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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的人不太有时间概念,等到再次睁开眼睛,李明珠甚至已经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
她微微转过头,一起长大的丫环就在床边守着她,远处还有道青衫身影,顾怀在桌边继续看账本,记东西,只是偶尔开口询问些事情,她就躺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有些时候顾怀也会出去,但也很快就回来了,动作迅速而明确,有条不紊,让人产生一种心神安定的感觉。
然后便听丫环小声说着顾怀在做的事,说他翻看着那些用来记录生意的东西,说他偶尔会出去和掌柜们谈上几句,皱皱眉头或是嘴角舒展,也说他让人送来了布行最常见的机杼,一遍遍地拆开又装上--总之就是很奇怪。
然而李明珠很快就想明白了他在做什么,就像那天在酒楼上他微微踏前想要维护自己的一步--他想尽到一个相公的责任。
于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便泛了上来,自从懂事后接手李家的生意,好像只有这一刻,她才像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成亲,嫁人,相夫教子,看着自己的相公忙碌,不去担心或者说没办法担心生意上的事情,安心在府里呆着看春去秋来。
不用风风火火地四处跑去谈生意,也不用虚情假意地在生意场上应酬,二房三房的亲人见了自己也不会那般咬牙切齿,夜深偶尔醒过来的时候也不会一个人发呆。
在成婚后,这个女子再一次有了这样明确而又清晰的念头:
原来自己,真的有相公了啊...
脚步声逐渐靠近:“是风寒,但也不只是风寒,你应该也清楚的。”
轻轻喝了口茶,顾怀转述着大夫的诊断:“心病这样的事情,很多人都经历过,所以我知道现在你很难受,但不安下心,就解决不了问题;解决不了问题,你也就安不下心...这倒是有些像个死局。”
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相处模式,之前大多数出行的时候,多半是李明珠在说,他静静地听,偶尔发表两句简单的总结和回应,但此刻的他很是平静坦然,比起躺在床上的虚弱女子,更像是主事的人。
大概是打定主意打算管一管一些事情之后,整个人便开始不同了起来。
说到死局的时候,他微微顿了顿,李明珠的身子却紧绷了些,轻轻摇头,声音轻得仿佛随时可能断掉:“相公,我明白的,但有些事情,不是说说就能...”
“生意上的事,当然不是说说就能解决的,我也不是那个意思,”顾怀放下茶杯,“不过你现在身子虚弱,我也就只能长话短说...之前你带我去看过李家的生意,刚才我也看过了这几年李家的账簿。”
大概是意识又模糊了起来,李明珠微微歪头疑惑不解的样子有些像小动物:“嗯?”
顾怀的声音还是那般平静:“李府的生意,我大概弄清楚了,大夫说过,你最近不能再劳心劳力,继续这样下去,老夫人那边,很可能会让二房三房的人接手,不过你不会同意,所以我想看看我能不能把这件事解决掉,你现在这个情况,有些事情就只能我代替你出面,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其实我真的也不想管,但总不能看着你拖垮自己的身子,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想说的东西,但现在没必要说太多,我只想说两点事情,第一点是你可以相信我,现在的生活我也很满意,并不想有什么改变;第二点还是需要你相信我,我说可以做到的事情,就可以做到。”
语调依旧是那般温和平静,但蕴含的味道却不像是个普普通通的书生能说出来的,李明珠呆呆地看了他半晌,但还是艰难地摇头:
“相公,你不明白...”
顾怀制止了她的摇头,替她扯了扯被子,便继续走向那张书桌忙碌起来。
困意再一次上浮,但这一次李明珠并没有闭上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伏案翻阅下笔的背影,绝美的脸蛋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作为商贾家的女子,早些年的时候,其实李明珠也幻想过很多次,自己以后的相公会是什么样的。
太平盛世,再加上江南极重文气,所以李明珠自然也想过,自己将来会不会嫁个才华横溢的大才子之类的,但自从接管生意忙碌起来,或者说懂得人情世故之后,这样的想法就渐渐消失了。
要做生意,就不能做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和相夫教子之类的事情离得自然也越来越远,在意识到自己的出嫁很有可能是顾怀没入赘之前那样的结局,甚至更加悲惨,那份小女孩对于未来夫君的憧憬,才算是彻底变成了一抹侥幸。
只要不是太差就好。
但她终究是会奢望自己的相公是个很出色的人物,比如说大才子大英雄之类的,她对诗文才学感兴趣,做生意的间隙,发生在江南地界的那些才子佳人轶事,她也会特意去打听,即使后来出钱和其他几家一起办诗会是为了生意和名声,但也多半会去诗会上看看,看见许多好的诗作,会让她回到闺房后悄悄地默写出来看到深夜。
这些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可并不妨碍她去喜欢和憧憬。
但生活还是生活,女子当家做主做生意注定招闲话,当年定下的婚约也找上了门,她勇敢了一次摆脱了某种步入深渊的命运选择成亲,可面对那个即将成为她相公的男子,却像隔着一片浓雾看不清具体。
样貌很俊朗,对外说是读书人,但没有功名,与才子也沾不上边,只能说是书呆子,性子好像也很别扭,在她面前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模样。
但就当她以为自己可以和男子约法三章,不去考虑这些,像之前一样做着生意,发生的一些事情又让她一次一次地意识到,自己真的成亲了。
她试着主动去接纳,去了解,也确实感受到了他的温和随意,不张扬不夸耀,和旁人没有什么区别,却又与旁人完全不一样。
有几次出行的时候,她越来越自然,甚至觉得两人更像是朋友,可名义上的夫妻能成为朋友么?似乎也从未听说过。
然而最古怪的是,她是喜欢这种感觉的,两个人完全平等,不考虑夫妻名分,也不考虑赘婿身份之类的,就只是简简单单地相处,随意又不拘束。
现在也能看出来,顾怀刚才和自己说了那些之后,是真的在认真做这件事。
结果会如何,好像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自己当初拿出那般算是羞辱的条件,相公也答应了,在后来的相处里他也没有芥蒂,如今更是愿意主动揽过这些麻烦的事情...
这么看来,当初在那辆马车上,自己从旁人口中听到那句“姑爷”,向丫环问出的那个“他是个怎样的人”的问题,依稀有了些答案。
“相公是个古怪的人。”
“嗯?”书桌前的身影动了动,他正看着一些各地掌柜来往的信件,听了这突兀的话,转过头来:“哪里古怪了?”
“就是很古怪。”
这话显得有些没头没脑,顾怀也就当她还没睡醒过来,随意拿了封信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继续看着,房间里安静下来。
李明珠望着那道身影许久,终于开口问了出来:“相公为什么会想入赘呢?”
这个问题,老夫人问过,杨溥问过,但李明珠是没有当面问过的,这个时候问出来,意味明显有些不一样。
顾怀放下信笺看向李明珠,好半晌之后,才笑着摇摇头:“怎么突然想谈这个?”
“相公不想说么?”
“倒不是想不想说的问题,”顾怀想了想,“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我其实只是想混碗饭吃。”
看不出来李明珠信不信这番说辞,她只是仔细地看了看顾怀,才慢慢收回目光:“这样啊...”
“说不清是缘分还是巧合,但成亲终究是成亲了,我也是这辈子第一次,”顾怀看向她,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实话,“虽然没什么实感...但终究是成亲了。”
李明珠皱眉想了想,有些没听明白,但还是很认真地点点头:“妾身...很高兴呢,就是担心相公过得不开心。”
顾怀顿了顿,感觉气氛突然开始古怪了起来。
这是要谈心?看李明珠的样子好像还有点感动?
他哪儿有什么不开心的...当初就想好了事情不对劲就带着小侍女和银子跑路,之前问李明珠这件事的真相,也不过是好奇心作祟或者是担心祸事落到自己头上。
但后来想主动接过这件事情,自然是有其他的原因。
但这些话不可能说出来,他想了想,拿出了一个很肉麻但又觉得很合理的说法:“不会,很开心,事情已经这样了,入赘什么的,也就不用去介意,生活简简单单,而且最关键的是成亲的另一个人是你,嗯...我很满意。”
满意自然是很满意的,既漂亮又不多管闲事,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一个入赘对象?
语调如往常一般淡然平和,但却让李明珠有些措手不及。
一道红晕清晰地从脖颈浮上脸颊,连语气也有了些结结巴巴:“相...相公真的这么想吗?”
“嗯...真的。”
“可妾身...也不是大家闺秀,一身铜臭,还那么忙...别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还说嫁了人就该相夫教子以夫为纲...”
语无伦次了好一会儿,李明珠越说越沮丧,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纠结的根源在哪里:“妾身不是个好妻子。”
顾怀微挑眉头,有些意外:“倒从没想过你会这么自我贬低...在外人看来,我只是个入赘吃软饭的,而你又很有本事,很好强。”
他想了想,笑了起来:“...而且还很漂亮,所以刚才那句话就不要再说了,这些都不重要,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
“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对入赘的对象是你也很满意,那栋小楼,那间书院,我都很喜欢,就这样过下去也没关系。”
他轻轻拍了拍李明珠的手背,算是从未有过的亲近之举:“总之事情就这样了,如果你没有太多不满的话,那以后我们也许就要这样过下去,不要再去考虑适不适合合不合理之类的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对于他来说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话,毕竟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总不能说自己这辈子折腾来折腾去就为了不当穷鬼。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想欺骗什么,说到底相处的时日还短,但总之有了夫妻的称呼,而且李明珠的性子他并不讨厌,相处也还算融洽,她如今虚弱成这样,实在没必要计较什么。
烛火摇曳,李明珠看着他,慢慢红了眼眶。
“其实妾身之前一直在胡思乱想呢,想和相公说一些事情,又说不出口,每次从外面回来都想去小楼看看,又不敢去,只能骂自己不争气,有了上次的事情,又怕相公过得委屈,相公一走一个月,妾身还觉得相公在生气...”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和沙哑:“妾身也很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