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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细菌,隶属于原核生物界,真细菌域,蓝藻门。
有时候,它们会被称为蓝藻。但说它是藻其实是不严谨的,因为但凡能自养的生物都可以被称为这个藻,那个藻。而叫它细菌说明它真的是个细菌。
无核膜、无核仁、无线粒体,无叶绿体但有叶绿素,无鞭毛但也能动,叫蓝细菌但绿得辣眼睛。
淡水中、海水里、土壤里、岩石上,树干、树叶、温泉、冰雪,甚至盐卤池、钙质岩石和介壳里、土壤深层和真菌中,无论潮湿或干旱,明亮或阴暗,都有它们的身影。
如果你在大风天里到室外闲逛一圈,那么鼻腔也将被它们霸占。
它们无孔不入,百折不死,好似这颗星球真正的主人。
历时四个月,总行程超一万公里,在失去炙烤的初夏,捉猫大军回到了老巢,手中空空无也。
他们是出去找人的,找隐匿在天然洞穴、背风坡上的冲积扇平原,以及寂静黄河谷里的人的。可人一个都没找到,只找到一车冰雪大世界的冰砖,里面装满主人。
返回120号掩体的那个下午,从蟒式地形车里利落跳出的所有人都显得落寞无比,除了东倒西歪、身体绵软像小脑缺失一样的那四个人编外人员。
他们填满整个车厢的培养皿被成箱搬出,送往p3实验室。
其实由于易天霖想躲清净,竺丘太胖,郑K太保本,本来是要送它们去p4的。
但卢赫执意去p3,因为他不想同艾达否那个疯子共处一室,更不想离那些奔跑的鼻涕太近。
“鼻涕”还是一个过于乐观的说法,距离上次联系艾达否已经过去三周,谁知道他又往那些恶心东西里加了什么料。
120号掩体里一片祥和。
有句话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分工是发展劳动生产力的最主要的因素。
但经实践证明,这些都是错的。吃饭才是第一生产力,菜谱才是发展劳动生产力的最主要因素。
自从如何吃饱肚子的问题解决后,大厨子们的手艺迅速恢复,化身为米其林星级餐厅主厨。
淮扬清炖狮子头:人造蛋白携肌苷酸和鸟苷酸打造极致鲜美,薄甜白菜心久炖不烂,再点缀上一片无壳蚌肉,好吃到抽搐。
蜗牛粥:黄油加热至起泡,炒熟蜗牛,用盐和现磨胡椒调味。鸡汤加入燕麦片和欧芹,变得和粥一样黏稠。热蜗牛置于粥上,辅以火腿丝和茴香。一点都不恶心。
至于什么豆浆、豆腐脑、茶叶蛋、韭菜盒子、煎饼、炒肝、烧卖、抄手、热干面、胡辣汤、甜沫、肠粉、小笼包,那更是不在话下。
多年前初入掩体时,卢赫为艾达否编造的美愿已几近实现。自从吃饱吃好之后,人的创造力和大展宏图的欲望被激发,开始追逐生活的舒适感。打算真的把用来维生的地洞改造成蒙特利尔地下城,安享余生。
虽然卢赫曾是坚定的蓝天守卫者,不赞成如此卑微地永远躲藏在地下,但他现在不这么认为了。
因为植物灭亡的原因,似乎远比他想象得要复杂。
夜里,p3实验室的灯彻夜亮着,比脚下的那间p4要辉煌许多。
冰雪大世界堆满一个又一个生物安全柜,站在柜子前的人大多手忙脚乱穿梭在各式仪器之间,为培养皿里困据的各式蓝细菌测序。
而有的人,则恬静得像一尊佛,比如卢赫。他趴在一架平平无奇的光学显微镜上,趴了整整一个晚上。
1500倍的显微镜下,原本平淡的一切都变得绮丽无比。那些被辛苦摘采挖掘的绿色小生命,它们在强光下永不停息地活动着,浑身上下充满愉悦。
这些小生命的形态和它们的行为一样多姿多彩:
有圆的,是蓝细菌的最基础形态,像一个圆圆滚滚的绿色小灯泡。
有方的,叫作平裂藻,是由几十几百个绿色小灯泡排列组合成的方形矩阵,像大课间里聚在一起做操的小学生。
有串子的,叫作念珠藻,十几几十个绿色小灯泡粘成一串,像念经用的佛珠。
有又粗又长的条子,叫作颤藻,身上横纹,缓慢移动,像永不蜷缩的球马陆,还经常和王菲一起在红豆里颤抖。
还有一粒一粒大如葡萄的,也是念珠藻的一种,又称为发菜。由于菌落能长得像葡萄一样大,所以经常被端到餐桌上吃。
被经常拿来吃的还有大名鼎鼎的螺旋藻,也是蓝细菌的一种,但吃得太多容易内分泌失调而长出乳房。
蓝细菌如此绚丽多姿变化无穷,可在过去的几年里,它们的基因组都发生了巨量的突变,无论是圆的方的条的,无论身处天涯海角,都无一例外。
并且这些突变非常一致:都在基因组里插入了同一段外来基因——赛格兰的腺病毒。并且,几乎是整体插入,腺病毒载体原始基因组、接口、接在接口后的外源基因,一应俱全。
这些巨量的外源基因在蓝细菌基因组占比巨大,以至于让它们和未受感染的蓝细菌之间,形成了物种隔离。
细菌是“高情商”的生物,懂得“社交”,它们团结协作共同抵抗外来压力。
同一细菌群体中还存在自我识别能力,可以区分哪些是同一家族,同时共同抵抗“异族”。如果把两团不同的菌落强行接种在同一培养基上,它们会迅速划清界限。
卢赫面前堆放的几个培养皿里呈现的都是这番泾渭分明的景象。
他把受感染和未受感染的蓝细菌,混杂着接种在同一个运动平板上。不稍一会儿,均匀的光照下,两株菌株建立起类似“国界”的分类线——
一团一团,泾渭分明,像挤在一起的大细胞。
随着时间推移,菌株不断繁殖,大细胞也逐渐增多,以运动平板为圆心,一圈圈整齐排列,排列成足球上的六边形花纹,极具数学之美。
学者们曾在研究细菌自我识别功能时,手动创造出类似的形态。
他们让携带Sw1噬菌体的大肠杆菌与不携带Sw1噬菌体的大肠杆菌相遇,互相识别异己,大肠杆菌携带的Sw1噬菌体基因会被激活,复制出噬菌体释放到外环境中,去攻击不携带Sw1噬菌体的大肠杆菌。
菌株间的接线便是它们的“交战区”。在那里,不携带Sw1噬菌体的大肠杆菌全部被杀死,没有活菌,只有Sw1噬菌体。噬菌体很小,在显微镜下透光,像一滩汤汤水水。这便是“国界”的形成过程。
眼下的蓝细菌们的情景,和被噬菌体叨扰的大肠杆菌的,格外相似,似乎预示着一个令人颤抖的可能:
赛格兰的腺病毒载体,并不是一个残疾的、没有复制能力的、见谁都杀的病毒,而是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健全的、有复制能力的、只攻击蓝细菌的噬菌体。
而这种变异的蓝细菌又对植物产生了奇妙的作用,把植物都杀死了。
这是一个极其荒谬的想法,因为赛格兰的腺病毒已被透彻分析过,不与任何已知噬菌体基因片段相匹配,更不含任何供噬菌体复制的关键基因片段。
此想法只在一种可能下成立:赛格兰是一只在打字机上无意间敲出莎士比亚全集的猴子。
这种事情,哪怕把全人类的福气都集中在那魔鬼一人身上,也不可能发生吧。
信他还不如信艾达否的鼻涕宇宙第一聪明。
无尽内耗之后,卢赫终于愿意把眼从显微镜目镜移到天花板上,洁白的灯光尽头,灰蒙蒙的玻璃丝吊顶后,厚重的岩土之上,摸鱼大师竺丘已化身为工贼,用变异的蓝细菌批量感染各种纯洁的植物。
那些大地母亲的绿装,在以违背改造过的纯洁之身示人时,向来是淡泊明志的。没有贪婪,更没有奢望,安静地扎根在土壤中,默默迎接任何结局。
它们生得绚烂,但死得隐秘,从用恶魔之手触摸它们开始,到收获一具真正的尸体,需要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
从地面归来的所有人都在心怀希翼地暗暗等待,等待一个永恒之绿的结局。
12天后的一个清晨,竺丘挺着他已不再浑圆的肚子,捂着脸奔走相告一个恶讯:一株受感染的拟南芥枯萎了。
但有权利率先享受这一悲运的人们都毫不在意。因为他们正在经历另一种更刻骨铭心的惊和悲:
郑K死了。
郑K死了,死在一个无风的晴天,死在一座白色巨塔下。塔基的白色漆面上刻着他名字,塔身下地下仓库的墙上记录着他的遗讯:
“别看我的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