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涅磐(一)

习惯呕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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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最艰苦的日子要走到尽头了。

    在陶然队进球的一刹那,替补席上所有人呼啦啦全部冲到场边,就象孩子一样又蹦又跳又笑又闹,董长江那张从比赛第一分钟就一直紧绷的脸,此刻也终于舒展开,他轻松地翘着二郎腿,惬意地坐在教练席上,舒服地上从助理那里要来的烟。连补时都算上,这场比赛最多还有不到十分钟,比分二比一,在最痛苦的四月份之后,莆阳陶然终于可以迎来一场久违的胜利。是,比赛场面很沉闷,这董长江承认,但是一场沉闷的胜利总比酣畅淋漓的平局或者失利好吧。

    体育场里坐得满满腾腾的观众同样疯狂。纸花漫天飞舞,喇叭锣鼓口哨响成一片,每当重庆绿缘队员拿球,全场观众就齐声地从鼻子哼上一声,两万七千人同声发出低沉的鼻音,再经过体育场四周渐渐隆起的观众席位一聚音,那声音就象一声沉闷的低雷,闻者不仅心脏会随之一悸,而且还会觉得地皮都在哼声中轻微地颤抖。为了这一场迟来的胜利,球迷同样被煎熬了整整一个月,终场的哨音虽然没有响起,可热情的球迷已经掀起一波又一波的人浪,数十面大旗被一个个棒伙擎举着,在看台上来回晃动,气势也颇为壮观。

    谁都知道胜利来之不易,谁也不想再一次失去这场胜利,场上的陶然队员除了冯展一个人在中场游弋骚扰,别的人都龟缩在自己半场。现在不需要传切配合,也不需要流畅的进攻,只需要相互间保护好,有人出去,其他人就别闲着,赶紧去补位,逮着机会干脆就大脚破坏,能把足球踢多远就踢多远,要是能踢出对方的底线,那才叫美事哩。让重庆绿缘那帮家伙们着急去吧!连球场边拣球的球童都知道慢腾腾地把备用足球扔进场,他们也要为自己心爱的球队获胜出把子力气。

    欧阳东这时已经披上运动服,脸色阴郁地坐在替补席的最后一位。这是他第二次在比赛中途被董长江换下,不是因为他表现好,董长江让他一个人先下场接受全场球迷的鼓掌,而是因为他的表现实在太糟糕,带球被抢、突破不力、传中没准星,还硬生生失去一次绝好的单刀球机会。就他这样低迷的状态,董长江现在还在后悔为什么上半场没把他换下来。就在欧阳东下场后,陶然队已经连续进了两球,不但扳平比分,还领先一个。

    虽然脸色阴郁,欧阳东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喜悦和兴奋,尤其是第二个进球之后,他和别的队员一样,一蹦老高,雀跃着冲到场地边去大声欢呼。他对这场比赛的胜利也很期待哩。董长江中途把他替换下场那子不满意,早被他忘到爪洼国里去了,他还不时和旁边的曾闯上几句。年初,在二队表现优异的曾闯被提拔进一线,虽然还没正经上场参加过比赛,不过偶尔还是会被董长江列入大名单,在比赛的垃圾时间也能捞到几分钟的出场时间。

    董长江偏头对助手声嘀咕一句,助理就过来招呼曾闯准备上场。大局已定,让同样身为后卫的曾闯上场,既可以让家伙感受感受场上气氛,也能添一分防守时的力气。曾闯兴高采烈地站这里,脱掉罩在身上的运动衣,下半场他都热身好几回了,就盼着能上去踢几分钟。借着放运动服的机会,他弯下腰,声和欧阳东道:“东子哥,今天晚上我请客,你想吃什么就!”能上场就有丰厚的比赛补助,更不要还有胜场奖金,经常和强子一起蹭欧阳东吃食的曾闯今天总算逮着机会请客了。欧阳东只笑着虚摆摆手,同样声地道,“完了再吧。”

    就在曾闯站在场边拧腰踢腿蹦达着等待死球机会上场时,场上却风云突变。

    重庆绿缘从左边路搓起一记高球,足球飞近禁区,禁区线上两三个人同时跳起来争抢它的第一落,混乱中,谁也没看清楚足球到底是砸在谁的头上,反正它落下又跳起,一个陶然队员用力把它出禁区,一个重庆绿缘队员又把它从禁区右边沿*来……黑白相间的足球就这样在人头上跳了四五回,最终还是被众志成城的陶然队员给出禁区。可足球恰好落在禁区正前方,不待足球第二次砸在地上,一个正在这一块儿寻找机会的黄衣球员冲上前就是一脚,足球贴着草皮就扑向球门。

    猛然从人缝中窜出的黑白色幽灵倏地钻进网窝,直到它顺着球网滑落到地面上,陶然的守门员还在楞楞地发呆。在禁区内纠缠的人挡住他的视线,他根本没发觉那个重庆绿缘队员的射门,而当他看见足球时,已经没时间去扑救。

    本来喧嚣一时的体育场顿时安静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就让热情似火的球迷们从头凉到脚心。

    即将到手的胜利就这样化为泡影?不甘心接受平局的陶然队倾巢而出,连两个边后卫都压过中线,围着重庆绿缘的球门就是一通狂轰滥炸。现在轮到重庆绿缘手忙脚乱地防守了,虽然很被动,不过他们的防线倒很稳固。缺乏中场组织调度的陶然队难以形成合力,也没有找到很好的突破,他们只能从外围高高地起球,然后再期冀在禁区里找到那么一次机会。这种机会重庆绿缘当然不会给,要是有可能,他们还要打打陶然的反击,让两三个队员冲击下陶然的后防线。这样做的目的倒不是他们还想赢球——三分钟加时至少过去一分半了,这时间哪里够打一次成功的反击?反击只不过是拖延时间的一种手段罢了,谁还指望真能弄进去一个半个的?踢平就不错,何况还是客场。不过要是真有好的反击机会的话……

    现在就有一个机会。

    赶在陶然队两名中后卫关门拦截前,重庆绿缘那个灵活的中场轻松地把球望前一趟,机敏地侧身躲开劳舍尔,又跳起避过那一记飞铲,劳舍尔拼着吃牌拉扯他的衣襟也没能让他停下来。他摆脱两个后卫的纠缠,发力追上速度渐渐慢下来的足球。现在,他面前就剩一个位置靠前的守门员,他离球门至少有六七米,要是他能搓起一粒高球……

    这个重庆绿缘球员没搓高球。他自己都对自己射门的准星和技术没信心,他只想着靠球门近一,再近一,只要距离越近,成功的希望就越大。他就要带球冲进禁区了,从队友的呼喊中,他知道身后有陶然队员已经追上来,可他离禁区还有一段距离……

    董长江蓦然闭上眼睛,痛苦得脸颊都在抽搐。那个该死的家伙怎么就敢冲出禁区?怎么就敢在禁区外去扑人家的脚下球?他难道没看见自己的队友已经追上来了?就算没队友帮忙防守,他守在球门前也比送人家一个球好啊!

    “董指导!董指导!”旁边的助理低声喊了两声。

    董长江只是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场上,腮帮子咬得紧紧地,嘴唇煞白,额头上青筋一根根蹦起。他两耳中尽是嗡嗡的幻音,助理教练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见。

    回基地的一路上,金杯大客车上没一个人还有话的心情,连一贯爱爱笑爱热闹的外援特瑞克也象一只焉气的公鸡,闭了眼睛假寐。那个守门员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坐在客车后部一个角落里。从比赛结束到现在,没有队友或者教练来批评他那次冒失的出击,甚至连怨恨的眼神和脸色都没有,别人压根儿就不理会他,权当作没他这个人。他只能一个人缩在这角落里自怨自艾。他现在倒真希望有人能狠狠地骂自己一顿,哪怕是揣自己一脚也好啊。

    大客车开进基地的大门,一个助理和董长江嘀咕两句,就站起来大声宣布:“还是老规矩,放假两天,星期二上午九开始训练。”队员们都没吱声。坐在前排的董长江抿抿嘴,做势要站起来再补充几句,可手一撑在座位的扶手上,他就觉得浑身软得象一滩泥。还是算了吧,这时候再几句狠话有个屁的用处,就让这群家伙闹腾去,他倒要看看,星期二上午哪个龟孙子敢撞在他手里!

    欧阳东匆匆忙忙地跑回寝室,脱掉有陶然标识的运动衣运动裤,换上一身时令衣服和皮鞋,拎着手机包就穿出宿舍。绕过俱乐部办公大楼,在宽敞的停车场上,周富通已经叼着一支烟,坐在黑色桑塔那轿车驾驶员位置上等他了。

    周富通是年初从省城顺烟俱乐部转入的前锋,虽然才二十八岁,却是两个孩子的爹,每到比赛后的休息日,他都会开车回省城去享受天伦之乐,有时下午的训练结束,他也会开车回去兜一圈。没买下刘源那套电梯公寓前,欧阳东和他的交往只算一般,可自从也在省城安家落户,两人的关系就日见密切起来。

    “今天我来开车?”欧阳东一边系着安全带,一边问道。

    周富通头应承一声,从驾驶员的位置开门下车,欧阳东又解开安全带,挪到驾驶员的位置上。他上个月才考了一本驾照,开车的瘾头正浓,俱乐部里谁的车他都摸过几把。从省城到莆阳俱乐部基地来回一趟得三个时,没辆车真是很不方便,他又不能总是搭周富通的顺风车。他拿定主意要买一辆好的车,莆阳和省城几个汽车市场,他都已经转过好几回了,也相中一款奥迪轿车。可他现在手头没那么多钱,即便是按揭,他也拿不出头期。要是在以前,他还可以向俱乐部开口借支一些,可最近个把月他比赛时状态太次,借钱的话他可真不好意思向方赞昊提。

    汽车开上高速公路,周富通才又燃起一支烟,问道:“向冉的伤,几时才能好?”

    “他打电话,还得两周。”还有两个星期向冉才能开始训练。

    周富通苦笑一下,他去年在训练时也被队友撞折过鼻梁,那次意外的受伤让他休息了两个多月,伤好后迟迟找不回状态,就此失去在球队的主力位置,不然,凭他的表现和人际关系,断不至于在顺烟冲A的当年就被甩卖。

    “听,克泽这个月就能上场?”周富通转个话题。刚才对垒重庆绿缘时,他就坐在场边的替补席上,陶然队毫无章法的凌乱进攻让他这个前锋摇头叹气,他很怀念一个月前克泽和欧阳东同时出场的时候,那时的陶然队真正是剽悍不可抵挡啊。第二轮第三轮他连续替补上场,场场都有进球,他还以为自己的竞技状态回来了,可自打克泽受伤、欧阳东莫名其妙地状态下滑,不但他自己,整个陶然队的成绩都一落千丈。

    欧阳东头,看着前面一马平川的高速公路,笑道:“那话你也信?有人还他这个赛季都不能踢哩。我听队医,他最快也要七月才能回来。”心里话,欧阳东现在比任何人都希望早日克泽归队,俱乐部、教练、队友和球迷都希望能看到陶然队酣畅淋漓的进攻,可自己这个衔接进攻的前场组织者却无法交出一份教大家满意的答卷,要是克泽在,他欧阳东肩膀上的担子就能轻不少。可问题是克泽现在还不能上场。

    周富通拉开车窗扔掉烟头,唆唆嘴唇,又把想的话咽回去。欧阳东的状态也是全俱乐部上下都关心的事情,可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欧阳东神出鬼没的传球、灵活机敏的跑动、教人眼花缭乱的华丽脚法,就象变魔术一般,没有就没有了。只是平日里训练时欧阳东倒突然卖力起来,偶尔也能有那么一两次神来之笔,可一到赛场上,就又是浑浑噩噩碌碌无为。俱乐部有不少人背地里埋怨方赞昊和董长江,都是这两个家伙吃抱饱了撑的没事干,非得让欧阳东训练时也高度投入不可。现在好了,欧阳东在训练中确实是投入了,可比赛时就没状态!

    这叫什么事?!

    假如生活就象大海,那我们就是在大海里辛勤耕耘的渔者,无论大海是波涛汹涌还是风平浪止,我们都要努力去应付。当我们感到疲惫和劳累时,家,就是我们躲避风浪的港湾,在家里,我们修养生息,我们养精蓄锐,等我们觉得自己准备好了,我们又要走出门去,再一次勇敢面对变幻莫测的社会。

    省城第二环城路西四段聚美花园城七栋170号,就是欧阳东的避风港。

    从第一次踏进这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欧阳东就很喜欢这里。优美安静的环境,淡雅舒适的装修,简洁明快的室内装潢,这一切都让他动心。从买下这房子,欧阳东就再没动过把它卖出去的念头。他还真没看出刘源那肥头大耳的家伙居然有这么高的审美能力。看来,那个艺术学院的女研究生对刘源的改造还是比较彻底。

    不过最开始欧阳东并没有住在这里的心,他现在在莆阳上班,回来一趟路上就要花去两三个时,而且一周最多只能在省城呆两天时间,要是连续几周踢客场比赛,连回来的时间都找不出。不,他现在还不会住在省城,这样做实在太费周折,他最多只能把这里当作赛季末休息的地方,一个人清清净净地好好休息上一段时间,而且,叶强家和殷素娥家离这里都不算远,他也有个走动的地方。有朝一日,他要是遇上一个合自己心意的人儿,他就把家安在这里。

    对于将来,欧阳东也有很精明的算计。自己还不到二十四岁,就算不能象彭山齐明山他们那样踢腾到三十多岁,也还能踢上四五年的足球,那时他差不多能挣下一两百万的钱,刨去花消,手头上存个百来万是不成问题的,有这么多的钱,干什么不行?就是他什么都不想干,这些钱存在银行里,利息也尽够开销了。何况,他和陶然俱乐部的合同是三年,每年他的收入都要上涨百分之十五,要是济身甲A行列,收入还会翻番。每当想到这里,欧阳东都会不由自主地咧嘴傻笑。他还能有什么不知足的?要是不知足的,那就是他还差一辆车,可他现在要辆车来干什么用?

    要辆车来逃避!

    四月初在莆阳主场与郑州中原的比赛,对欧阳东来简直就是一场噩梦,那些上天赐予他的美妙华丽的技术与风一样的突破,忽然就消逝了。不需要旁人的提醒,欧阳东自己都能觉察出自己是在梦游,整整九十分钟里,他就没能找到往日那种澎湃的感觉,只能一次次无助地来回奔跑,“就象一只无头苍蝇”。这句尖酸刻薄话是一个记者写在《慕春江日报》体育版上的,欧阳东看见它时只能摇头苦笑,太贴切太形象了。不过,当着众多队友的面,他仅仅是笑笑,这笑既是让队友们放心,也是让自己放心,这不过是一场比赛而已,他有信心在下一场比赛时找回失去的状态。

    下一场比赛他还在梦游。接下来几场比赛他都在梦游。

    现在他惶恐了,他畏惧了,原本深深埋藏在心底最低处的那些可怕念头突然迸发出来,原来自己最初的表现都是假象,自己本来就是一个不会踢球的人,只是由于这样或者那样的机缘巧合,冥冥中那只看不见的手让自己一夜成名。现在,命运女神无情地抛弃了他。那,冥冥中那位操纵人命运的神祗会不会做出更进一步的行动哩?比如,把他已经得到的一切再收回去?

    可怕的猜想让欧阳东坐卧不安。他周围那些观察明锐的人能明显地感到这些变化,欧阳东突然勤奋起来,在训练场上,他一改过去的懒散,如果大多数人是百分之八十的投入,那他就是百分之百地投入,别人都去休息了,他还在一个人练力量,练速度,练传球落,练……这就是为什么谁都知道欧阳东不在状态、而他依然能场场首发的原因。他的努力董长江都看在眼里,他愿意给欧阳东一个机会,他相信,只要有一场球,甚至是一个球,欧阳东找回他失去的东西,他就还能成为过去的欧阳东,或者,比过去的欧阳东还要好得多。

    然而董长江失望了,所有人都失望了,欧阳东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陶然队的成绩也一天不如一天,每一轮战罢,陶然队的排名在甲B排行榜上就会下降一,仅仅一个月,他们就从甲B老大的位置掉到第十位。五轮不胜,不!算上今天这场,是六轮不胜!

    现在我们知道欧阳东要逃避什么了吧。当一朵鲜花盛开时,我们会不惜笔墨地夸赞它的娇艳,夸赞它的美丽,夸赞它的作用,为了达到引人注目的效果,我们甚至会把那些绿叶和根茎一并拿来大肆夸耀一番,可当它凋零时,当呼啸的北风漫卷大地时,我们同样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它,甚或,践踏它。

    欧阳东现在就是那朵因为凋谢而被抛弃的鲜花。

    随着他状态的消逝,那些曾经围绕在他身上的光环同样消逝了。媒体的指责、球迷的辱骂、教练表情复杂的脸色、俱乐部官员漠然的态度,这一切都让欧阳东寒心。而痛苦中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队友对他的不信任。曾几何时,每当队友拿到球,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看他的位置,然后把球传给他,可现在哩,即便是他处在合适的位置,即便他大声喝喊,队友也会考虑考虑再做动作。场上的不信任也会反映在平日的训练和生活里,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欧阳东根本就不敢去深想,他怕得出的结论让自己更加颓唐。

    感谢大度的陶然集团,富有的酒业公司修建基地时,为每位一队队员设计的都是一人一间的寝室,这样,只要一关上房门,欧阳东就能独自一人,静悄悄地品尝生活的诸般滋味。可房门只能让他和别人隔开,还有媒体的无情包围哩。电视和报纸一样可以把一个人活生生地撕碎。

    这时,省城第二环城路西四段聚美花园城七栋170号就成为欧阳东的避风港。

    泡上一杯茶,舒服地坐在落地窗前,惬意地看着通红的夕阳慢慢没入高低起伏的群山,一切不如意的事情都能被欧阳东抛在脑后,此时此刻,只有那种深沉的慵懒和弥漫全身的松弛,足球、比赛、教练忧郁痛苦的眼神、队友冷漠阴沉的表情、被球迷撕碎的球票,还有那些伸到自己面前的录音机、手机、话筒,都去他妈的吧!

    人,真的需要有个家!

    有个家,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