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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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山峻岭中,一条波涛翻腾的大河在起伏的山峦间无拘无束地自由奔流,早晨的阳光给水面抹上几缕金红的颜色,随着水波渐次荡漾。在大河一侧向阳的山脚下,一列黄红相间的观光列车与河流齐头并进,巨大的车轮平滑地在铁轨上滚动,有节奏地发出吭吭空空的声响,它就象一条钢铁长蛇,曲折地蜿蜒爬行。欧阳东坐在自己的铺位边,一手支在列车那窄窄的木桌上,一手拿着几页复印的合同,借着从窗外撒进来的阳光,细细地阅读着。

    这是昨天下午他才和九园俱乐部签定的新合同,有效期两年,大致的内容和前次签的合同差不多,只是少了冲甲成功那一部分,增补了升级后的新内容,当然他的工资这这份合同里也大幅度提升,每月不再是一千六百五十元整,而是一万一千八百元。

    其实武汉回来的第四天,叶强就打电话告诉他这事了,“九园正在和我联系,想和你签一份新的合同,”叶强在电话一头乐呵呵地道,语气里多少有些满足和几分神秘。欧阳东使劲揉着发酸的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对着电话嘟囔抱怨:“叶老师,这才八半啊。我昨天晚上三过才睡的。”从张晓踢进那决定性的一球时,九园俱乐部上下各色人等几乎天天都是这个时间才能休息,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忙得众人嘴歪眼斜,连齐明山和向冉这样的大酒缸也连叫吃不消。

    听欧阳东抱怨,叶强就在电话里笑:“那我可不管。九园要和你与向冉签新合同,大致的意向是提高你们的月薪,再添一些其他的新内容。他们提出的方案是你一个月九千五,向冉七千。我和你们通个气,听听你们的想法。一会就要去和他们侃价。”欧阳东就敲着床头柜撵起向冉,把电话递给他,“叶老师找你,你和俱乐部的合同要改改。”口水还挂在嘴角的向冉连电话也没接,只闭着眼对着话筒咕哝一句:“您看着办就行,”翻个身,就又鼾声大作。欧阳东便接道:“叶老师,我和他一样的。您看着办就好。”然后就挂了。

    欧阳东和叶强是昨天下午在俱乐部总经理办公室正式签的合同,名字才签上,副总就递给他们一人一个信封,“这是签字费。”签字费?这名词欧阳东听着都新鲜,签个字也有钱拿的?欧阳东的签字费是两万,向冉一万。暗地里叶强也接了副总一个红包,晚上三人一起吃饭时他了这事,红包里装了一万六千块,“我的劳务费,确保你们和九园签合同。”欧阳东和向冉都这钱该得叶强收,两人的月薪都在九园最初的报价上提高一大截,足见叶强在他们的事情是尽心尽力了的。

    从叶强的口中得知,九园俱乐部在冲上甲B后,老队员里只有十一人有可能获得新的合同。象齐明山张晓这样的老将,原本就是为了冲击甲级联赛资格而临时找来的,成功晋级他们也自然就当功成身退;再他们年纪也大,确实也无法胜任一个赛季三十四场联赛十余场足协杯比赛;三来这次武汉决赛胜出,他们个个都是荷包鼓鼓挣得盘满钵满,“挂靴退役”这个词早就成天价就挂在他们的嘴边了。

    欧阳东和向冉一两天内就都要回家乡享受长达三周的假期,饭桌上叶强特意叮嘱道:“回去要记得多和我联系,九园有什么球员进出或者有什么动静,我会随时替你们留意的。甲B不比乙级,竞争要残酷得多,即便是一个球队,一个位置有时也会有好几个人争。留心饮食,注意安全……”想着叶强话时三角眼一眨一眨满脸正经的模样,欧阳东嘴角不禁露出几丝笑容。

    正在出神,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头碰了一下,又马上缩了回去,欧阳东仰脸看时,一个女孩从上铺探出头来连声对不起,一张圆脸红彤彤的,也不知道是因为无意中踢了欧阳东一脚不好意思,还是因为才从美梦中醒来。

    欧阳东笑了笑,也不当回事,喝了口水,就又去看那份合同的复印件。“合同期内肖像权收益甲方乙方各占50%,……”,这肖像权有什么用,难不成还有人借自己的名义去打广告?“甲方有权在合同期内向第三方(特指有甲级足球俱乐部资格的法人)转让乙方,转会费收入总额之10%归乙方所有,……”当然,这10%里还有1.5%欧阳东要交给叶强,这也是他和叶强经纪人协议的一部分。

    欧阳东把合同一条一款地细细咀嚼着。在此之前他并没有细看过合同,庆祝活动实在太多,俱乐部、集团公司、关联企业、省市两级政府、社会各界以及天知道哪里来的组织都在邀请他们,足足闹腾了八天才算完,紧接着就是和九园俱乐部签新合同。不过他和向冉并不担心自己会在合同中吃亏,叶强这个谨慎人已经请律师看过全文,就内容而言,完全可以放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欧阳东铺位上坐了一个年青人,一口地道的莆阳口音得口沫四溅,把对面坐着两个女孩逗得咯咯直乐。欧阳东已经把合同浏览了一遍,不太明白的地方用笔做了记号,等假期结束回去后再请教叶强。收好合同复印件,他才不着痕迹地打量一下另外一男两女。

    男青年大约有二十七八岁,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戴着一副无框眼睛,文质彬彬的模样,两个女的估摸着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多也是二十三四吧,都挺漂亮,尤其是刚才踩自己一脚那个女的,坐着就能看出她身材很高挑,圆圆的脸上一对亮亮的大眼睛,顾盼流转间就象会话一样。

    欧阳东楞了楞,这女孩他认识——刘岚。

    和晴并排坐着,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听晴的男友东拉西扯地聊着他走南闯北遇见听见的各种趣事,晴笑得前仰后合,刘岚却不时悄悄打量着一直靠车窗坐着的那个男人几眼,她总觉得这人很面熟。那男人很年轻,不过刘岚看不出他到底有多大年纪,黑黑瘦瘦看上去就挺精干,穿着很普通,一件米色外套里面就一件浅蓝T恤,手里捏着一瓶矿泉水也不怎么喝,只是望着车窗外一言不发。

    刘岚觉得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个人,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靠车窗放着一个真皮手机包,刘岚看见他从那里面取过钢笔最后又放回去。他身边靠车壁还放着个不算的黑色手提箱,这人也把几张满是黑字的复印纸放进去过。刘岚认定那几页纸一定是什么合同。这么这是个商人了?可是她印象里没一个熟人是经商的。真是奇怪,刘岚在心里嘀咕着,直到火车达到目的地她也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刘岚和晴一人背着一个看着挺大其实很轻背囊——里面都是衣服,更多的东西都交给晴的男朋友,“男朋友当然要扛这些,不然找来干什么?”晴很自豪地道,毫不迟疑,她男朋友就乐呵呵地拖着那个沉重的皮箱。站台上刘岚又看见那个高高瘦瘦的米色背影,原来他也是在这里下车,然而她还是想不起这人到底是谁。

    从这个火车停靠的城市到刘岚的家乡还有三时的汽车,他们很顺利地在火车站旁边的汽车站买好去桐县县城的车票,然后登上一辆破烂肮脏的中型客车。客车已经快要坐满旅客了,车厢前面摞着好些好些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层层叠叠得堆得就象一座山,旁边还有一只大大的箩筐,里面盖着一箩筐的鸡,这让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在央求冷漠的售票员把不停抱怨的晴和她那脸色越来越难看的男友安顿到一起后,刘岚再不好意思让售票员给自己找个座位,她只能自己向车厢后面走,希望能找个相对干净的座位。

    又看见那个穿米色外套的人,他怎么也在这趟车上?他旁边倒是有一个座位,至少在他身上不可能闻到那些难闻的味道吧,刘岚暗自思量着,挑了挑眉毛,用眼睛询问着。那男人倒懂她的意思,向里挪了挪,给她让出个还算宽敞的座位。放好背包,刘岚坐下来,现在好了,再有三个多时她就可以回家了。

    汽车发动起来,绕过半边缘山而建的城市,一路向西。车在翻山绕湾的山中公路行驶,路两旁不是奔腾咆哮的河流,就是张牙舞爪的悬崖峭壁,间或有一段缓缓的山坡,便被辛勤的人们开成层层梯田,由山脚下几簇茅农舍边一路重叠而上。偶尔也可看见路边有两三间青砖瓦房,用水泥涂抹的院坝中铺着几张竹席,借着懒懒的阳光摊晒金黄的稻谷。车越向山里走得远,路边的农舍就越看着希慌,即便一晃而过那两三间路边屋,班驳崩裂的墙也净是黄泥合着稻草谷灰自做的三合泥砌成,做的一束束茅草被重重的石块压在房梁上,日头晒雨水淋早变成深黑色,若是有几束新收的稻草补上去,一片灰黑色中就有那几块不协调的金黄。

    客车的尾部猛然弹起来,又重重地砸在地上,车厢里的人都是一阵摇晃。这下颠簸也叫迷迷糊糊的刘岚醒过来,瞪着眼睛臆怔半天,才知道自己是靠在旁边这个男人身上睡了一觉,他米色外套肩头分明还有一块湿迹。

    “糟糕!”刘岚低低地叫道,手忙脚乱地从挎包里找纸巾,先抹自己嘴角又扯一张要帮那男人抹肩头的水渍。那男人就接了纸,笑道:“没事的,我自己来。看你一定是累的,就没叫醒你。”

    听他这样,刘岚脸更是胀得通红,好象自己睡着还是他的错。她嚅嗫半天也没找出话来。那男人顺手把纸抛出车外,就又抱着手机包闭上眼睛假寐。刘岚却再没法睡了,她看看手表,至少还要一个多时才到县城,再在车厢里瞧瞧,晴和她男友依偎成一团,正睡得香甜。

    “我们以前见过吧?”刘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这话她倒是经常听见,很多男人都是这样和她搭讪的。那男人看了她一眼,头道:“你是刘岚吧?”他笑了笑又道:“我们是校友。”

    欧阳东读大学三年级时,刘岚有一段时间时常来他们寝室玩,那时她正和欧阳东的同学郭南成谈恋爱,因此他记得这个传播学院的高才生,当然,大半的原因是因为刘岚是学校里出名的美人。

    经过欧阳东的提醒刘岚才记起眼前这个人,怪不得自己对他印象很模糊,和郭南成谈朋友时去他寝室,别的人都殷勤地和自己聊东扯西,惟独眼前这人那时很少话,甚至连在寝室的时间也少的可怜,自己还曾经看见他晚上独自打扫第三教学楼,空荡荡的走廊里他佝偻着腰一下一下地扫地,扫帚掠过水泥地面时发出的沙沙声现在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听着刘岚的回忆,欧阳东咬着嘴唇笑了:“是啊,要是不扫地抹楼梯扶手的话,我吃什么?”这也是大学对他们这些从山区走出去的学生的一种补助,为学校做事,学校提供一些工作,让他们为自己的伙食和平日的必要开销挣钱。靠着银行对大学生扶贫贷款,靠着每年舅舅家卖猪那钱,欧阳东才算熬过大学四年,银行的一万五千元,他也是上个月才全部还上。想想四年大学寒窗生活,欧阳东也不出个苦与甜,那真正是“寒窗”。更不出滋味的是,今天看来,那四年里学的东西似乎都再无用武之地了。

    “你去桐县干什么?做生意?”既然是校友,又有那么一层不好的关系,刘岚话也自然了许多。欧阳东笑笑问道:“我还想问你去桐县干什么哩。我老家就是桐县的。”刘岚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圆,惊讶地问:“你也是桐县的?我也是啊,……你家在县城哪里啊?是东关吧,要不是南井?我家是北井的。”欧阳东摇摇头,“你的是县城里吧?我老家在房山镇,房山九大队三组。”他略带几分戏谑地看着这个县城里出来的姑娘,实话,他这些就是很想看看她的表情。

    “房山?大山里啊!”刘岚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欧阳东,想弄明白这个男人是不是对自己撒谎。在省城和盆地里那些人看来,桐县就已经是大山里了,而桐县人嘴里的“大山”,就是那些连公路都不通的地方。房山,更是大山里的大山。“你从那里出来的?”

    “不象?”欧阳东眯着眼睛,似乎不能忍受阳光的照射,其实他是想掩饰那突然从眼底溢出的泪水。房山九大队三组,那是他的家,他虽然很少起,但是每次提起,总是不能抑制住心底的辛酸和痛苦。那一年他九岁,他什么都记得。

    刘岚对这个男人越来越有兴趣了,她没注意那一瞬间欧阳东表情的变化,兴冲冲地问道:“那你回来干什么?做生意?”她瞟了欧阳东手里的皮包一眼,很想知道里面是不是真有一部手机。欧阳东笑着,“回家啊,我五年没回家了,这次是回家看看。”圆溜溜的眼睛把欧阳东来回注视了好几遍,刘岚好奇地问:“五年没回家……那你这五年在干什么?”“四年读书,一年上班。”

    刘岚咬咬牙,自己的问题真是白痴到家了,就这样自己还想去做个电视台的记者?

    欧阳东倒是比一心想做个好记者的刘岚更有谈话的技巧,几句话就问得明白,刘岚在莆阳电视台实习,当然这是托了她那个作桐县宣传部长的爸爸的福,恰好莆阳电视台书记是他老战友,而且,论起来还是刘岚的干爹。在干爹照顾下的实习期实在是清闲得要命,才半个月,刘岚就闷得受不得,便借口姥姥病了要回去探望请了三周假,顺带领着干爹的女儿晴来山里“欣赏欣赏大自然的田园山水”。

    绕着曲折蜿蜒的盘山公路翻过一道高高的山梁,就看见对面围绕着一座山有着一个不大不的城市,高低不等的楼房错落起伏,大大的烟囱冒着滚滚黑烟,一条顺山爬行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也算热闹,冷飕飕的山风刮过,风中还夹带着气锤的轰鸣和孩子们清爽的读书声。

    这,就是桐县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