好,陆说好,孙高兴,陆也很高兴,不过是正常合理范围内的高兴。
子时一刻:卸妆,拆发,睡觉。
子时二刻:睡熟了。
子时三刻:今晚星光璀璨,明日必为晴空万里好风景。
流水账洋洋洒洒,记录了三四页,真正算是做到了所谓“事无巨细”,天德帝囧着脸将手中的小本本反到记录了字的最后一页,在那感慨昨日星辰璀璨的废话之后,以极丑之字扒着一块龙飞凤舞的记录员签名——
都尉府,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临时工):二十八。
作者有话要说:_(:3)∠)_女主业务纯熟,上手快,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