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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青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像一只兔子一样提着裙摆冲了出去,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脸颊忽红忽白,柴房的干燥树枝味冲入鼻腔,紧接着是门打开后的一院清冷黑寂。冷风和寒气打着旋儿灌到了她的眉毛、眼睛、耳朵和脸颊脖子上,寒得人心里都发颤。
舅舅刘志那双透出一丝惊诧的眼落在了她身上。那身万寿纹的褚褐绸袄紧绷绷地贴在他肚皮上,像要随时崩断了。在几个月前,这个中年发福得厉害的男人还过着前呼后拥的日子,因赌败事,以致了如今的境地,别的都削减得不能更削减了,只有肚皮照旧硬挺,活像怀胎四五月的媳妇子。
“囡囡怎么还不睡?”刘志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捏了捏鼻子,拍拍袍腿上的灰,就朝着宁青穹走了过来。
宁青穹已经跑到那朵石缝花附近,一把推开木盆。小黄花已经被压趴了,花朵拦枝匍倒在地上,像是已经死去了。宁青穹蹲下去解自己手上的帕子,才将将解完,刘志就走到了她跟前,一只脚差点就落在了黄花脚边,宁青穹伸手拦了一把,他才诧异地选了别处落脚。他抄着手弯下腰,看看宁青穹一副红眼兔的样子,再看看那朵花焉哒哒要死不活的模样,短促地笑了一声,指着花问:“你不会是为这朵花差点哭了吧?”
宁青穹这会儿觉舅舅太没有同情心了,瘪着嘴角不说话,只低头要去挖那朵花,手指还没沾到泥,就让一只温热的大手拦住了。手的主人憋着笑:“你手都这样了,别动了,你要这朵花是吧?舅舅就辛苦辛苦,帮你挖出来就是。”
宁青穹意外地愣了愣,直直地看着舅舅。
刘志有点艰难地蹲了下来,肚皮在他身前几乎滚成了一个圆球,他往手上哈了两口气,摸出腰间携带的一把小匕首,就用它去挖那朵小花周围的土。宁青穹看得心慌,忙道:“小心点儿。”
刘志又是好笑地看了宁青穹一眼:“放心吧,挖东西你舅舅我有谱!你舅舅以前挖过的药,没有百车也有八十车了。”虽然他这么有自信,宁青穹提着的心却没有放下去,紧张地看着刘志的动作。
刘志瞥了她一眼:“快把手包上,来年还想不想要一双好手了?”
宁青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用帕子裹住自己的手,才重新蹲在一旁看刘志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给她挖那朵小花。其实这朵花的根不深,难在它是从石缝里钻出来的,两边都是坚硬青黑的砖石,要弄出那朵花,就要先顶开这两块黑石。掀开砖石,那朵花也就容易出来了。
刘志见单挖花不好挖,就改为用匕首去翘黑石砖,一边咬牙往上翘,一边还有闲力跟宁青穹开玩笑:“今天为了这一朵花,可把砖石翘坏了。”
他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十分的敦厚,宁青穹忽问:“明天还洗吗?”
她话音刚落,主屋方向忽然传来高了几个八度的声音,那声音呜呜切切,仿佛受了无尽委屈,听得人犹为凄恻。宁青穹往主屋方向看了一眼,又转回来,看到刘志翘石板的动作一顿,过片刻,他头也不回地说道:“拿回来的就再洗了吧,你不想洗让你外婆洗也一样。”
“哦。”
宁青穹看着刘志忙碌的背影,心里有些难以言喻的酸楚,她眼宽微热,生生咽下了,只是道:“那明天我和外公再走一趟。”
嘎嘣一声,刘志先开了一块黑石砖,他喘了两口气,歇了歇,毫不犹豫地说:“那也成。”刘志又低头去挖小花。
宁青穹看了一会,见舅舅果然挖得留心,且那朵小花根快出来了,就起身回了柴房,从角落里找出一个不用的破碗,端着那个破碗去找舅舅。刘志抬起胳膊擦了擦一额头的薄汗,捏着那朵迎风巍巍颤的小花递给了宁青穹,往里面随便培了满碗的土,总算是大功告成了。
花儿还焉哒哒地趴着,宁青穹也不知道它能不能活。也许最后证明不能,但这总比由它倒在石缝中,再遭遇被别人踩踏的可能好一些。
宁青穹拆了手上的帕子,用温水洗净了晾起来。抱着那碗花回了房,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窗台上,这样白天的时候它就可以受到日光的照射抚慰,窗棂下的墙脚也有排排的绿藻和野草,它们能互相作个伴,白天黑夜,也不会再寂寞了。
宁青穹撑着脑袋看那盆花,看着看着,手指又疼疼痒痒地发作起来。她搓搓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显然是被当边角料扔掉的皱巴巴小纸,那张纸和其他不规则的纸一样都被压在几本书下,已经不是特别凹凸不平,只有折痕依旧比较清晰了。她又拿出一套笔墨,倒一点清水磨了点能用的墨出来,拿毛笔慢慢地刮,浅浅地刷了一会,方才落笔。
竹案孤灯黄,薄被冻蚊僵。
每思博山暖,转头照壁凉。
日日青萝浣,还道晨起晚。
执笔垂墨干,我心忆故娘。
宁青穹握着笔,久久不能再落,她想,只要能和书铺谈妥,我又何必来写这凄凄恻恻的诗句来徒惹悲伤?便搁了笔清洗干净,收了纸笔,熄了油灯,自上床睡去了。
第二天天没亮,宁青穹就起床去浣洗昨天收来的衣裳,不独徽山书院,还有其他一些人家的衣裳,分量比昨天还重些。她垂着头弓着背闷不吭声地洗完了,吃完了午饭就和外公一起去了徽山书院。今日来的早些,徽山书院还不到下学的时辰,便整个静悄悄的。宁青穹将来意告知门房,就和昨天一样等在了门边。日头终于暖和了一些,屋檐上结的冷霜也化了,成了灵灵透透的水珠儿,滴答,滴答地,不紧不慢地,极富韵律地滴下来。
谷涵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滴晶莹水珠自宁青穹身旁滑落,他的距离不远不近,角度正好,看起来便好像是透过那枚灵透的水珠,看到了那个寒风孑立,青枝纤茫的女孩。那女孩生得清瘦,面色微微有些苍白,偏站得笔直挺拔,苍青的布衣跟挂在她身上一样,风一吹就左摇右摆地拉锯,仿佛是要随时将她刮走。然后谷涵的视线,落在了宁青穹的手上,她的手指微微弯曲,垂在身侧,还是肿得红光透亮,一看就疼。
谷涵心念一动,对宁青穹道:“你等一下。”他掀起袍脚就转身往回跑,宁青穹都来不及说什么,就看着他一溜烟跑没了,她和坐在门阶上的外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名堂。
过了一阵子,谷涵才重新跑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白白的小瓷瓶,喘着气停在宁青穹面前,把瓷瓶往她面前一推:“这个治冻疮疗效很好,你试试。”宁青穹垂头看去,瓶口紧紧封着木塞子,包着红布簇,一看就还没用过。她眼眶一热,却摇了摇头,推回去,“谢谢你,不过我不能随便收别人的东西。”
谷涵眼神清明,面色平静,他盯着宁青穹那双杏雨寒露一般的眼睛,又把那个瓷瓶往前推回去小半寸,解释道:“是我娘自己按偏方做的,不费几个钱,疗效却十分好。你的手……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坏一辈子了,拿着吧。”
宁青穹眨了一下眼,再看看那个瓷瓶,终是接过了。她咬着唇,“谢谢你。如果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她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面前这个十二三的少年打断了,他露出一丝不太明显的笑意,“不必如此。”说着就转头去找刘兆叔交接衣裳了,刘兆叔已经提着包袱准备好,只是刚才看着两个小儿在说话没有出声而已。
等双方交接完毕,外祖孙二人往外走去,刘兆叔才对宁青穹说:“明儿起你就不要洗衣裳了,让你外婆洗几天,你先把手养好,都肿成这样了,流脓了可怎么办?”
宁青穹摇了摇头:“外婆也有很多事要做,我洗就好,我已经习惯了。”正说着二人已经走到岔路口,宁青穹在这条灰扑扑冷清清的街道上停下脚步,抬头对刘兆叔说,“外公,我要去一个地方。”
刘兆叔一愣,立刻就摆了摆手说,“那咱们一起去吧。”宁青穹朝他甜甜一笑,挽住了外公枯柴似的手,脑袋小小地靠在他手臂上,指着左边的岔路口说,“往这边走。”就像她以前换了小郎装偷偷跟着刘兆叔出来逛街一样,紧紧挨着他,拉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有时有,有时没有的目的地。
这条路的前方,有一个不大不小,但装饰精雅秀致的书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