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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康王下朝回了后宫,刚踏入寝殿,便见熙太后一脸寒霜地坐在里头。他忙上前请安道:“母后,您怎么来了?”
熙太后见他回来,心急地站起身,问道:“母后听说江国来了个使臣,是不是有玹儿的消息了?江王可有说几时将他送回雍国?”
雍康王见她一连串地问起此事,脸上笑容僵了僵,负手道:“儿臣不是说过,叫母后不要再插手此事了吗?”
熙太后绞着手,忐忑道:“到底是至亲骨肉,哀家不过就问一句,你打算怎么处置玹儿?”
“该如何处置,不是早已判了吗?难道母后还想让儿臣收回王命不成?”雍康王冷冷道。
熙太后听言,不由走近两步,苦口劝道:“玹儿好歹是你亲弟弟,他再怎么冲撞了你,你这个做长兄的都应该留点情面,饶他一条性命啊!”
雍康王冷哼一声,道:“我把他当兄弟,他可有把我当哥哥?你看看他这些年的样子,你听听朝堂上那些风言风语!什么贤王,什么知兵善政,一个个的都恨不得把我从王座上拉下来,把嬴玹推上去!”
“玹儿也都是为了江山社稷,纵然有什么过错,可罪不至死啊!”熙太后哀求道。
“母后,你知道心疼他,就不知道心疼儿臣我吗?”雍康王戳着心口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嬴玹联合江国起兵谋反,你又该置儿臣于何地?一山不容二虎,既然他要当这个虎,那么此次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谁与你说的他要谋反?还联合他国?玹儿不是这样的人!”熙太后大惊之后忽然醒悟,恨恨地道:“哀家知道了……一定又是偃丘那个小人给你吹的歪风!如此奸佞之臣你不远离,反而叫他住进流华宫来,这还有没有礼法纲常、有没有君臣尊卑了?”
“那都是些虚的东西,偃卿与儿臣既为君臣,也为莫逆之友,你们口口声声说他是奸臣,但在儿臣看来,至少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君上!”雍康王赌气道。
熙太后气结,“你没看见,偃丘他今日在流华宫都快骑到哀家头上来了!你还当他是莫逆之友?再这样下去,这大雍江山只怕要改姓偃了!你赶紧叫他滚出去,否则就别认我这个母后!”
雍康王见她放了狠话,只好缓了缓语气道:“偃丘这人就这样,有些不拘礼数,若有冲撞母后,改日儿臣叫他给您赔礼道歉便是。”
“你居然还帮着他说话?”熙太后连连摇头,恼道:“都怪哀家对你太过纵容,竟让你忘了什么叫为君之道!不是母后说你,为君者就要有为君者的样子,亲贤远佞,勤政爱民,知人善任,你做好自己,不用去与别人争,自会受到天下人的拥戴。”
“总之在母后眼里,儿臣就是一无是处。”雍康王冷笑两声,“从小到大,儿臣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您一句赞赏。嬴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讨得您和父王欢心,可儿臣做得再好您也总要挑刺;与嬴玹一同犯错,首先受责罚的便是儿臣,他却可以偷工减料……有时儿臣都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您亲生的……”
“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熙太后被他一言气得跌坐在椅上,明春在一旁看不过眼了,脱口道:“陛下何出此言?太后对陛下严苛,是因为对陛下的期望比对旁人都要高啊!”
雍康王拍案大骂:“什么时候轮到你这贱奴来教训寡人了!”
明春吓得一骨碌跪下,再不敢言语。
雍康王长长地顺了口气,道:“儿臣可以依母后的意思,让偃丘搬出宫去,但嬴玹必须死,此事母后就不用再费口舌了。”他冷冷说罢,拂袖而去。
熙太后直愣愣地看着雍王离去的背影,一股哀恸涌上心来,她不由掩面长叹:“都是哀家自己种下的冤孽啊……”
会稽。王宫。
祁钺咕噜噜喝下一盅茶,虽是上好的明前龙井,在他饮来却是寡淡无味。他抬头瞅了瞅门外的侍卫,仍然毫无松懈的样子,再看一旁的嬴玹,却是从容得很,品茶的模样如饮琼浆。
祁钺压低了声道:“公子,你还真沉得住气?咱们都被软禁在这里□□天了,什么动静都没有,你说月麟姑娘的计谋到底管不管用啊?”
嬴玹不急不躁地道:“你我现在这种境遇,也只能选择信她了,她叫我们等消息,我们就只管等便是,况且又不是坐在牢里,天天好吃好喝的,怕什么?”
“我瞧公子不是‘只能信’,而是打心眼里信任她吧?”祁钺揶揄道,“属下跟了公子这么久,还未见过公子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呢。”
提起月麟,嬴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他暗自捏了捏腰间的香囊,道:“她与旁人不同。”
祁钺不以为然道:“有啥不同?不就是长得漂亮点呗?还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
“瞧你说的,庸俗。”嬴玹敲了敲祁钺的脑袋,笑道:“她啊……是一个……可以让我引为知己的人。”
廊外忽然起了阵骚动,是侍卫前来换班了,只听有人小声道:“你们听说没?江雍两国要开战了!如今雍军已渡过了江水,正在攻打谷阳呢!”
“怎么会?陛下不是已经答应将襄公押送还雍了吗?”另一人咋舌道。
“谁知道呢?说是咱江国猖狂无礼,我看呀,这分明就是为他们无名之师找的借口。”
嬴玹与祁钺听在耳里,对视一眼,嬴玹笑道:“看来是时候轮到我上场了。”
嬴玹推门出去,向门外侍卫道:“劳请通报你们江王陛下,雍襄公求见,就说我知道该如何解除他的烦恼。”
侍卫去了不一时,果然带着江王的口谕来了:“公子,请随我来吧。”
到了大殿前,嬴玹恰听到江顺王骂骂咧咧说雍王不守信用,他进了殿内,见江王的心腹大臣们都在,个个都焦头烂额的样子,便扬声笑道:“陛下不会还以为,有我嬴玹在手,便可免去江国一场灾祸吧?可惜啊可惜……”
众人见嬴玹来了,皆像看灾星一般瞪向他。嬴玹犹自安之若素,昂首阔步走上堂来。江顺王闻言狐疑道:“可惜什么?”
“可惜我那王兄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要抓我回国的由头,不过是想趁机鲸吞贵国之地罢了。”嬴玹此言一出,底下群臣便炸开了,议论纷纷之中,却是主和的多,主战的少。
江顺王烦躁地拍了拍案,令下面安静下来,问道:“姬符,你有何看法?”
一名四十上下微微发福的男子闻言跨步而出,正是江国执掌军权的司马姬符,他拱手道:“依微臣之见,若与雍国交战,我方绝无胜的把握,不如还是将襄公交给雍国,谈判求和。而今许国尚且虎踞于西,雍国念此,必不会轻易摧毁雍江联盟。”
姬符言毕,底下大臣们纷纷附和。
“哈哈哈,原来江国竟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嬴玹长笑三声,“天真啊天真,若王兄有意维持江雍同盟,在你们派使臣去陈留之后便不会再出此无名之兵。若说为我嬴玹一人动用举国兵力,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此言在理。江顺王的眉头不由又深了几分,“那这该如何是好?”
“简单。”嬴玹朝北抱拳,道:“陛下不若向北称臣,如此一来,尚可保得江国不受生灵涂炭之灾。”
嬴玹话未说完,江王的脸色已经黑了下来。一旁的司徒大人韩守敬叱道:“荒谬!我们先王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岂有轻易拱手让人的道理!”
“既然陛下不愿俯首称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放手一搏!”嬴玹朗声道,“我在雍国领军多年,国中七十余名大小将领之能力软肋,只有我最清楚。雍王昏庸无道,我大雍臣民受其鱼肉久矣,恳请陛下举正义之师,发兵助我诛暴君,正朝纲!”
话音一落,不知是谁凉凉地说了句:“公子这是要谋逆啊。”
嬴玹正颜厉色,掷地有声地道:“雍王昏聩,任用奸邪,残害忠良,致使社稷有累卵之危。我念其为长兄,尚且忠心扶持,此为仁至;他几次三番听信谗言降罪于我,我未生反心,此为义尽。而今他却对我斩尽杀绝,可谓手足之情已尽!在此危急存亡之秋,我身为王裔,理应大义灭亲,以保雍国百年基业!”
此一言竟将篡位□□说得凛然坦荡,倒让好事之人无言以对了。
江顺王仍自犹豫不决,问道:“雍国军队有多少人马?”
嬴玹回道:“我大雍举国兵力为十八万,现在嬴永年手上的,该在十二万左右。”
底下又是一片哗然。江顺王倒在椅背上,连连摇头道:“寡人的兵马撑死了算也只有五六万,这……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陛下切不可听信襄公之言!”姬符急急上前谏道:“要我江国军队为他卖命,简直荒唐!”
嬴玹亦不相让:“雍国之兵为我之旧部,行军布阵皆为我所熟。此一役有我嬴玹相助,胜率少说也有五成,若无我相助,胜率不到一成。陛下圣明,该知如何抉择。”
“公子说得轻松!”姬符冷言道:“那在下问你,助你攻打雍国,这领军主帅该由何人担当?”
嬴玹略一思索,立即明白了其中要害。姬符见他沉思不语,嗤笑道:“若以公子为主帅,我江国军权怎可旁落?若以我国将领为帅,攻入的却是你雍国的城池,公子就不怕我们趁机占领吗?”
江顺王点了点头道:“不错,寡人即便相助于你,这领兵的也得是吾国的人。”
“陛下,此事关乎我江国生死存亡,绝不可草率。”姬符夺回了声势,意气昂扬地道:“依臣之见,应避免与雍军正面争锋。谷阳是座易守难攻的坚城,我们不如固守不出,雍军长途而来,若久攻不下,待粮草尽了自会退兵。”
江顺王思虑再三,道:“这也算个折中之法。那就先这样,姬符你即刻派兵增援谷阳,务必守住此城!若有变故,再行商议。”
嬴玹心头一急,不由抬高了声调道:“我军粮草皆由漕运顺水南下,一路无阻,岂有枯竭的一天?那十万铁骑,又岂是一座小城能挡?”
江顺王抬手打住了他的话头,道:“公子所言,容寡人详加考虑,再做定夺。今日就到此为止吧。”说罢,便宣布下朝了。
姬符路过嬴玹身旁,讥讽道:“公子的如意算盘倒是打得挺好,不过,一个手上无一兵一卒的落魄公子,凭什么来与我们谈判?呵,好笑、好笑。”
嬴玹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拳头,面上仍镇定自若,心下却到底开始惴惴不安了。
听香阁。
月麟独坐在藏书阁中,翻阅着发黄的卷宗,一旁写写涂涂的是一张正在完善的香方。白芍歪在她脚边打瞌睡,大喇喇地摆成一个丛字形。
忽然,月麟的指尖滞了一滞,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段关于罂粟性味的记载。她淡淡地瞥了眼,伸手将这一页扯下,放于烛火上烧了。
“月麟!月麟你在里面吗?”门外传来枷楠的声音,白芍蹭地坐了起来,听是枷楠,舔舔毛又懒懒地躺了回去。
月麟将尚未燃尽的书页盖入香炉,扬声道:“进来吧。”
“忙什么呢?”枷楠推门进屋,问她道。
月麟答:“姬双的生辰快到了,我要为她准备一份厚礼。”
枷楠好奇地看了看满满一桌捏成团的废纸,讶然道:“哇,费这么大心思,你挺瞧得起我们小公主啊?”
月麟笑道:“这小姑娘我挺喜欢的。热忱,率直,善良,单纯。我要送她这世上最令人快乐的香。”
枷楠往桌上一坐,嘻嘻笑道:“我知道,冬青告诉过我,说她和你小时候挺像的。”
“冬青这丫头,敢背着我胡说了?我小时候哪有那么皮?”月麟撇嘴佯怒道。
枷楠忍着笑,“你不皮,你淑女。好啦,说正事呢,嬴玹今日去与江王谈判了,因有姬符阻挠,没谈成。”
月麟并未觉得意外,“本也没指望他那儿能顺利。你传消息给他,叫他再等三日,咱们公主寿宴上见。”
枷楠点点头,“这是一事。另外姜王后身边的丫鬟知更来了,正在会客厅等你呢。”
月麟搁了笔,起身道:“我这就过去。”
枷楠见月麟走了,好奇地拎起桌上的香方和古籍看了看,但觉艰深,摇摇头刚想放下去,忽然咦了一声,发现摊开的那页上明显被人撕去了一张。
枷楠眨了眨眼,环顾下四周,最后捏起了桌上铜雀香炉的盖儿,从里头小心地夹起了一片烧得只剩铜钱大小的残存书页。
“什么贝米……”他艰难地辨认着上面的字样,疑惑地自言自语,“不对,罂……粟?”
枷楠翻来覆去地将残片看了几道,皱了皱眉,抬手将它伸入火里烧尽了。
月麟到了会客厅,知更本在与冬青唠嗑,见她来了,忙放下茶盏迎上去。
“上次姑娘叫我们王后进献给陛下的香墨,陛下用了可喜欢了,叫把御用的墨全换成听香阁的,王后手头上的不够,便差我再来取些。”知更伶伶俐俐地道,“说来真神奇,这墨里不知添了些什么,陛下原本批阅奏折至深夜便会困倦,用了姑娘给的墨之后,精神真真儿好了许多,还直夸我们王后有心呢。”
“不过是添了些薄荷、龙脑等醒神的香料罢了,一点小心思,算不得什么新奇。”月麟说着,便示意冬青去把库存的香墨取来。
“难怪。”知更笑盈盈地道,“王后说你是姜氏一族的恩人,往后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找她便是。”
“王后言重了。能为王室供香,本就是我听香阁的荣幸。况且我本与姜丞相交好,这点小事上帮上一把,也是应该。”月麟提起茶壶斟茶,一面礼貌地回道。
知更不由抱怨道:“自从姜老丞相出了事之后,我们王后的境遇就一日比一日糟。宋姬进宫升了嫔位不说,如今又怀上了。王后膝下只有两位公主,若让宋嫔生下皇子来,怕是以后要被她欺负得紧呢。”
月麟提壶的手停了一停,随后淡淡地道:“知更姑娘放心,姜王后的位份毕竟摆在那,旁人再如何也越不过她去。”
如此又闲话了一会,冬青将几盒装好的墨条拿了来,知更谢过了,便起身告辞。
“我得找个机会与姬双说说,叫宋嫔小心着点。”月麟看着知更离开的背影,皱眉道:“姜王后妒心极重,为人又狠辣,我担心她肚里孩子招架不住。”
“阁主你呀,就是操心的命。”冬青噘嘴道,“该管的不该管的都叫你给管了。”
月麟正色道:“这是我欠她的。搅了人家的寿宴,好歹赔个礼不是?”
冬青耸耸肩,“那也没办法,咱们只有这次进宫才能碰上所有人都在场。”末了又得意道:“还是我们阁主厉害,恐怕江王怎么都想不到,上一批的香墨里藏有玄机,白酒一浸字迹便会消失得一干二净。否则那使臣带去的御信和王印,还真不好作假。”
“我们的人平安回来了吗?”月麟问道。
冬青点点头,“可险了,据说是一个叫许元瓒的人假传圣旨将他带出来的。”
“哦?”月麟挑了挑眉,问了来龙去脉,便笑道:“这人有点意思,我记住了。江王的使臣你怎么处理的?”
“还关着呢。大事未竟,可不敢放他出来。”
月麟想了想,道:“身为使臣,丢失机要信件不说,还被人冒名顶替,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谅他也不敢再回宫复命了。待此事成了定局,你就给他些银子,让他另谋生路吧。”
冬青应了。
“明日你同我去一趟相府,将姬符的密函交给姜大人。”月麟慢慢将双手交错成拳,“现在万事俱备,就只欠东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