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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下旬,清风阁前的小院子里,君子兰与晚山茶开得极好,可见平日里是下了功夫照料的。
陈鸾从皇子府回来,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午膳与晚膳都只匆匆动了几筷就叫撤下去了,脸上的郁郁之色看得两个丫鬟担忧不已。
晚膳过后,天渐转黑,凉风习习,夜色拂过大地,花香褪去,虫鸣声声。
陈鸾命两个力气大的婆子将屏风后的罗汉床搬了出来,就搁在窗口,正对着风,葡萄边垫上软毯,边不放心地劝:“姑娘身子弱,晚上风又凉,还是躺在榻上歇吧。”
陈鸾疲惫地挥手,道:“无妨,我就在那侧着想些事,你们都外边守着吧。”
出去前,葡萄又想起一件事,笑着道:“姑娘午间小憩的时候,老夫人身边的东嬷嬷送来了百年的老参,现在存在小库里。”
见陈鸾神色平静,她又啧啧嘴,有些惊叹地道:“那可是难得的好东西,国公爷库里都没有呢。”
的确是好东西。
陈鸾扯了扯嘴角,那日陈鸢落水,老太太没凭没据的就和康姨娘一起对她横加指责,事后证实与她没有关系,这老参,怕就是老太太的补偿安抚吧。
“明日早些唤我起来,去福寿院给祖母问安。”
陈鸾对那日的事并不耿耿于怀,也没有怨恨老太太的意思。
她太清楚那对母女蛊惑人心的本事了。
侍候的丫鬟鱼贯而出,这清风阁的里屋瞬间又恢复了灯火幽幽,无声无息的样,陈鸾斜卧在罗汉榻上,舒展身子,极低地喟叹一声。
白日里的片段如同戏剧里的剪影一般,一幕幕的在脑子里掠过,陈鸾想抓住些什么,又什么也抓不住。
重生回来,她的头等要事就是想方设法毁了与纪萧的婚事,哪怕不惜为此求到纪焕的头上去。
可嫁给纪焕,这事她是万万没有想过的。
她欢喜纪焕许多年,前生今生,没等来他半句应承的话,如今不想这事了,他却让她嫁给他。
而她,也答应了。
陈鸾缓缓闭眼,无论怎样,嫁给纪焕,总是知根知底,皇子府也清净,没有勾心斗角的龌龊事,他人虽清冷,却干不出纪萧那样的荒唐事来。
这样一想,倒是她捡了个便宜。
窗子微开了一道口子,陈鸾能瞧见外头黑蒙蒙的一片,以及那在黑暗中熠熠发光的灯笼,比天上的星月还要亮。
困意袭来,梦中仍是那凄凉寒夜,她饮下毒酒,身子冰凉,靠在纪焕的胸口,男人手抖得厉害,一向沉稳自持的君王眼里蓄满惊惧。
她还梦见,他在养心殿,细细擦拭她嘴角的血渍,雪白的帕子上绽开一团团的红梅,触目惊心的,甚至还污了男人身上的龙袍。
雪花纷飞的皇城,美得出离,没有人在意一个废太子妃的死活,似乎只有世人眼中淡漠矜贵,杀伐果断的新君,在对着一具冰冷无生气的躯体述说着来日方长的情话。
哪还有什么来日方长呢。
梦中她踏过甘泉宫的雪地,走在秋日东宫厚厚一层落叶上,漫无目的的被困死。
终于有意识的时候,天边已泛青黑的光,陈鸾觉着眼角有些刺痛,拿手一触,手指尖上染上一颗晶莹,她微一愣,半晌无声。
梦里的场景真实得可怕,她有些恍惚,屋里蜡烛燃尽,昏暗幽然,她眨了眨眼,生怕天明太阳光一照进来,她又躺在了东宫殿里那张床上,身边的人死伤殆尽,举目无亲。
她朝着窗外头一看,满目皆是青黑,只剩下院门口的两盏灯笼,被风吹得悠悠荡荡。
“流月。”陈鸾动了动唇,发现声音有些哑了,她轻声咳了咳,仍是不怎么舒服。
流月站在外头守夜,听了她的声音,忙不迭端着蜡烛进来,借着烛光,瞧着她面色白得不像话,一边将她扶起到软凳上坐着一边道:“姑娘脸色这样苍白,可莫是吹了风受了寒?”
陈鸾摇头,道:“无事,方才做了噩梦。”
现在还是一身的冷汗。
待洗漱过一身,又用了一小碗白粥,天已亮了。
这两日都是阴天,空气中缠绕着雾气,灰蒙蒙的一层,人站在小十米之外,便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福寿院与清风阁离着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陈鸾就已进了小院,正巧碰上同来请安的陈鸢。
陈鸢朝她友好地抿出一个笑,陈鸾瞧见了,脚下的步子顿了顿,而后直直略过她,目不斜视地朝着里屋去了。
就连一个眼神也没给她。
早就不想与她们演戏了,这会终于有个豁口叫她发作,不若就此彻底闹翻,还没人能挑出她的错处来。
平白无故的对着仇人露出友好的笑,她心中憋屈得慌。
老太太经此一闹,精神也不太好,见了陈鸢,话没说几句就叫人回了,倒是将陈鸾招到跟前来说了好一大通话。
“前阵子二姑娘那事,祖母错怪了你。”老太太握着她的手,重重叹了一口气,唏嘘不已。
“国公府子嗣凋敝,你二妹妹虽与你不是一母同胞,但都是实打实的流着镇国公府的血脉,你们两人切莫因此生了嫌隙,日后,还能互相有个扶持啊!”
说了这一大段话,老太太口有些渴,陈鸾端了茶盏递到她嘴边,沉默了一会小声道:“祖母,往日我待二妹妹如何,这府上众人皆看在眼里,康姨娘平素对我也是嘘寒问暖,可一出了事,就急着往我身上泼脏水,这是个什么理?”
“上回二妹妹落水,着实太叫鸾儿心寒。”
老太太又劝了几句,见她不温不火带过也不妥协的模样,只以为她是一时意气用事,也没有太过强求。
毕竟是年轻气盛的,受不得委屈,等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四月的尾巴流水一般自指尖划过,消逝无痕,一入五月,天气就忽然变热很多,各府各院都开始摆上避暑的冰盆。
五月初四傍晚,陈鸾与陈鸢在老太太屋里用晚膳,用完膳,老太太漱了口擦干净了手,一双老眼中满是笑意,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侧首与陈鸾说:“明儿个是端午,今日未时进府的小丫鬟,是在小郡主身边伺候,约你明日出去玩的吧?”
陈鸾动作一顿,笑着点头,道:“什么都瞒不过祖母的眼。”
寻常的节日,她与小郡主等人,总会约着在一块,逛逛南北街的铺子,在酒楼里听戏吃茶,若是端午,则又不同些,她们会蒙着面纱去朱雀桥头看龙舟,买下不同馅的粽子。
老太太了然地颔首,嘱咐道:“虽是去凑个热闹,但也要注意些,如今你的身份到底与旁人不同。”
不是未出阁的姑娘了。
陈鸾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老太太却以为她是女孩子面薄,也就点到为止,转而对着陈鸢招了招手,“你二妹妹身子如今也将养好了,明日便跟着你一块去吧,人多也热闹些。”
说完,见陈鸾面色不算好看,便又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好了,姐妹两哪有隔夜的仇?这端午,一家人就得和和气气,开开心心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鸾心中气结,也就不好再推脱,她精致的下颚微抬,露出一双韵致婵婵的杏眸,里头盛满了讥笑,说出口的话却是再柔和不过,又娇又糯,半分刺也叫人挑不出来。
“二妹妹若是想去,自然是可以的。”
“只是有句话,鸾儿当着祖母的面说明了,二妹妹明日需得紧跟着,若是在人流中走散了,可怪不得我。”
陈鸢嘴唇蠕动几下,狠狠攥紧手中的帕子,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好来。
老太太见状,笑得开怀,这才招手叫她们回了。
半夜,下了一场大雨,陈鸾撩起帘子朝外一看,眉心舒展了些,将手中书卷放至葡萄手上,轻言呢喃道:“今夜下了雨,明日就该放晴了吧?”
葡萄笃定地点头,倒是流月一下子笑出了声,道:“哪有这样的说法?姑娘又是听了葡萄的胡话吧。”
陈鸾忽而有点不好意思地抿唇,低笑道:“我这几日观察出来的结论,似乎就是这样的。”
去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她这几日的心情也跟着好上不少,不再整天惶惶不可终日。
早间又下了些雨,非但没能一扫夏日的燥热,反而像是以天地为笼,为这渺渺人间更添几分烦闷。
青石小路蜿蜒狭长,陈鸾今日穿的莲青色压金线绣榴花长裙,走动时珠环相撞,叮咚作响,她走出清风阁几步,想到梨花轩那位,下意识地皱眉,问:“怎么没见二姑娘的人?”
流月才要上前一步回话,就见梨花轩的一个婆子满脸喜色,带着某种得意,福了福身回禀:“大小姐安。今日早上姨娘身子不适,大夫诊出了喜脉,二小姐想陪着姨娘,就不去观龙舟了,特要老奴来向大小姐告个罪。”
四周俱寂,陈鸾脸上笑意褪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冷静地道:“既然如此,就劳你待我去恭喜姨娘。”
她手心攥着帕子,芊芊手指根根青白,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世竟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前世,康姨娘生了恒哥儿,肚子就再也没有过动静。
直到她死,也没有再蹦出个一儿半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