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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这是在哪里?那山好高,那树好绿,那潺潺溪流边错落的泥墙草房真熟悉啊,石板桥上牵着肚子滚圆的牛儿的,不正是幺妹子吗?才几年不见,她都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的声音好亮好野啊……
年年有(那个)个(那个)六月二十三
(那个)约着我(尼)七姐八(那个)妹去耍耍跑马山(呦)
跑马山上耍耍山前山后,山左山右、谷辘团转、团转谷辘(尼)
花红、李子、桃梨、苹果、拐枣樱桃树,
走下山来耍耍赛马大会……
谁,谁在碰我?把你该死的手拿开!欧阳东想大声叫喊,但是他什么都不出来,只是沙哑地咿唔了几声。
幺妹子的身影突然消失了,那些山啊树啊溪流房屋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和自己近在咫尺的脸。因为太近,这张脸有些扭曲,担忧的眼睛里满是焦灼。男人仔细地观察了欧阳东的眼睛,然后翻开他另外一只眼睛。“还好,”男人松了口气,作了个手势,两个人提着两根用帆布紧裹着的长杆快步跑到自己的身边。
脑袋里嗡嗡作响,眼睛也胀得难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眼底使劲地踢它们,整个脸都是麻木的,毫无知觉,唯一能觉察到的,就是有两道热热的液体不断地从鼻孔里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口腔里也有一团咸咸腥腥的滋味。“我这是怎么了?”欧阳东吃力地问到,从喉咙里只是滚出几个不成词语的音符。他从朦胧的眼睛里看去,四周全部是穿着齐膝长袜和钉鞋的腿,再看时,一个黑衫人似乎在竭力把两群情绪激动的人分开。声音太嘈杂了,什么都听不清楚。
“能听见我话吗?”队医大声问道。欧阳东痛苦地咧咧嘴算是回答,动一动脸上的肉就痛入骨髓。队医朝场外作了个换人的手势,示意服务人员把欧阳东抬到担架上。
在通道边尤盛跟着队医问了一句,“他怎么样?”,队医边跟着担架跑边到道:“骨头没问题,就不知道有没有脑震荡,马上去医院检查。”略略清醒一的欧阳东看着教练,挣扎地了一句“他是故意的”,就把塞进救护车,车马上拉起警笛一溜烟开走了。
“红牌!红牌!红牌!”四面的看台整齐划地喊着口号。然而什么牌都没有,从主裁判的位置看,那个海龙队员的动作只是个“抬脚过高”的危险动作而已,当然欧阳东那个进球也有效。实际上九园队员们的愤怒也只是因为对方的动作过于危险,如果能借此机会让裁判把对方罚下那么一个,后面比赛就要轻松得多。主裁判口头警告了那名海龙队员,然后指向中圈弧。
中场休息时尤盛脸色铁青。已经给医院打了几次电话,回答都是“正在检查,一切都要等检查结果”。“下半场要注意防守,要死死盯住那两个前锋,尤其是比赛快结束前,一定要注意力集中;后卫盯人要盯死,尤其是定位球。我们有两个球在手,他们一定会全力反扑,抓住机会我们就打反击,反击时要果断;中场要多阻截,多抢;要注意保持体力;要多多倒脚,拖延时间;下半场变阵五四一。最后,注意保持队形,除了前锋线外,要形成防守的层次。”他又拨通电话,再一次询问在医院的人,“结果出来没有?”
下半时是海龙的天下。从赛后统计结果显示,下半时前场定位球海龙队七次,九园队一次,角球五比零,射门十五比四,进球一比零。经过九十三分钟比赛,九园队又一次战胜了对手,现在他们是西部赛区唯一全胜的球队,只是这一场胜利的代价可能太大。赛后面对众多本地媒体,尤盛就了一句:“比赛结果相信大家都很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我们的一名主力球员受了伤,正在医院接受检查。我希望检查的结果不是我们最不希望看见的。”
晚上十半结果出来了,欧阳东的伤连轻微脑震荡都不算,但是“最好还是卧床休息几天”,这是医生对俱乐部工作人员的话,这句话让尤盛本来已经高高悬起的心脏平稳地回到老地方。“这家伙好硬的骨头,”他笑着宣布了医院检查的结果,的餐厅里所有人哄堂大笑,共同举起酒杯。胜利当然要喝一杯,但是知道队友平安无恙后,这酒才能喝得更加舒畅。
比赛的结果省市电视台晚间新闻都进行了报道,
“昭,你开来看,好象是你东子哥。”在客厅里不停转换着频道以躲避广告的殷素娥恰恰看见了这一段,欧阳东受伤倒地的画面被市电视台的导演处理得非常成功,电视画面上他脸部全是鲜血,抬上担架时身体软绵绵的似乎全无知觉。秦昭假装没听见,什么叫“你东子哥”,她想起欧阳东那样子就够恶心。
虽然已经和九园俱乐部签约,但是欧阳东那简单的行李还是放在这里,房租也已经交到了年底,因此殷素娥就没再把那间的单间写出去。她忧心忡忡地走进卧室,女儿在台灯下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再有八个月秦昭就要参加高考了,考进本城的一所著名大学是她自的愿望。“你东子哥今天踢球受了伤,看样子伤得可重。哎,这孩子,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去做,非要去踢球,有个磕着碰着的可怎么办?你他会有事吗,昭?”
秦昭噼里啪啦地翻着一大摞辅导书,头也没抬:“您就放心吧,他现在挣钱比他去送什么啤酒饮料的多得多。再,踢球磕磕碰碰的再正常没有了,要您瞎操心么?”再没什么消息比它更好了,那个家伙受伤了,希望很重很重,秦昭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冷笑。秦素娥把搅拌匀的牛奶搁在台灯旁,坐在床边瞅着女儿,良久无声地叹息一声,怔怔地道:“那你,我明天要不要去看看他。就是不知道他在什么医院里。”她把女儿胡乱扔在床上的衣服拾掇好,欧阳东那张鲜血淋漓的面孔总在她眼前浮现。“他又没个亲戚在这里,……我明天还是去找找他单位,问问他在哪家医院。”
秦昭扁扁嘴,斜睨了母亲一眼,没话。
欧阳东在省人民医院住的是高级病房,比他在俱乐部的寝室还舒适,只是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淡淡消毒水味道,让他很不习惯,折腾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早晨护士进来换花时,轻微的响动使他突然从梦中惊醒,盯着背对自己的护士那身白大褂懵懂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医院里。
他习惯地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腕上什么都没有,那块跟了自己四五年的老式梅花表不知道被人收拾到什么地方去了,大概是作全身检查时让俱乐部的人给取了吧。“大姐,几了?”正在摆放鲜花的护士怒哼哼地扭过头,拧着眉头问:“你觉得我象大姐吗?九半了。”着她利索地花插好,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原来是个姑娘,看着护士自己收过腰身的白大褂,欧阳东笑了。门口传来几声对话,护士推开了门,“你的朋友,你见不见?”欧阳东搓搓依然有些发淤麻木的脸,头,“让他们进来吧,我没事的。”
来的是尤盛向冉和俱乐部办公室的女秘书,他们带来了好几篮水果。
“昨天的比赛怎么样?”他们还没坐下,欧阳东就焦急地问。“赢了,二比一,”尤盛一面坐下,一面习惯地准备烟。“这里不许抽烟。”还没离开护士冷冰冰地道,严厉苛刻的目光逼着尤盛悻悻然收起烟盒和打火机,然后她才轻轻地关上了门,滴滴答答的脚步顺着安静的走廊慢慢远去。
“这姑娘蛮歪啊,”尤盛给自己找着台阶,支使着向冉,“去,把门锁了。”又一次摸出烟燃,美美地吸了一口,才问道:“看样子你没事了吧?”这话是对欧阳东的。欧阳东坐在床上来回转转脖子,“没事了,就是脸上还有木,比昨天好多了。”话时脸颊骨还是有痛,不过这应该不是大问题。“那就好,我还真怕昨天那一脚教你爬不起来了,”尤盛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报纸,“想看看你昨天的形象吗?”
报纸仅仅是体育版,还没打开就看见一竖栏标题,黑底白字粗大醒目:“屠龙!”字是草书,可能还经过处理,“屠”字看着就很凶煞,“龙”字却显得畏缩。还没看完欧阳东就笑了,这些记者真会鼓吹和煽动,不过他那次即兴的表演倒是写得很生动。报纸另一边是一段新闻,题目是“海南海龙恼羞成怒,本城九园主力重伤”,并且配发了三张照片。照片很清晰,而且全是彩色的,第一张是欧阳东抢前射门那瞬间;第二张是对方那一脚正正踢在欧阳东脸上,他被踢得侧身后仰;第三张是在一群球员裁判之间,两个球场的工作人员把瘫软的欧阳东抬上担架,从人丛的缝隙中可以看见欧阳东那张鲜血淋漓的脸和他软绵绵垂在身侧的手脚。
“怎么,那个踢我的人没事?”粗略地看过关于昨晚比赛的报道,欧阳东愕然问道。“他是存心的。”那人当时的凶狠眼神他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动作也没有丝毫的犹疑。
“就只是个口头警告。”向冉愤愤地道,“齐明山也他是故意踢你的,再怎么解围也没那踢法,再他看见你上去连个收脚的动作都没做。”尤盛摆摆手制止了向冉,苦笑着道:“现在这些都没用了,好在东子你也没什么事,以后一定要注意,足球场上这样的黑心事黑心人不少,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着他转了话题,“这里挺不错啊,什么都有,比咱们俱乐部的条件都好。既然你都来了,那就在这里多住两天,反正我看你平时训练也是出工不出力。”欧阳东不好意思地笑笑,“哪里啊,尤指导,我平时训练总提不起劲。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上场就特别有力气,也特兴奋。”
这尤盛早就观察出来了,有些运动员是平时出成绩,另有些是比赛出成绩,欧阳东大概就是后一类人,平时训练就跟着别人做,也不怎么见水深水浅,一到场上立刻就是另外一回事。这样的队员,越是关键性比赛,他越能发挥出高水平。“昨晚你在场上玩的那几脚花活,几时练的?看着挺象那么回事嘛。”向冉一听也来了劲,“就是就是,他们都在打听你以前是哪里的。我你是踢野球出身,他们楞是不信,还是尤指导出来证明他们才不再什么了。不过我瞅他们那样,多半……”他瞧瞧尤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吐吐舌头一笑。
尤盛也不以为意,笑道:“他们多半是半信半疑吧。别你们,我也在怀疑。东子,你这几手是怎么练出来的?”欧阳东笑道:“真没练过。前几天晚上看电视里放哪一年的美洲杯集锦,有个球员就是这么做的,当时印象挺深。昨晚和那海龙七号一对一时就顺势用上了。这样做可真麻烦,差没把我自己先晃趴下。”
“只是看电视?”尤盛和向冉面面相觑。
临走时尤盛再三叮嘱欧阳东好好休息,九月一号和本城顺烟队的比赛他就不上也没关系,反正现在九园两战积六分名列各队之首。其实下一场和顺烟的比赛怎么打,集团公司的头头们都在挠头,这场比赛到底是胜是平是负,尤盛都在等通知。顺烟并不仅仅是个足球俱乐部,虽它背后只是市烟草公司的烟厂,实际上它是市里搞的一项精神文明工程,受到省市两级政府的高度重视,因此,它的足球队里不但集中了以前省足球队的骨干力量,还引进了好几名有实力的当打球员。它的目标只有一个——冲甲。可惜流年不利,热身赛时打一场赢一场的顺烟队,到了乙级联赛西部赛区决赛时却是踢一场输一场,到昨天下午为止两战皆负积分为零,一也看不出个“顺”字来。
送走教练和队友,欧阳东没再躺回病床,他走进阳台。这里是省医院住院大楼的十七楼,站在的阳台上,凭栏四望,鳞次栉比的楼宇大厦,匆匆蚁行的男女行人,来回穿梭的滚滚车流,半个繁荣浮华的大都市尽收眼底,错落的高高塔吊正在把城市的脚步向外不断延伸;再远处,在盆地的边缘,晴朗无云的天际影影绰绰可以望见起伏叠嶂的群山,从那里向南走数百公里,就是他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家乡。不知道舅舅舅妈和幺妹子他们现在怎么样了,等打完比赛,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看看,自打踏进大学的殿堂,自己有五年多没回去。
“咚咚、咚咚”,病房的门被人轻轻地叩响,欧阳东答应一声,并没有回头,他以为是那个铁面无私的护士,想起护士瞪着尤指导时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他就不禁有些好笑,心里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话,“县官不如现管”。
“东子,你怎么不好好地在床上躺着,干吗跑阳台上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焦急地数落他,糟糕,这不是那护士,是殷老师殷素娥,他的房东。“殷老师,您怎么来了?”
把欧阳东撵回床上躺下,再细心地关上通向阳台的门,殷素娥这才把自己带来的保温食盒打开,一大筒热乎乎的鸡汤里浸泡着两只鸡大腿,扑鼻的香气立刻弥满整个房间,欧阳东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快,趁热吃。”她一面皱眉拾掇着尤盛抖落在茶几上的烟灰,“这是谁啊,怎么在这里也抽烟?”一面把胡乱摆放的几蓝水果归置好,转身看到欧阳东捧着塑料碗痴痴楞楞地发呆,她问道:“怎么,是不是太烫了?路太远,保温筒又了,带不了许多,就给你带了一对鸡大腿,别的留给昭了。天气太热,东西多放一会就要坏。你要爱吃,我就再给你做。”提到女儿,她尴尬地笑笑,女儿对欧阳东一向有成见,从来没给欧阳东好脸色。“你怎么不吃?你受伤了吃这个最补。”
欧阳东低头捧着食盒,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热热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我吃,殷老师,我这就吃。”混杂着泪水的鸡汤和鸡肉,欧阳东无法感觉到它的滋味……
“我还得赶紧回去,我没请假偷偷来的。”殷素娥笑笑道。守着欧阳东吃完,她赶紧收拾起碗盘筷子,走到门口,突然又掉头走了回来,“你看我这记性,还有件大事都给忘了。”她从兜里拿出几张钞票,放在床边的桌上,“这是三百块钱,你自己拿着买营养品什么的补补。我要是能有时间,就再来看你。”
欧阳东怔怔地发愣。殷素娥已是自顾自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