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朔望

沧海桑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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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条路都是去远方的路」

    凌晨半夜三点的万东路,除了路灯还在守望,除了半路上的野猫野狗,还有谁在呢。

    路的尽头有一家院子,在小孩子们的传说里,那里是一片没有名字的地方,没有名字的孩子会去到那里。

    福柳峰就是这么进来的。

    他的记忆止于刹车声。

    在医院躺了不知道多久,药和药。

    之后他就到了这片地方。

    他在这里显然没有之前在学校快乐,但没办法的。

    福柳峰原来不姓福,也不叫柳峰。

    或许他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以前那个瘦弱的小孩,他现在只是一直眯着右眼,看不清方向的人。

    五点多钟天亮,许温然就起床了。

    他是被吵醒的。

    昨天晚上点的蚊香已经烧完了,清晨除了忙碌的人们还有蚊子。

    许温然挠着自己腿上的蚊子包,一边坐在床上等安静宁起床。

    透着微微的光亮,许温然看见在空中飞着的蚊子。

    他慢慢挪过去,双手一合,啪的一声让蚊子飞走了。

    安静宁也被吵醒,看见许温然在打蚊子。

    他瞄了一眼蚊香盘,揉揉眼睛,一副还困着的样子。

    许温然问:“你有被咬吗。”

    安静宁摸了摸身上,“没,它们都不咬我的。”

    小温然不理解这不公平的待遇,问,“为什么不咬你?”

    “因为你香一点。”安静宁说。

    许温然整理一下头发,抬起自己胳膊闻了闻。

    “哎呀,自己闻不到的。”安静宁一边说,一边靠到许温然身上嗅了嗅。“嗯,香香的。”

    许温然挺开心的,他在想安静宁身上又是什么味道。

    所以趁着安静宁还没拉开距离,许温然往前走了一步,凑到安静宁脖子上闻了闻。

    他说不上来这是什么味道,有点像昨天的沐浴露,又有点花露水味。混杂着福利院里陈旧的历史厚重,又带着微风和骄阳。

    安静宁看许温然一直在挠痒,借着刚刚升起的朝阳,他拉过小温然的手臂。

    “被蚊子咬的吗?”安静宁问。

    许温然小臂上有几个蚊子包,周围的皮肤全都被他挠得红彤彤的。

    “嗯。”许温然说。

    安静宁带的花露水跟没作用一样,蚊子也好像专顾许温然。

    “你别挠了,要不然挠破了。”

    “痒。”许温然说。

    “你抹点口水。”

    许温然歪头看他。

    “真的,你抹点口水就不痒了。”

    小温然半信半疑的把手指伸到自己嘴旁用舌头舔了舔,然后抹到蚊子包上。

    不知道是心里原因,还是挠痒挠够了,又或者真的是抹口水有作用,许温然觉得不是很痒了。

    “你怎么被咬这么多下。”安静宁问。

    “多吗?”许温然数了一下。“一、二、三……就三个啊。”

    “你上面的是什么啊。”安静宁拉过许温然到窗子旁边,光线更亮一点。

    透过那明亮白皙的光线,许温然小臂之上,在那几个蚊子包上面是一大团一大团的红包。

    安静宁好像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抖了几下。

    “痛不痛?”他问。

    “不疼。”许温然伸手碰了几下,只是特别痒。

    “我们去找白露姐。”安静宁拉着许温然出门。

    还没到六点,福利院还没人起床。

    安静宁敲了敲福白露房间的门就开门进去了。

    “白露姐白露姐。”安静宁叫醒福白露。

    旁边和福白露同房间的福夏天倒是醒了。

    “怎么了。”福夏天用手臂撑起来。

    安静宁马上拉着许温然转头过去,拉着许温然的手臂。

    “夏天哥,你看小温然怎么了。”

    福夏天开了灯,凑近了脸。

    “只是起疹子了而已。”说完他又倒下,“痒吗?”

    “痒。”许温然说。

    “那就是了。”

    安静宁放心下来,疹子他小时候也有,不过现在他长大了,就没有了。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大的原因,反正他摸着许温然的头说,“等长大就不会再有了。”

    许温然点点头,长大这么好,他又对长大有了一分期待。

    “等吃完早饭我去帮你拿点抹的药吧。”

    “谢谢夏天哥哥。”许温然说。

    “回去睡吧。”

    福白露迷迷糊糊的被吵醒,看见房间里多了两个小孩。

    “怎么了?”她问。

    “许温然起疹子了而已。”福夏天躺在床上说。

    “哦,我还以为你发病了。”福白露松了口气。

    “那这么容易就发病了,我吃着药的。”福夏天拿起放在枕头下的药瓶抖了抖。

    “夏天哥哥得了什么病吗?”许温然问。

    “嗯。”福夏天又撑起来看着许温然,“小温然要健康长大,不要生病哦。”

    “嗯。”许温然点点头,“我吃青菜不会生病的。”

    福白露轻轻笑了两声,笑许温然的可爱,笑命运的反复无常。

    许温然不困,安静宁也没瞌睡。

    两个小孩走到前院,老榕树的秋千上。

    微风和煦,树叶轻柔。

    直到福江飞来到前院叫他们吃早餐。

    许温然身上的疹子还是痒,安静宁不让他挠,他就用手蹭,蹭了半天也没多大作用。

    食堂的馒头不是很好吃,安静宁两三口就咽了下去。许温然不一样,他发现在嘴里嚼得久一点,会有一点点甜味,为了这一点点甜,他可以把一个口馒头嚼很久才咽下去。

    福利院的生活很无聊无趣,许温然坐在秋千上摇腿。

    透过不远处福利院的高墙,外边可能是这里的人一生也没见过的风景。

    安静宁跑过来递给许温然一张纸和一支笔。

    “我们来画画吧。”

    许温然没什么心情,“不想画。”

    “你听我说。”安静宁拉着许温然的手,“以后你找到妈妈了,就要回去了是不是。”

    许温然点点头。

    “那我们画一张画给对方,以后就算不认识了,把画拿出来我们就认识了。”安静宁说。

    许温然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他们两人挤了挤,勉强一起坐在秋千上。

    小温然画两笔就朝安静宁这边看一下,他要画一张安静宁。

    而安静宁倒是没想什么,他画了一个正方形和三角形,两个叠起来,他说这是福利院。

    然后在旁边画了一个大正方形把福利院框起来。

    里边又画了很多火柴人。

    他画完了,就转头看向许温然的画。

    “你画的什么啊。”安静宁问。

    “画的安静宁。”许温然笑着说,还把安静宁的头扭到对着自己。

    “画得好好啊,你学过画画吗。”安静宁认真当起了模特。

    “没学过。”许温然说,“但是他们都说我画得好”

    笔尖划过纸张,许温然停笔想了想,在画上的安静宁额头上多添了一笔。

    “以后我们见面了就不怕不认识了。”

    两人交换了画,许温然跑回寝室里,很小心的把画叠起来放到枕头底下。

    安静宁把每天的事都写在了他的日记本上,写今天许温然被蚊子咬了,今天许温然一起玩游戏的时候和自己分到了同一组,今天许温然……

    安静宁慢慢数着什么时候开学,在他的印象里还有好久好久,他还可以陪许温然玩好久。小孩的心思全在当下,没有太多思考未来的空间,就像往日留给了往日的自己,未来也请留给未来的自己。

    “哥哥看天上。”许温然指着天空中。“月亮好小啊。”

    早晨七八点钟的时候,天上还能隐约看得见月亮的影踪,薄薄的一片如同雾气一般悬停在天空中。

    安静宁并不是第一次注意到白天也能看见月亮,他只是好奇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已经过了晚上,月亮可以不用再出来,它却还是要露面。

    但他那小小的脑袋瓜显然是想不明白,有些事不是自己能左右的,这种问题对他显然还太早了。

    与其跟着许温然一起看白天的月亮,他更喜欢在后院上跟其他人一起。当然,得拉上许温然。

    就像尘埃与流萤,同样微小,却有人在发光。

    远方像是熟悉却闹了别扭的朋友,明明知晓一切,但就是不会和解,于是永远保持着遥远的距离,慢慢远去,才叫远方。

    院子前又有一阵汽车声,现在的许温然已经习惯了。他不会想这个车会不会是接自己回去的,但他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念想。

    车上下来一个他认识的人。

    许温然跑过去站在他腿边问,“叔叔你找到我妈妈了吗。”

    “还没有,但是应该快了。”他说。

    “那还要等多久啊。”

    “这个月就可以了。”

    在许温然的时间观念里,一天都是漫长的,“这么久哇。”

    “小温然等等就好了,到时候叔叔带你去找妈妈好吗。”

    许温然点点头。

    男人这次来没有向上一次那样带很多东西来,他只带了一些瓶子,跟许温然今天早上在福夏天那里看见的药瓶子一模一样。

    然后从兜里掏出几颗糖递给许温然,摸了摸他的头,把药带到之后,随即离开。

    许温然今天特别开心,他在想,过了这么久了,这个月应该都快过去了吧,但他还不知道今天是七月一号,每个月的第一天。

    有时候福利院会少人,要么是永远离开此间,要么是有更大的新天地去等着他。

    福白露把安静宁叫到旁边,悄悄对他说去房间里把福夏天的轮椅推出来。

    “推到房子后面就可以了。”福白露说。

    安静宁虽然不知道要干什么,但他还是照做了。许温然不会就看着安静宁一个人去,所以他也跟了上去。

    房间里,福夏天在看着书,他就像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在十四岁的年纪,在少年轻狂的岁月中,他从未体会过站起来是什么感觉。

    “夏天哥。”安静宁跑到他轮椅旁,推着他走。

    “白露姐说让你去房子后面一趟。”

    “去那干什么。”福夏天并没有放下书,他很喜欢这本游记,是前几天才捐给福利院的,还有作者的亲笔签名呢。

    “白露姐说的。”安静宁只是一个工具人,他却乐此不疲。

    福江飞也在看书,他高一了,要学的东西很多,平常是在学校住读,但放假了他还是会回福利院里。

    把福夏天推到院子后边的死角处,安静宁又被派去叫福江飞。

    今天一连着都很奇怪,目睹了一切的许温然此刻却并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小孩当然是被打发走了,在院后,看不到福夏天的死角处,只有福白露和福江飞站在那。

    许温然很好奇,偷偷的摸了过去。

    可能是他太小了吧,福白露没有看见他。

    许温然拿着一边树叶盖在自己头上,躲在树后,脖子伸长,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等会儿,夏天不会在这吧。”福江飞捂着自己胸口,呼吸急促,面红耳赤。

    “放心吧,不在。”福白露压低声音,剩下的许温然就听不见了。

    后院里安静宁朝许温然招招手,小温然跑过去一起做游戏。

    不管这个游戏有多无聊,已经进行过多少次,在小孩子的眼里,这就是他们的权利,这是他们应有的。

    那些大人世界的花花绿绿,尔虞我诈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多舛的命运已经剥夺了他们享受家庭的权利,不应该再拿走童年的快乐。

    许温然一跑过来,安静宁就问他,“听到白露姐说了什么吗?”

    许温然摇摇头,“不知道。”

    安静宁突然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心情,转眼一想,索性自己跑过去。

    白露和江飞好像并没有在争执什么,两人都在笑,笑了一会儿又停了。

    “江飞呀,你刚才说的算真的吗。”福白露突然严肃发问。

    福江飞也立正了,右手举起,做出发誓的收拾,“我徐江飞,只喜欢冯夏天一个人。”

    福白露笑起来,拍着手。

    这一瞬间,在那个青春萌动,旧疾当愈的年少,徐江飞明白了,他差点心脏病都发了。

    在他看不到的死角后,就像其他人永远不会看见他人生路上的阴暗处,福夏天一边憋着笑,用他那个老旧年迈的轮椅缓缓驶出,驶向那条充斥着心跳、冷眼、潮湿的小路。

    “你真他妈在啊!”福江飞是激动还是生气他并不知道,他颤抖的双手迅速从裤兜里掏出药瓶,胡乱倒了几颗在手上,然后一把吞下。

    “你刚才说的,还算话吗。”福夏天把轮椅停在他面前,十指交叉合在一起,两个大拇指转着圈。

    福白露悄悄退后,突然间她好像撞到什么东西。

    “不是让你们走远点吗。”福白露蹲下对安静宁小声说。

    “我想看。”安静宁说。

    “小孩子看什么看。”说着福白露用手把安静宁的眼睛捂住。但安静宁向来不是这种什么都不做的人,他双手用力把福白露的手掰开。

    结果并非如他所料却也并没有震惊他。

    就像昨天下午的大雨那样,福江飞和福夏天抱在一起,靠得很拢。

    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还在想,他和小温然也经常这样。

    索性,安静宁回去找许温然了。

    许温然还在跟福利院的孩子们说外面是什么样的,他们之前只知道安静宁的口述,听腻了也会找其他人。

    安静宁跑过来立马抱住许温然,两人脸贴着脸互相蹭着。

    “你干什么。”许温然被吓到。

    “闻一闻,你身上很香。”安静宁说。

    在福利院外,男人驾驶着车正准备来送药,渐渐驶进福利院的那条窄巷子,手机的铃声传来。

    “there are sometimes that I forget to be breathing……”

    他有点不知所措的,先停了车,拿出手机点开接通。

    “喂,什么事。”

    “爱华找到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低沉,像是很久没休息好的样子。

    “嗯,定位发我就行了,明天我去看看。”

    “好。”

    说完他挂了手机,在巷子里看了看,有小卖部,他便走了下来买了点糖。

    想着福利院的小孩子应该挺喜欢吃糖的,但更多的原因,可能是他自己喜欢吃吧。

    许温然被安静宁蹭得有点烦了,他轻轻推开安静宁,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兜里拿出一颗糖来,说:

    “哥哥你吃吗。”

    安静宁并不是属于那种很喜欢吃糖的行列,他家里有时候还不准他吃,但面对这种情况,他还是摊开了手。

    许温然把糖高高举起,在空中的糖果仿佛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黄金。随着许温然松开手,那颗糖慢慢落下,飘进了安静宁手中。

    安静宁握着那颗指头大小的糖果,想到了什么,“你不吃吗。”

    “我有多的。”

    许温然笑着说,他用牙咬着一颗糖,大笑着张嘴给安静宁看。

    安静宁剥开糖纸,把那颗纯白色的像今早的月亮的硬糖放进嘴里。

    每天早晨,许温然像今天那样望着天空,期待有人能来接自己回家。

    每天夜晚,许温然像在家里那样看月亮,期待明天是自己能够回家。

    从朝气的蝉鸣声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不是自己熟悉的恐龙玩偶,身下不是软绵绵的床褥,旁边是另一个陌生的人。

    在宁静的月光中睡去,梦里的是小孩眼里很久没见过的人,他在朔望中期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