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冲甲之路(十)

习惯呕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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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宾馆的三号餐厅中,所有人都闷头吃着喝着,除了偶尔一两记叮叮当当的碗碟碰撞声,没有人愿意话,也没人有话的力气和勇气。下午的比赛输了,零比二。论起来,这还是今年乙级联赛开赛以来九园队输的第一场球,而且场面也不算太难看,上半时他们还一度取得很大的优势,只是运气欠缺没能把优胜转化为胜利。然而,这却是他们最输不起的一场比赛。

    下午在汉阳三江体育场同时进行的另一场比赛里,广西漓江和山东博腾二比二踢平,这样总决赛首回合战罢,莆阳陶然以三分占第一,广西漓江和山东博腾并列第二,九园积分垫底。冲甲的前途在短短两个时里突然变得虚幻飘渺起来。

    欧阳东也坐在餐桌旁,慢慢地刨着不锈钢餐具里的饭菜,仔细地咀嚼品尝着四星酒店里大厨们的手艺,脸色平静就象一潭死水。没人责怪他,九十分钟里他来回奔跑的次数和距离都是全队最多的,而且很多时候是从自己的半场直突进对方的后场;而在过去六七场比赛里,除了守门员和三个后卫,他上场的时间也是最多的。谁都知道他已经把自己的体能发挥到了极限,只是那该死的抽筋来的太不是时候。

    “放假两天。大家都累了,要好好休息休息。”饭后尤盛强做出一副笑脸,宣布了这个教练组的集体决定。下午的比赛中三个人抽筋倒在场地上,这只能明连续的厮杀征战已经教他们无法再坚持下去。不是球员们不尽力,是他们已经竭尽全力。

    与平时不一样,所有球员都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没人再提起出去走走玩玩的事情,助理教练们和副总不约而同去了尤盛的房间。副总的脸色很不好看,九园集团总裁刚刚来过电话,声音不高语气却很严厉:“怎么会输了?你这个总经理干什么吃的?集团公司已经为俱乐部投入了七百万,如果冲甲失败,谁来负这个责?是你,还是我!”副总当时握着电话筒的手都在轻微地颤抖,他连一句囫囵话都不出,不停地用手帕揩着额头的汗水。

    尤盛房间里的空调嗡嗡地叫着,副总还在不停用手帕揩着额头鼻尖的汗水,低垂着头干巴巴地道:“闵老总坐明天的飞机过来。”没人话。“总裁在广州和新加坡人谈完公务,可能也要直接来这里。”还是没人话。球队现在的局势很严峻,不要来个副老总或者总裁,就是他们亲自上场也屁用。

    一个助理似哭似笑地冷笑一声,自嘲道:“十场比赛九胜一负,这成绩多骄人啊。可惜这一负就把前面九胜全部抹杀掉,足协这比赛规则真他……”尤盛不耐烦地挥挥手,挡住助理后面的话:“现在什么都没用,关键是后面两场,”他不胜疲惫地窝在沙发里,眯着眼睛死死盯着茶几上那个大理石烟缸,似乎想用目光把它穿个洞,咬着牙关吐出一句话:“下一场对山东博腾,无论如何也不能输。”屋里几个人都被他冷森森的语气激得一震,这原本是题中之意,不过他的语调也太空洞了,空洞得就象从地下冒出来一样。

    “怎么踢?球员都累成那样了。博腾和漓江踢平了,我们上次胜漓江也全是侥幸。”一个助理问道。谁都知道这一场输不起了,甚至平都不行,可是怎么样才能赢?尤盛长长叹息一声,他现在也没折。博腾比赛的录象已经看过了,和漓江陶然水平接近,又是一场短兵相接的硬仗,关键是谁都没打赢这场硬仗的主意。

    屋子里静下来,除了嗡嗡的空调声和吸烟时烟卷燃烧的兹兹声。

    时间在慢慢地划过,除了烟缸里那渐渐溢满的烟灰和烟蒂,什么办法都没有,每个办法都还没出来就被策划人自己扼杀在脑海里。

    “或者,我们给队员放四天假吧。”一片死寂中,在赛前准备会上从来一言不发的副总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屋里的人都象见鬼一样地看着他。副总脸色苍白,不住抹汗的手帕已经湿得快能拧出水来,目光却异样地灼热,“我不懂足球,”他很有自知之明,“不过我想,之前我们连续取胜也未必就是凭的运气,再有运气也不可能九战九胜。今天输了,或者不全是因为我们的实力不够,而是队员太疲劳。要是给他们多时间休息,也许,就有门。”

    反复*着淤肿的眼泡,尤盛一声不吭,在心里盘算着这个对足球一窍不通的副总提出的大胆计划。一个助理苦笑道:“这样做的话,也许输得更快。”副总眨巴着眼睛,“是。也许输得更快,也许就赢了。除非你有更好的办法,要不咱们就只能赌这一把。”他突然来了混劲,“赌赢,咱们还有翻本的机会;不赌,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他还要养老婆房子车子,儿子在美国读书要花钱,那个*的狐狸精更要花钱,要是丢了这份工作,他才真是两眼一抹黑。

    “放假四天,我看也不是不可取。”思索良久的尤盛终于开口话了,“多练两天也没什么意思,反而教队员们更疲劳,还不如放假让他们痛痛快快地休息几天。不过,休息也分怎么个休息,咱们这样,……”他细细地把计划全盘托出。

    “好好踢,别忘记跑位。”站在场边,尤盛笑着和每一个登场的球员拍手,到欧阳东时多了一句:“替我捏死他们。”愈加黑瘦的欧阳东一下就乐了。尤盛就一直站在场边,看着自己的弟子跑向自己的岗位,直到主裁判鸣响开场的哨声、张晓把球拨给一个中场球员。还行,看着队员们象马驹一样在场上欢蹦乱跳,尤盛总算放下那颗在心中悬了很久的石头,起码队员的精神头都很不错。

    他转过身,慢慢地走向替补席。替补席后空旷的体育场看台上,只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观众,那个头发花白的集团公司闵总穿件汗衫坐在毒辣的太阳下,和他那年轻的秘书一起看球,这么毒的日头,他居然连帽子也没戴一,就那样在太阳地里晒着。尤盛对这个极少言语的老头很有好感,至少他来武汉这几天从来不对球队的各项安排指手画脚,“你们是内行,当然你们了算”,这是他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去把闵总请到替补席来坐,这里不晒太阳。”尤盛对一个助理。助理根本就没理他,侧了身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球场。

    一阵响亮的欢呼猛然在尤盛背后响起,替补席上正聊天的人纷纷站起来冲到场边,尤盛惊讶地转过身时,欧阳东正灵巧地躲避着一个接一个扑上来想阻拦他拥抱他的队友,张开双臂象只大鸟一样绕着场地飞奔。这就进球了?尤盛疑惑地扭头看看记分牌,上面清楚地标识着:一比零。

    “那狗东西怎么进的球?”尤盛傻傻地问一个助理。满面红光的助理和队员一样嗷嗷喊叫着,半晌才乐呵呵地回答他:“没看清楚。”替补席上的人谁都没看清楚,场上队员如向冉李向东他们这些后卫也没看清楚,只知道那时球才仅仅倒过几次脚,球传给欧阳东,他大约横着趟了一步,然后就起脚。

    开场一分十七秒就领先,这场球九园队顺利得不可思议。

    第九分钟,齐明山禁区前利用对方失误断球,晃过守门员射空门,比分二比零;

    第三十四分钟,九园队获得左边角球,欧阳东开出远球,向冉插上冲,触球后足球变向,同样是后插上的李向东鱼跃冲,比分三比零;

    这场球欧阳东连上半场都没踢完,第四十三分钟,当发现先后有两个博腾队员因为侵犯欧阳东而被判黄牌后,尤盛赶紧把他替换下来了。这个关键时刻如果欧阳东有什么闪失,那才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球怎么进的?”尤盛现在一身轻松,惬意地坐在主教练席上,抽着闵总递过来的烟,笑眯眯地问还站在一边的欧阳东。欧阳东就道:“那守门员站位太靠前,我就想试试能不能吊射进去。”着看看还在场上忙碌的队友,又道,“我得去洗个澡,尤指导,身上全是汗。”

    第七十三分钟,九园队利用对方全线压上打反击,山东博腾队后卫线造越位失败,齐明山和张晓在禁区内轻松地二过一配合,好生戏弄了博腾守门员一番,张晓射门,比分四比零。直到比赛结束前补时阶段,博腾才踢进挽回些许颜面的一球。

    俱乐部的工作人员打来电话,另一场比赛广西漓江队终场前一分钟进球,一比零胜莆阳陶然队。

    两轮战罢,广西漓江一胜一平积四分暂居第一,九园和莆阳陶然都是一胜一负积三分,陶然只是因为净胜球比九园少两个才屈居第三,山东博腾一平一负只得一分垫底。参加决赛的四支球队,还没有哪一支敢自己踏进了甲级足球俱乐部的行列,连山东博腾也没有完全失去晋级的希望——假如他们最后一场大比分胜了莆阳陶然,而九园又不幸被广西漓江洞穿大门两次以上的话。

    “最后一场又是生死战,”尤盛抚着脑门感慨着,刚才副总居然冒失地提出和漓江队打场默契球,平局收场算了,被他一通臭骂。“漓江现在就巴不得我们和他踢平,这样随便陶然和博腾踢成什么样,他们都稳稳当当地晋级。我们哩,平了还得看别人脸色,除非那边博腾就净胜陶然一个两个球,胜三个我们都得打铺盖卷回老家。联赛规则上得清楚明白,净胜球一样总进球数多的队胜出。谁定的这臭规矩!欧洲都是算相互间的胜负场。”他恨恨地朝地毯上吐了一口吐沫。

    “是啊,我们这边踢平的话,要是那边陶然打赢我们一样没戏。”一个助理瞪了副总一眼,这个肥得和猪一样的家伙难道脑袋里也是猪脑?

    尤盛闭着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反正咱们和漓江踢过一场,谁有什么本事大家都一清二楚,他们胜在后卫,咱们强在中场。何况,我看漓江队那帮兔崽子也未必就肯与我们和,干脆就拼了。”他就在沙发里坐直,“告诉队员们,一年的辛苦十一场比赛的辛酸苦辣就在这一场了。赢了,大家抱着大把大把的钱回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输了,明年乙级联赛是什么样的光景天才知道,九园队还在不在也只有天知道。”尤盛停下来狠狠吸了一口烟,“从现在起,所有球员的手机都要上缴,寝室里的电话也要切断,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单独走出这栋楼也是违反俱乐部的规定,要罚款,要停赛。”他眼光阴鸷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助理和副总,冷森森地迸出几个字:“难保这时候没人想买球卖球!”

    决赛的准备会在当天上午十半准时开始。头天晚上,集团公司总裁打来电话,也没多什么,只是叫球队上下齐心合力打好最后一场比赛,他将在省城最好的酒店为大家开庆功宴。在这个时候,尤盛的讲话向来简短扼要,劈里啪啦地把要注意的事要盯防的人个人的职责完,就问一句“清楚没有”,然后就看看助手和副总有没有要补充的。“既然没有什么了,就散了吧。十二开饭,一半在宾馆大门上车,比赛和往常一样,三半开始。”乒乒乓乓的桌椅碰撞声中,众人就准备离开了。那个很少话的闵总却提着一个手提箱走进来。

    “大家都先静静,我有话要。”闵总皮肤松弛的长脸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微笑,队员们有时在走廊里和他开几句玩笑,他也不生气,人缘好得很。听他要几句,大家就又都坐下,看这个寡言少语的瘦老头要讲什么。

    闵总看大家都坐下,也没什么,只是喀哒一声开了手提箱的锁扣,几个靠近他的球员立时低低地惊叫一声,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箱钱。“我其实也没什么的。大家都知道,决赛时奖金是胜一场奖金六十万,净胜球一个三十万。现在,公司决定最后一场提高奖金数额。这里是四十万,如果这场比赛赢了,奖金就不是六十万,而是一百万,而且,踢完比赛回来就发。”闵总扫视着鸦雀无声的会议室,还是和平常一样的微笑。

    会议室里猛然沸腾了,即便隔着厚实的木质大门,在宾馆这一层走廊的尽头服务台的服务姐也能听见人们的欢呼。

    比赛很艰苦,一沓沓的钞票总不能代替球员们奔跑和射门,何况既然九园可以提高胜场奖金,广西漓江俱乐部的大股东一样也会在这决定生死存亡的一战前慷慨地允诺什么。

    一个助理观察了很久,才凑在神色严峻的尤盛耳边低低地道:“那个主裁判有问题。”尤盛头,他也注意到那个奇怪的黑衣法官了,每当双方产生纠缠或者抓扯时,大多数情况下主裁判都会给漓江队好处,即便是漓江队明目张胆的犯规,主裁判也会尽力让他们占得便宜。刚才齐明山带球突破进禁区,明明是禁区里被人从侧后断球并且把他踢倒,主裁判居然判定是禁区边缘的直接任意球,九园队丢失了一次超出比分的大好机会——那可是一次确凿无误的球啊。对此尤盛也只能恨恨地诅咒几句,毫无办法。

    中场休息时队医在欧阳东身边忙碌着,他大腿外侧被人重重地踹了一脚,鞋钉把短裤都撕破了,几道长短不一的血口子上沾着泥土细沙和草叶,幸好没伤到肌腱和骨头。“不碍事吧?”一个助理教练又递给欧阳东一瓶水,焦灼地问。大口喝水的欧阳东摇摇头,咕哝了一句,队医就道:“这脚够狠的。”欧阳东便苦笑。他是对方重盯防的人物,自然受到的“照顾”要比别人多许多。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尤盛面无表情地站在更衣室中间,“坏消息是莆阳陶然现在二比零领先山东博腾,我们踢不死漓江就得自己死。”房间里寂静无声。“好消息是漓江的中锋已经送去医院了。”这个中锋没少让九园后卫门吃苦。上半场第四十二分钟漓江队角球,他们的中锋和向冉争头球时撞在一起,向冉眼角裂了一道口子,那个中锋再没爬起来,是被人抬下场的。

    尤盛接着道:“两军相遇勇者胜,这个道理大家都懂。现在情况就是这样,输或者平,咱们就完蛋。赢了,他们就完蛋。”他环视一圈,看见队员们个个眼睛都已经窜出火苗,满意地头,“废话我不多,该干什么,该怎么干,就看你们下半场了。”

    下半场的火药味更加浓郁,主裁判一共出示了六张黄牌两张红牌,双方都是十人应战。第六十一分钟九园队角球,齐明山用后脑勺把圆圆的足球蹭进漓江队的大门!

    可惜九园队的兴奋劲给他们带来的是苦果,一分钟后漓江队后卫长传前场,双方争抢头球中足球滚到一个漓江中场脚下,他带球奔跑了二十米横拨,然后向禁区里斜插拉开空挡,接应球员立刻直塞,已经突入禁区的中场射门,被九园守门员奋力扑出,球却被呆在禁区里寻找机会的漓江前锋先抢一步得到,力射,倒在地上的九园守门员只能望着足球撞进自己的大门。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场上九园队员们越来越急噪,尤盛在场边大声吼叫“压住、压住”,可是毫无作用。再有六分钟比赛就结束,就算有三五分钟的补时,也不过区区的十分钟,再不想办法就什么都完了。可是这时候又能有什么办法?要有办法早就用上了。

    第八十八分钟欧阳东再次从中场带球突破,这次他非常幸运,那些明摆着就是奔他人来的铲断和碰撞都没成功阻挡住他的脚步,他很顺利地把球护送到前场,然后斜传给禁区内的张晓;张晓身边拥挤着三个漓江的队员,连转身都不可能,只能护着球,瞅个空挡回传给跑到有利位置的欧阳东。

    这个位置很不错,正处与禁区线前,对方防守队员正在和张晓和齐明山纠缠,专责盯防欧阳东的那个家伙还在他背后三米处,上来补防的球员离欧阳东还有一截距离,射门的机会来了。然而欧阳东连动作都还没有做出,就被人扑到在地。盯防欧阳东的那个漓江队员用了一个标准的摔交动作将他侧扑在地。这毫无疑问会被罚出场,但即便是被罚出场他也值了,他破坏掉九园队一次很危险的射门,现在九园队只是获得一次前场直接任意球而已。

    替补席上的九园队员及教练一起破口大骂,尤盛气急败坏地冲到场边,愤怒地指着场上,红着眼睛梗着脖子朝漓江队的主教练叫嚷:“这他妈的还是足球吗!”

    可惜他就是再骂几句也不能更改裁判的判罚。直接任意球!

    九园队脚头比较准的三个队员站在足球前,低声地商量着。欧阳东摇着头,他倒不是不敢踢,而是他两条腿都带着伤,跑起来还不觉得怎么的,走路时就看出来了,一瘸一拐的,站在这里两腿都痛得哆嗦,踢这种球还能发上力?另外一个中场也不敢,这个球责任太大,他可担负不起。这个球只能由张晓来主罚。

    “老张,你有把握吗?”那个不敢担责任的球员声问张晓。张晓面色苍白不置可否,脸上脖子上一道道汗水湿漉漉地水一样流淌着。反正这是自己最后一年踢球了,明年都三十四了,想踢也没门,欧阳东站着都在打晃,肯定不能踢,这个中场怕踢砸锅明年没法找饭碗,他也看出来了,这球也就只能自己来踢。

    “张哥,你没事吧?”欧阳东看张晓闭上眼似乎在想什么,声问道,“你要是觉得没把握那还是我来吧。”看张晓应了一声,欧阳东就准备上来开这个重要得象黄金的足球。张晓的眼睛却突然睁开,猛然一运力,“砰”……足球与脚的沉闷碰撞声就象一记大锤砸在场上场下每个人的心窝里。

    足球的路线没有丝毫的变化,也没有丝毫的旋转,就是笔直地越过七人人墙,在高高跳起的守门员双手合拢前,从守门员的手掌与球门梁间狭的缝隙里穿过去,重重地砸在尼龙球网上。

    球进了!

    张晓就象一个被抽空了气的足球已经,软软地瘫在草坪上,任随队友们在自己身上叠起罗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