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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论文质量就是高!
上辈子看了多少清宫戏和古代官场小说,也比不过这一篇论文里的干货!
论文里不光写到了县衙整体格局配置、县官日常工作、如何管理衙役、结交乡绅,还附了许多古代县官的实际工作案例:譬如某县官任内收不齐该纳的钱粮赋税,三年任满后直接被抄家填补亏空;譬如某县官清廉如水,拒绝了回乡省亲的某中央高官勒索,事后被找茬罢免;譬如某县官擅长接待上司,宴席能做出花样来,凡去县里吃过的上官都喜欢,一路顺风顺水地升迁……
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他们该学谁?
这里不是现代法制社会,三观抵不过现实,还是得见升官而思齐,见倒霉而内自省。宋时把那本论文从头到尾看了几遍,反锁屋门抄了下来,边抄边把用得到的另记在一张纸上。
抄好的论文锁进卧室箱笼里,他便揣着小抄出了门,到书店买回《大郑律》《为政要书》前人写的《政书》等参考书,对照论文里提到的为官潜规则做了个总结:
得先让他爹到户部查《全书》,看容县每年该缴多少钱粮、县里近年的人口、山川土地情况;还得了解前任是怎么离职的,去职后是升迁还是贬黜甚至罢免,任内是否有未结的案子、该欠户部的钱粮。
到任之前,要先发谕单到容县,让属官们到县城门口等着迎接。谕单里叫他们预先盘查县库里见有的钱粮,列出他上任前积存的悬案——
总之一句话,上一任知县哪怕早就走了,该他任内出的问题也得清清楚楚地记下来,让朝廷知道该是谁的责任,他们不能给前任背锅。
谕单里还得附上给上司的书信,叫县吏替他送到布政司和府州衙门。给下司的只写简单的命令就行,给上司的却得按规制写“禀启”,附上自己的官职、履历,禀告省府厅各级领导自己即将到任。
当然,光写禀帖表忠心还不够,给领导是要送礼的。
这个潜规则在《政要》里没写,论文里却附有后世专家通过明清小说整理出来的规矩:送上司可以送象牙笏、牙箸、牙梳、牙仙,犀带、犀角杯,纱帐、绸桌椅套、成疋的丝绸、皂纱靴……还有熏香用的香饼和各品级的补子。另外还得给夫人们预备些小礼,这个倒不用太多,就是装饰用的玉簪、玉扣、珠花、挑牌之类。
给上司的礼物带够了,他们还得准备银子、准备自己日用的东西,更得带人。
宋举人这么大年纪,不可能让他一个人上任,必须带上他这个儿子服侍。然后还得带几房能干的家人,女的收拾后衙,做饭洗衣;男的平常干干杂活、赶赶车、当当保镖。万一赶上县衙里上下勾结要为难新县令,他们还能学海瑞把衙役辞了,用自己用家人抡板子行刑。
宋时对着论文列出单子,直接找嫡母樊夫人安排人准备行李,挑选合用的家人,又想起来要了个做饭合口的厨子。宋举人和儿子们在外头奔波回来,就听樊夫人说起宋时的安排,又看了他写的计划单,又是惊喜,又有些感慨。
喜的是宋时小小年纪就能为父亲的政事操心,列出来的单子有条有理、清楚周详,比他这叫官位砸得手忙脚乱的父亲还强些。感慨的则是,宋时这般年纪就能懂得这些,必定是桓先生当年用心教过他的……
如今余泽犹在,人却已驾鹤西游了。
宋举人看着小儿子沉稳从容的姿态,就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气度不凡的进士,心头一酸,拍着宋时的肩膀说:“桓先生待你恩重如山,将来你得记得这份恩情,成亲之后好好待桓姑娘,不然爹也饶不了你!”
宋时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爹你将儿子看成什么人了?我是你亲生的儿子,岂能是那种沾花惹草的人!”
宋举人尴尬地咳了一声:“谁跟你说这个!为父是怕我去容县赴任之后,你娘跟兄长宽纵了你,惯得你不思上进,跟方仲永一样泯然众人,我们家可就对不住桓家姑娘了。”
宋时笑道:“我本来就要陪着爹去容县,爹见我行事有什么不对的只管随时教导。”
他母亲和哥哥都吃了一惊,二哥立刻站起来按着他道:“哪能叫你去!你才几岁,做得了什么?你就留在家里念书,我陪父亲去。”
宋时按着他的手说:“我去得了。二哥,你看我写出来这些东西就该知道,我懂……我在桓家听过些做外官的事,能帮上爹的忙。”
他反过来劝两位兄:“父亲若要带家眷去任上的话,应该是带我纪姨,我跟去照应又比二哥去方便些。大哥二哥只管留在家里奉养母亲,照顾嫂嫂和侄儿侄女们,我也考过童生了,外头有什么事都能支应,不是平常管不了事的顽童。”
宋时平心静气地给一家人分析:父亲远赴外省上任,他们过去不光要是侍奉老父,还得帮办衙门内外的事,以免下头人欺瞒。二哥有秀才功名,又比他年长,御下更有威严,看来是比他更合适过去;可他也是个童生,并非白身,又是桓御史的弟子、翰林府未来的孙女婿,遇事还可以借借岳家的名头。
更何况二哥有妻儿要照顾,他还是个单身狗,加班出差都是单身的人先顶上,这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么?
宋时上辈子是做领导的人,以身作责惯了,这辈子也是一定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跟着父亲南下做官。
他讲出来的都是事实,为着父亲做官顺利,最好就是他过去。家人说也说不过他,劝也劝不住他,无奈只能让他跟着。
樊夫人气得直数落丈夫:“都是你官迷心窍,说要选官就直着脖子去选,还一选选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害得我时官儿也得跟你去……你要是近近地选个教谕,清清净净教书,还用得着孩子们担心么!”
宋大人教夫人埋怨了半个多月,不敢回嘴,只好低眉顺眼地听着。直到招来两位钱粮、刑名师爷,带着爱妾娇儿坐上南下客船,才终于把那口浊气吐了出来。
他自伤了一阵子,又拉过宋时看了半天,怜爱地说:“时官儿,你将来可怎么办呢。”
他这夫人还是保定府的,发作起来都叫他没处躲没处藏的。听说京城妇人专会捻酸吃醋,比别省的更能欺压丈夫,可怜他这娇生惯养的儿子,将来还不知要给人降伏成什么样子。
宋时却想不到他父亲是担心他将来妻管严,以为他是担心自己跟着南下,不方便考试,便笑了笑说:“等后年爹到吏部考核时我跟着进京,顺路考一回就是了。不然索性就在这边捐个监生,过两年直接回京考举试。”
宋举人这才回过神来,拍了拍儿子的背说:“不成,捐的监生终究不如正经考下来的功名值钱。到了容县你还是好生读书,少管杂事,别耽搁了你这份天资。”
他虽然带着儿子,其实也不想用他干什么,就想让他在自己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读书。可惜事不如人意,县官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还没进县城,就有一批又一批的属官、书吏到下住拜见。这些人一面打探他的喜好,试图送礼结好他,一面又拿县里旧规、汉人和当地瑶人矛盾吓唬他们,想让他万事萧规曹随,任由这些人继续把持权柄。
也就相当于宋大人出个身份证当法人代表,公司由他们经营,好处全他们拿,出了事宋家一家子顶缸。
宋县令是个读了大半辈子书的人,根本勾心斗角根本勾不起来;两个师爷又是仓促寻来的,文章写的不错,别的也不特别出色;这种情况下,宋时只能站出来……替他爹衙斗了。
宋大人择良辰吉日祭过城隍庙,到县衙又下轿祭仪门、土地,用印佥押了到任文书,受了衙内官吏拜贺,这才算正式上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宋县令没烧,他儿子替他烧了。
宋时就按着论文里附的某清代县令堂规,结合自己上辈子那旅行社的规章制度,定制了一份细致森严(附岗位职责和考勤表)的堂规。
早上云板七声,全体衙门人员就要到堂点卯;出外办事要开凭条,办事回来要缴条;堂上禁止讼师出入;在衙外设阴阳生办公亭,有要告状的直接由阴阳生代笔写诉状,已有诉状的也交由阴阳生修改格式,不许因合式不符卡状要钱;禁止因官司勒索原告被告……
他但凡听说有书吏伪造文书,税吏踢尖淋斛,衙差勒索钱财或是拖延不听命令的,就让父亲直接夺职,由其他吏役的亲友或子弟顶上,让他们自己搞内斗去。
他定出规矩,叫衙门中人自相监管,自己则深入当地乡宦士绅当中,陪吃陪玩,替他父亲结好乡里,好让这些土地大户按时上交钱粮赋税。至于无地贫民,他就叫随行家人搞了小额低息借贷,借农具和种子给这些人,让他们在县内无主荒山上开垦梯田,或是种茶、果树。
宋举人本想自己当一任青天,让儿子在庇荫下安心读书,可做着做着官,儿子反倒成了他的主心骨。不管是遇着疑难的官司,粮税收得不齐,还是瑶民、汉民冲突,衙门上下,连同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盼着宋时回来处置。
他这儿子也从没叫他失望过,无论大事小情,总能站在他身边……或者说挡在他面前,替他办得妥妥贴贴。哪怕自己熬得眼圈青黑,面色无华,也从来不抱怨一声苦。
唯一叫他可惜的就是,宋时如今不像小时候那么用功读书了。
他书房里收集最多的是话本、小说,还有些从瑶民那里抄录来的山歌。他仍然作文章,只是写出来的诗文都不再叫老父点评,而是写好后就立刻锁起来,有时还背着人一沓一沓地烧掉。他不忙县里的事务时,时常跟本地大户,闲散子弟一起玩乐——不是像他兄长们那样参加文会、诗会,而是出入勾栏瓦舍,看百戏杂耍,饮酒取乐。
宋县令甚至听下人说,看见他儿子跟人喝酒时叫了粉头!那粉头还给他弹琵琶!
宋县令气得脸红耳热,当场点了两班快手,气势汹汹地奔向瓦肆,要捕拿那些勾引他儿子堕落的奸人。
可到了那片瓦子,他看见的却不是想象中糜烂的场面。虽有衣衫轻薄的伎女在屋里弹琵琶,唱柳词,屋里坐着子弟们也在觥筹交错,神情迷醉,宋时却一手支颐、一手握杯,与周围的人都隔开尺余距离,仿佛独坐高处俯瞰世人。
他的两颊已被醉意催出一片浓晕,眼神却还很清明,像看圣贤书那般专注的,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人划拳的手势。
宋大人一行冲进屋里,把那些吃酒划拳的子弟都惊得冷汗涔涔,几个伎女也忙起身行礼。宋时看到他带着这么多人进来,也要起身,却比平常动作慢了许多,手在桌边扶了两下才站起来,朝着他露出个明亮的笑容,迎到他面前说:
“爹,等我有了钱,就给你买梯田节水灌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