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乡异客(二十九)

习惯呕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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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东失算了,他原本想在莆阳这个城市里度过一个安安静静假期的打算,让那个报社的实习记者一篇异想天开的文章给彻底打乱了。自打那篇关于他有可能回陶然踢甲B的报道一见报,好几个把家安顿在莆阳的老队友立刻就把电话打到向冉和甄智晃的手机上,排着队地约时间,嚷嚷着一定要好好地把东子灌成醉鬼,就连那个德国后卫劳舍尔,也操着一口地道的莆阳话,口口声声要请欧阳东去他家里吃饺子。

    "去他家吃饺子?"欧阳东惊讶得张大嘴。他至今还记得劳舍尔第一次使用筷子时的模样,这个德国人瞪着一双好奇的蓝眼珠,缠着他的翻译反复地问一个问题:到底是用筷子方的那头夹菜好,还是用圆的那头夹菜好?当翻译随口告诉他用圆的那一端时,他居然又问出一句更要命的话:为什么是圆的那头,而不是方的哩?

    "算是饺子吧,至少那馅是正宗的。"向冉和甄智晃都是一脸的苦笑。好客的劳舍尔也没放过他俩,至于在莆阳的别的队友,他们估计那些家伙都会寻出一个绝对合理的理由推辞掉这个邀请的。"正宗的德国味饺子。"

    "德国味饺子?好吃么?"

    欧阳东的好奇心给他的两个朋友带来更多的痛苦回忆。甄智晃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道:"要是你能吃酸黄瓜或者酸白菜什么的,估计在劳舍尔那里吃饺子就没什么大问题了。要是你还喜欢熏肉香肠什么的,那你一定会觉得他老婆做的德国味饺子很合你胃口。"在比赛场上教人撞破头都无所谓的向冉,现在却连吃下眼前这顿午饭的勇气都没有了。想着那些又酸又咸的德国菜,他就是一嘴的苦水。

    "赛季都结束了,劳舍尔怎么就没回去度假哩?"甄智晃和向冉那咧嘴呲牙的痛苦模样让欧阳东感同身受,看来这两位好朋友没少在德国人那里吃苦头。

    "回国度假?他老婆现在就在莆阳,自己还闹着想加入中国国籍。听俱乐部里支持他这想法的人不少,至少方赞昊就挺热心,四下里托人找门路给他折腾这事。"

    半晌没吭声的向冉在一旁搭了句腔:"我倒是听这事挺麻烦的。先前四川队那俩巴西外援都想着加入中国国籍,据连国家队教练组、还有足协都有人出面帮他们跑这事,可最终也没办下来……估计劳舍尔这事也不大可能有戏。"

    "那两人不行,未必劳舍尔也没戏,他老婆可是个什么专家,听还在以色列呆过好几年,专一搞那个什么来着,"甄智晃使劲地抓抓脑门,好不容易才想起那个陌生的行当,"对了,滴水灌溉!劳舍尔大可以让他老婆出面去申请绿卡……"

    欧阳东只是乐呵呵地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口争论,心里却在琢磨着另外一件事,自己到莆阳已经整整三天了,这两天一定得抽空去袁仲智袁指导家里坐坐,要是再拖上两天,于情于理,他可都不过去了。

    对于一个足球队的主教练来,一个赛季的结束并不代表着他们也能象球员们那样,享受到几十天轻松的假期,恰恰相反,这只是表明他们总算平安地度过一年了,可以从今年的煎熬里解脱出来了,除开两三顿折磨人的酒会宴席,他们还得马上做今年联赛的总结,要提交下赛季的工作计划,要考虑队伍的组合、人员的调配、可能进出的队员清单、下赛季的战术变化……还要在提心吊胆中紧紧盯着俱乐部和俱乐部背后的大股东,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酒精的催化下制订出一些教人不可企及的目标哩?比如……

    比如把陶然这样的甲B中游队伍带进甲A!

    赛季还没结束,袁仲智就已经知晓了这条消息。在国内白酒市场趋于饱和的情况下,陶然酒业集团把一只脚踏进了竞争更加残酷的葡萄酒行业,为了让"陶然"葡萄酒在市场上抢夺到更大的份额,他们就只能依靠各种形式的广告宣传,这个时候,陶然集团控股的足球俱乐部就猛然凸显出它的价值——下个赛季集团公司将向俱乐部投放资金四千五百万,必要时还可以有一大笔追加资金,务必要把陶然足球俱乐部送进甲A。集团公司老总在召见方赞昊时,用笔杆子敲着桌子了一句狠话:"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把队伍弄进甲A去!俱乐部的人事权、经营权、财务大权,我统统都给你,只要你把队伍带进甲A。这样要是还进不了甲A,你也甭想在俱乐部总经理的位置上坐了!——实话对你,明年不能踢甲A联赛,那时节还有没有‘陶然足球俱乐部‘,都不好。"

    老总的这句话就是方赞昊转述给袁仲智听的,他当然能听出方总经理的言外之意:要是陶然在明年联赛里有什么闪失的话,就算方赞昊和他袁仲智的私人交情再好,那也顾不得了……

    袁仲智揉着酸涩的两眼,又使劲地掐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无力地仰靠在沙发里。

    这可是冲A啊!可他又拿什么去冲A,就凭他手下的这些队员?这些人在甲B里自保是没多少问题的,可要是想百尺竿头再进一步,那却是远远不够,即便是让广西漓江把克泽和特瑞克这俩外援还回来,在甲B行列里,陶然也只能算是中上水平。四千五百万,还有一大笔追加的资金!想起这事,袁仲智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冷笑,就当是五千万吧,这钱离冲A还差一大截哩!那老总也不去打听打听,这几年冲A成功又花钱最少的广西漓江,一个赛季下来,为了一个甲A的名额投入了多少?整整六千万啊!这还没算上俱乐部自己拉赞助筹集来的钱。人家漓江俱乐部就在堂堂的一省首府,拉到的赞助怎么也比地处莆阳的陶然多得多吧,陶然拿什么和人家比?又凭什么教他袁仲智来下这个包票?还四千五百万呢……

    只是他这一肚子牢骚和怨气也只能在方赞昊他们面前发发,发完火,该干什么他还是得接着干。

    他已经和漓江俱乐部联系过了,老东家体谅他的难处,让他随意在克泽与特瑞克这两个外援之中挑一个——只能挑一个,这已经给了袁仲智和陶然俱乐部很大的面子。漓江明年的任务是保级,是在甲A联赛里站稳脚跟,要是陶然一口气把两个好外援都要回去,他们肩膀上的压力就太大了。这两年联赛里的水货外援越来越多,象克泽他们这样水平不错又知根知底的球员便是打起灯笼也难找,漓江也是花了大价钱才把两人给留下的。"没办法啊,老袁,盯着他们的眼睛太多,一个个都跟狼似的,我要是不出这个价,他们就不肯签约。"漓江俱乐部的老总苦笑着,在电话里解释这事。"那些人是一江湖规矩都不讲,明里暗里什么招数都敢使啊。"

    要谁哩?特泽,这是很全面的中场队员,组织、进攻和防守都不赖,还有一脚远射的功夫;特瑞克是前锋,有速度有技术,虽然今年只踢了半个赛季,可他为陶然踢进了八个球,直到赛季结束,这个进球数也是陶然第一啊,周富通、冯展他们这些人踢下一个赛季都不如他,冯展才进七个球,周富通更可气,二十一场比赛,才三球进帐。

    其实,不管是特泽还是特瑞克,袁仲智都不想要,他想要的就是那个眼下正满莆阳市四处闲逛悠的欧阳东。这家伙能把陶然的水平整整提高一个档次!

    在德国科隆体育学院进修过的袁仲智总是在他的队伍里宣讲攻守平衡,可在他骨子里,却更加崇尚荷兰人提倡的那种全攻全守打法,或者他比荷兰人还要激进,他要的是华丽的不间断的进攻,要的是为球迷奉献一场接一场酣畅淋漓的进球大战,哪怕是输掉比赛,也要让球迷们陶醉在一个接一个的美妙时刻里……当然,他也知道,体育比赛更多时候看重的是结果,谁都不能悖逆"成王败寇"这个原则,何况,陶然还是处在更加残酷的附带升降级制度的足球联赛里,更何况,他还没有追求华丽足球的资本。他深深地为自己感到悲哀,那是一种空有一身力气却无处施展时的委屈,是压抑住自己的愿望去做出委曲求全的事情时的无奈……

    既然特瑞克和克泽只能要回来一个,那,就要克泽好了,有个中规中矩的中场组织者总比多一个前锋强,陶然最需要的就是这个。前锋还可以在训练和比赛里慢慢地挖掘和培养,好的组织者却不是有就能有的,这需要足够的天赋和敏锐的阅读比赛能力,还需要队员本人在训练比赛里付出足够多的努力。当然,象欧阳东这样的懒散家伙另当别论。

    还有一个问题,现在的陶然队还迫切地需要一个好的边后卫,这个人不但要能防守,最好还能有一定的助攻能力,疲软乏力的锋线需要更多的支持。谁是最适合陶然现有的风格和战术体系的?转会市场上肯定有这样的人,袁仲智头脑里就有三四个合适的人选,可今年试行自由转会制度,谁能保证陶然一定可以得到他,谁能保证他一定会很快融进球队?

    袁仲智燃起一支烟,用暗红的烟头转着圈儿把附带在玻璃烟灰缸边沿的烟蒂和烟灰碾进缸里。他做这些事纯粹是下意识地,一条笔直的袅袅升腾的蓝白色烟雾中,他痛苦地想到被他亲手清除出球队的曾闯和强子。

    不!对于开除这俩人的决定,他一都不后悔,哪怕他们会因此记恨他一辈子他也无所谓,哪怕因为开除掉这两个颇有潜质的年轻后卫而教他丢掉陶然主教练这个饭碗,他也不会后悔。他只为一件事后悔,为什么他在重罚强子时,没把他彻底剔除出队伍赶出莆阳哩,为什么还要有那么一丝怜悯把他放进青年队里随队训练哩,为什么还要给他开一份工资哩?!要是他狠下心把这个吸毒的家伙赶得远远地,他怎么可能有机会拖着曾闯去赌球啊。是自己的怜悯之心把曾闯给害了啊……

    家里的保姆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把那杯茶早就让一遍遍的开水给冲得泛了白的茶水拿出去倒掉,重新给他泡了一杯,一些绿盈盈的茶叶片儿在玻璃杯里忽上忽下地自在游荡着,在滚烫的开水滋润下,慢慢地舒展开,很快,一杯水都充满了绿意,苦涩中带着清香的茶水味在这并不算的书房里弥漫开。

    从保姆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一直到她把清洗得干干净净的烟灰缸摆放到原来的位置,呆呆出神的袁仲智这才合上面前的本子,顺手又燃一支烟,朝保姆头。这保姆是他为照顾母亲而雇来的,他母亲身体不大好,他工作又忙,便接她来莆阳这个气候宜人的地方修养,现在这套装潢气派的两层洋房,也是俱乐部专门为他和他母亲租下的。陶然俱乐部在这些方面还是很通晓情理。

    "聂姨让我告诉你:少抽烟。"一直低着头的保姆的话就象蚊子在哼哼。

    袁仲智只是头,随意地摆了摆手。烟是戒不掉了,连少抽几口都不大可能,一桩桩一件件的烦心事就堵在心头,要是再不能喝上两口茶抽上两口烟,那还不得把他给憋闷死?烟这东西啊,总是有它的好处的,看着那一团团烟雾,有时也能教人忘掉心中的闷气,有种朦朦胧胧的迷醉感哩……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当保姆轻轻地掩上房门时,他就又沉浸在对球队未来的无边焦愁中。

    和往年一样,今年也会有人要离开莆阳的,万幸的是,向冉、冯展、劳舍尔、甄智晃这些主力队员的合同早早就已经敲定了,可主力阵容里还是会有两三个空缺,这些位置需要人来填补,要是不能在转会市场找到合适的人,那就得从替补中挑选,这些替补留下的板凳位置,也需要别人来填。那,陶然青年队里又有谁够实力走上联赛的场地哩?甄智晃抱着茶杯咬着烟卷,把一队二队的队员挨个在心头梳理一遍……这件事情他这几天已经做过许多遍了,可他还得一遍一遍地重新来,他手头只有这么多的兵,他要想方设法让他们发挥出最大的能量——那个"远大目标"就横亘在前面啊,要是不能实现,明年的这个时候,陶然俱乐部这几个字还在不在都不清楚,即便在,谁又能知道俱乐部里还能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哩?

    "袁指导,"那保姆又在书房门口探出头,和别人一样,她也这样称呼他。她把着门声地道,"有个叫欧阳东的人找你,你见不见?"

    第二天,甄智晃一到陶然基地,连自己的主教练办公室都去,便径直去找了方赞昊。在总经理办公室里,他隔着茶几把一张纸递给方赞昊,那纸片上只有潦草的几个字:余嘉亮,右后卫,二十一岁。这行字下面还有一组数字,估计是主人的电话号码。

    "这是谁?"方赞昊抬起头,疑惑地问道。这名字太陌生了,他从来没听过。

    "重庆展望预备队的,已经上了展望的转会大名单。"

    "买下他?谁推荐的?"

    "不一定买,可以让他来试试,要是合适的话,咱们再谈。这人是欧阳东提起的,这个余嘉亮想找个能踢上比赛的俱乐部,欧阳东他的防守能力还可以。"

    方赞昊一听便咧了咧嘴。欧阳东他的防守能力还可以?就欧阳东那防守水平,随便找个踢球的,单凭训练比赛中对抗的数据,都肯定比他好。不过,欧阳东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反正只是试训而已,不行就婉言拒绝,大不了俱乐部为这个什么余嘉亮掏路费和补贴,还让欧阳东欠下陶然一份人情。

    "这就打电话让他来?"方赞昊试探着问了一句。

    "好。"方赞昊的心思和袁仲智想的一样,反正象余嘉亮这样的球员也不会让人注意的,要是合用,马上就可以和重庆那方把事情定,要是不合用,就趁着欧阳东在莆阳,当着两人面把这事撕掳清楚——不是陶然不要他,是他水平不行。至于这个余嘉亮水平行不行,陶然三个主力后卫都在莆阳安家落户哩,就教他们做评判,向冉甄智晃他们的话,不由欧阳东不信。

    四天后,莆阳陶然和重庆展望两家俱乐部就达成了这笔转会合同,这是一笔得不能再的交易,两家俱乐部在电话里就把这事给定了,合同也好用邮件形式互换,《慕春江日报》那些消息灵通的记者们甚至没为这事写上一个字。余嘉亮以十六万元的转会费成为莆阳陶然的一员,不但收到平生第一笔签字费两万元,还获得一个比他在展望时高出几乎两倍的薪水——月薪一万六千七。这数字就表明他至少已经在陶然获得了一个板凳位置,至于今后怎么样,那就全靠他自己的努力了。

    十多万就买下一个很有潜力的后卫,这怎么都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可方赞昊的脸上连一丁的喜色都没有,看着欧阳东在草坪上灵活地晃过昔日的队友,看着围在场地边那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球迷,看着那些端着照相机喀嚓喀嚓地耗费胶卷的记者,他就克制不住心头那股腾腾直冒的火气和酸水。这是多好的一个球员,这是多大一座金山啊,这可是他方赞昊为莆阳陶然做下的最合算的一笔买卖啊,怎么就便宜了那帮重庆人哩?!

    心情糟糕到极的方赞昊整整一个下午都窝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中,用一支接一支的烟卷来排解心中的愤懑。

    为这个合同兴奋得整夜没法合眼的余嘉亮立刻便掏出兜里所有的钱,邀请欧阳东和向冉、甄智晃还有周富通这几位大哥去团山风景旅游区度假,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样感谢这些好心的人了,因为紧张,试训时他好些动作都变形了,可向冉他们却都认可了他,连那个死板的德国人也难得地在训练后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向冉他们一起摇头。团山风景区?省省吧,他们一年要去那里三五趟,早没兴致了。欧阳东却兴奋地答应下余嘉亮。他在莆阳呆了两年,出去都丢人,名扬省内外的团山他居然就只去过一次,而且还是在山脚下去参加一个什么宾馆的开业典礼,连风景区的山门朝哪个方向都不知道哩。还有,他正好想过几天清净的舒心日子,去团山旅游正好不过,据进了山,连手机都没信号啊……还有比这更惬意的地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