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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还沉醉在婉转空灵的琴音中的众人,在陡然高亢急促起来的乐声中猛地一震,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虞韶泠弯起唇角,众目睽睽之下大炫琴技,掩抑抽拨,抚捻弹掐,手法华丽至无以复加。十指翻飞如燕,听者大有酣畅淋漓之感。
皇帝眼中激赏之色更甚,虞韶泠再一次抬眼,将容洛书一睇,眉宇间是颇负自得的少年意气。
见他如此,容洛书只觉得很是有趣,不禁想要再逗他一逗,便复又启唇,提醒道:
刚、刚、弹、错、了。
虞韶泠眸光一凛,如玉骨般的手指在琴弦上重重一压,刹那间,一切归于沉寂。
刚刚还载歌载舞的殿中央霎那间噤若寒蝉。
皇帝挑眉道:“虞爱卿,怎么了?”
虞韶泠起身,上前拜倒:“启禀陛下,微臣听闻帝姬殿下常年驻守玄武关,抵御月支,佑我大燕平安,心中甚是仰慕敬佩,故微臣想借此机会为帝姬殿下独奏一曲,不知陛下准否?”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极为俊美绝艳的脸庞,双眸漆黑如点墨,直直地看向容洛书。
容洛书讶异地看向他。
“锦容意下如何?”皇帝侧头笑着问她,却没得到回答,他转过头一看,容洛书正看着殿下扬起脸来的虞韶泠,怔怔出神。
下面有皇子们和宫妃们的窃笑声。
“咳!”皇帝以手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笑意。
容洛书回神,收回自己直白得近乎无礼的目光,喟叹道:“燕京果真是人杰地灵啊!”她从燕北回来的第一天,便遇着这么些翩翩佳公子,可见这燕京确实是养人的。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虞大人了!”容洛书微微一笑,不理会坐在虞韶泠身后,正冲她挤眉弄眼的三皇子的揶揄。
虞韶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挑起一抹幽魅的笑意,漆黑如墨玉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浅淡的戏谑之意。
悠然婉转的琴声又起,容洛书凝神细听。
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清雅婉转间仿佛让人看到了闺阁之上,烟眉轻笼,含情凝睇远方,默默不语却愁怨满腹的深闺女子。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知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一曲哀怨的《秋风词》刚起过前调,便见满殿愁容,众人似乎已被这哀凉的调子感染,情不自禁悲伤不已。
容洛书默默叹息一声,虞韶泠此举,可是在替那些深闺女子怨恨?怨恨自己让她们的丈夫远赴边塞,不得归来?
家国天下,家国天下,连家都保不住,谈何国与天下?
笑意慢慢敛起来,容洛书的脸上,也在琴声里染上了几抹悲愁之色。
虞韶泠微微抬头凝眸,看着容洛书肃容的表情,略挑了嘴角,那双夺天地之造化的手指轻捻慢旋,哀怨的调子在无知无觉间又过渡到一曲《凤求凰》。
前调一变,容洛书的眉心就狠狠一跳——亏得她刚刚还满心内疚于边城战事,虞韶泠哪里是用那首《秋风词》来替深闺女子思念远在边关的丈夫!
深情缠绵的歌声从虞韶泠艳薄的唇瓣飘逸而出,听醉了一干宫妃女眷。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容洛书收起愁容,笑容冷冽如剑锋寒芒。
虞韶泠戏谑地挑眉一笑,一双如漆似墨的黑眸里,有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
他指尖不停,浑厚悠远的旋律又是恰到好处的一变,《极乐吟》流泻而出。
他的神态由深情转至悠然自得,陶然自乐。琴声峥峥,音节刚劲而又不失大气磅礴,寥寥数指间,峰回路转又别有一番意境高远的天地。
琴音渐消,虞韶泠收指片刻,昭和殿中仍寂寂无声良久,众人沉浸在这高妙琴音中,多时无法自拔。
“啪!啪!啪!”容洛书站起来,抚掌。看着殿下脊背挺直如青竹,仙气四溢实则眸色深幽的男人,笑容里有毫不掩饰的拜服与赞叹:“虞大人的琴技出神入化,锦容佩服!锦容虽不才,提枪跨马多年未行这等风雅之事,今日却还是想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一番,以答大人三曲之厚意。”
她踱步下来,走至虞韶泠身边:“可否借琴一用?”
虞韶泠这才发现,这大燕唯一的帝姬,有一双让人不敢逼视的灼灼黑眸,明烈如火。
“请!”虞韶泠退到一旁。
不管四周交头接耳,也不管众人的目光暧昧流连在两人之间,容洛书倒是神色极为坦然地坐下,微微点头一笑,便垂眸拨弄指下的琴弦。
虞韶泠看她这般架势,笑意更深,那句“班门弄斧”,原来却不是谦词。那么,刚刚她是如何看出自己弹错了?
容洛书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果然是多年不碰这些东西,音准都差了些。
拨弄了几下,才勉强上手。容洛书略一思索,奏起了那曲《黄云秋塞》。
温纯钝缓的调子,带着些难以察觉的浑厚哀凉。
容洛书奏得谨慎认真,尽管如此,还是有些涩然。
小时候,她常听母妃弹这曲子,后来便教她弹,后来又教她《关山月》,教她《塞上鸿》。
那时候太小,只会弹下来,却不大知道里面的意思,对于母妃解释的“戍边苦况,塞上思乡”也是一知半解。
直到她被外公带去燕北,胡服骑射,箭矢如雨,才理解了那八个字。
她便再很少抚琴。
手中的剑舞得越发纯熟,倒是指尖的琴音却以为都忘了。
然而,事实证明,小时候的一些东西,往往像是深入骨血的烙印,难以忘却。
容绰眼底有细碎的泪光。
“别再弹了。”御座上的帝王出声制止。
“是。”容洛书停下手,神色莫辨地看着指下琴弦。
上面挂着一丝深红色的细小血珠。
什么时候划破了指尖?竟然让她连疼都没觉出来。
她站起身,笑容如纸薄:“多谢虞大人的琴了,锦容琴技拙劣,怕是辱没了大人的名琴。”
虞韶泠皱着眉头看她,那双如墨的眸子里有浓的化不开的伤感。
他在这女子面前,为整个大燕的儿郎感到惭愧。
“弹得很好。”他顿了顿,“只怕是我这把海月清辉配不上你,你若喜欢,便拿去吧!”
虞韶泠自嘲一笑,不等容洛书回答,便转身朝着御座上的皇帝轻施一礼,如随性隐者般飘然而去,气度雍容闲适,姿态高雅让人心折不已。
容洛书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神色有些疑惑。
第二天,燕京贵圈便传出了太常寺卿与锦容帝姬琴歌相和,太常寺卿大人更把那把名动天下的海月清辉琴赠与了帝姬殿下,作为定情之物的消息。
“唉?你真的和帝姬殿下……?”陆辰意疑惑地看着一脸淡笑,无所谓的太常寺卿虞韶泠,后者正在专心致志地斫着一把新琴。
“并非如外界传言那般。”虞韶泠停下手中的动作,黑眸微眯,“你的功课温习得如何了?可还想入鸿胪寺?”
“鸿胪寺我是一定要入的!”陆辰意颇为自得地一笑,“这大燕,除了我,哪个还有福气去体会八方来朝的异域风情?”
“除了你,确实没有人更精通如此多的番帮语言了。只不过……”虞韶泠略一沉吟,道,“许是你还未入朝为官,并不知晓这官场的利害,也不知大燕国威已远不如前,近几年,来朝的番帮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番王不把我大燕放在眼里了……”
“这……”显然,确实没人和陆辰意说过当朝的这些事情,“这些年,陛下虽然有些……咳咳,可是也不至于……”
虞韶泠冷冷一笑:“你爹没和你说近年来的朝中事么?呵,也对,陆尚书一心为君尽忠,向来不喜抨击朝政的。”
陆辰意脸色一僵:“你说的,可是陈党乱政?我爹他,其实对陈枭,也颇有微词。只是现今,陈妃正得宠,陈家的势力如日中天,朝堂之上,怕是除了叶阁老,没有哪个敢与陈枭抗衡呢……”
虞韶泠看似不经意地拨了拨新装上的琴弦,琴音里金石烁玉,隐隐却有一丝杀气:“只可惜叶阁老已经居庙堂之高久矣,怕是,无心此事。”
陆辰意听了他这番话,眉头一锁:“莫非,只得由着陈枭那奸贼霍乱我大燕江山么?”
虞韶泠瞥他一眼,幽深的黑眸中划过一丝让人心惊的艳色:“你却是操的哪门子心?姓容的可还没说什么呢!”
“我们整日与那几位殿下厮混玩耍,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沉湎在声色犬马里的顽主罢了,他们哪里顾得上社稷江山?”
虞韶泠促弦渐急:“姓容的,可不光这几位。”一声刺耳尖锐的擦弦声划破了急促的调子,虞韶泠皱起眉头,“这琴,比起那把海月清辉,可是差的远了。”
“你指的,可是帝姬锦容?”陆辰意讶异地看向虞韶泠,“可她,可她是个女子啊!”
“女子?”虞韶泠的斜挑了嘴角,唇边泛起了浓重的戏谑笑意,“你可真该看看,昨晚宫宴上,我们的帝姬殿下,哪里有一丝女子的娇弱,彼时风度,男子亦当自愧不如!”
“哦?那我可真该见识见识。”虞韶泠这么一说,陆辰意也对这个盛名在外的帝姬殿下有了几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