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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爹爹任职广源县县令,年轻时对汉代大儒班固推崇备至,连带着对子女的教育,也是一丝不苟。他总是说,官家的女儿,无论富养穷养,都不能没教养,即便成不了闺中楷模,也至少不能辱没家风。
正因为这句话,我十八岁之前的人生,都是参照女则里的教条来执行的,照本宣科的同时,既少了许多犯错的体验,也失去了应有的心智成长。
十八岁那年,爹爹给我许了门亲事,对象是他昔日同窗的独子,齐云舟。
齐家早年也是镇上大户,到了云舟父亲这辈时家道中落,日渐清贫,但爹爹还是看中了云舟的本分老实,家有底蕴,他说:娶妻当娶贤,嫁夫当嫁能,这孩子勤勉聪颖,他日定能出人头地。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齐云舟在父亲的安排下,进了县内最大的织云布庄,还靠着爹爹的人脉背景,很快就当上了大掌柜。他升任那天,也是我们的成亲之日。
为了怕我婚后受委屈,娘亲在拜堂那天,执意要求云舟当着众宾客的面,立誓终身不得纳妾。云舟虽面有难色,但情势比人强,到底不敢忤逆丈母娘,只好摆案拈香,指天立誓。
婚后,我们确实度过一段甜蜜舒心的日子,随着布庄的生意越做越大,我们也从民房搬入豪宅,画堂锦屏,奴役小厮,但凡富贵人家应该有的,我们都具备了。与齐云舟的夫妻生活虽然少了点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雅趣,但我告诉自己,人生哪能苛求十全十美?相敬如宾也是一种婚姻常态,多数人都是将就着过了一生,我又何必免俗。
可惜天总不遂人愿。
(二)
五月中旬是娘亲的寿辰,每年这个时候我总会回娘家小住一段时日,那天逛完庙会,回家途中,我想起在珍珑坊还定了一对翡翠簪子,眼下顺道经过,正好取回。
刚迈进珍珑坊,我就发现家中的车夫李叔正守在大门口。李伯是云舟的专属车夫,向来与他形影不离——我往店内望去,果真瞥见齐云舟的身影,可接下来的场景,却让我怔愣在地:只见齐云舟正牵着一位年轻姑娘在柜前挑选饰品,两人神态亲昵,时不时的打情骂俏,尤其是当他送了一只翡翠戒指给她后,那姑娘更是旁若无人地投怀送抱,贴面献吻。
我震惊的看着他们缠绵的举止,好半天没回过神,李叔这时候发现了我,急忙下车奔来,大着嗓门打招呼:“夫人,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知道他此举是给齐云舟提醒,果不其然,齐云舟立刻从店里探出身来,见到是我,如临大敌,干笑道:“姝妤,你不是向来最讨厌这些钗环之物,怎么今日也光顾起珍珑坊来了?”
我不理会他的顾左右而言他,单刀直入的逼视他:“里面那位姑娘是谁?”
他表情一凝,很快就镇定自若:“是布庄的一位大客户,她刚下了一笔订单,给布庄带来一宗大买卖,我就想礼尚往来,给她选件首饰,作为赠礼”
我毫不客气地戳破他的谎言:“你们之间的礼尚往来真够香艳的,一亲芳泽的感觉怎么样?”
他支吾着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我不再理会他,转身就走,齐云舟做贼心虚,紧贴着上来,我一把将他推下车,冷笑地瞅着他:
“你不是陪客户谈生意么?就这样把人家姑娘丢在路边?”
李叔在一旁赔着笑:“夫人你误会了。”
误会?我有误会吗?
李叔是他远方表亲,两人是一丘之貉,我当然不会相信这对主仆的说辞。在齐云舟张口闭合间,我闻到他身上残留的蟹香味。
齐云舟皮肤易起湿疹,对致敏发物向来退避三舍,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从来不碰海鲜的人身上蟹香缠绕?我痛心疾首的领悟到:他对那位姑娘,绝对不是商场上人情往来的逢场作戏。
男人的变心怎么可以这么毫无征兆?新婚那夜,齐云舟搂着我信誓旦旦,说今生绝无二心,不负发妻,言犹在耳,可这才过了两年,他就已经暗渡成仓。
我把自己关在房内数天,将齐云舟的哀求解释拒之门外,其实他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一句话:“姝妤,你看错眼了,我跟浅黛姑娘是清白的,你要相信我。”
他的死不承认,让我的悲伤逐渐升级,燃成愤怒。
你可以出外拈花惹草,但不要把别人都当傻瓜!既然口口声声说是冤枉,那么我们就铮亮眼睛,看看到底是谁在糊弄对方?
我没有声张,暗中观察齐云舟的一举一动,他是拍头知尾的伶俐人,那阵子表现尤其到位,放下了店里所有的应酬不说,还每天带我去城中各地泛舟游湖,赏花踏青,殷勤备至的态度让我逐渐心软,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也许他拒不承认,只是为了维护我们的感情,他到底还是在意我的。是谁说过,男人在婚姻永远都停不了欺瞒,区别在于,他是想骗你一阵子,还是一辈子。
可惜事实证明,以上所想,只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
(三)
那天我去霓裳阁挑选成衣,在偌大货架的缝隙间,忽然就发现了齐云舟和浅黛的身影。这次我耐下性子,于暗处观察他们:不得不承认,单从外貌上看,浅黛确实有纵横情场的本钱,明艳动人,巧笑倩兮。只见她小鸟般偎在齐云舟身侧,捧着衣料,娇声询问着他什么,然后两人一起到柜台结账。待看清她手上的布帛,我就像当众被人重重摔了一个巴掌,羞愤难堪到无以复加——她手上挑选的,分明是女子闺帷间最为私密的肚兜!
悲愤中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齐云舟!”
他们一愣,迅速拉开了距离,不等我发问,齐云舟就解释:“我出来给你挑选罗裙,刚巧碰到浅黛”
又是刚巧,你们哪来的这么多刚巧!?
我疯了一样拽下浅黛手里已经包好的礼盒,把肚兜抖了出来:“这是什么?!她买这个还需要询问你的意见吗?!”
店内看客哗然一片,窃笑声四起,浅黛涨红了脸,一把夺过肚兜,欲盖弥彰地嚷道:“你有病啊!我买肚兜关你什么事,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征求他的意见了?”
我恨不得上前撕裂她的嘴。
看眼场面越发不可收拾,齐云舟一把将我拦腰抱住,塞到了马车里。
一路上我哭闹不休,声泪俱下,可他却非常淡定,像是早有准备,不厌其烦的解释说那浅黛姑娘比较难缠,他这般牺牲是为了生意所需,非但对天发誓说自己从未移动别恋,甚至还指责我疑神疑鬼,不该在公众场合仪态尽失,让浅黛难堪。
我无法苟同他的逻辑,我们的对话鸡同鸭讲。
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他其实从未想过改过自新,他在我面前伏低做小,不过是想要两全其美。可我不明白的是,明明就是证据确凿的事,他为什么还能颠倒黑白,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如果老实承认,至少我还觉得他磊落。
我狠下心,找来李叔。他虽然唯齐云舟马首是瞻,但在我用辞退作为要挟的逼问下,很快就供出了他们的私情:
浅黛与齐云舟是在天熙城的修容店认识的,小姑娘是蓬门贫女,年方才十七,好容易结识了外表斯文,出手又阔绰的儒商,自然是百般倾心,两人结识了一年,已经如胶似漆,齐云舟甚至决定瞒着我,准备置办外宅,来个金屋藏娇。
我既愤怒又觉得可笑:难怪齐云舟还肯耐着性子和我周旋呢,他身家拮据,现在的掌柜之位还是靠岳父的裙带关系捎来的,而那姑娘空有胸脯四两,却无法助他青云直上——一旦和我撕破脸,他被打回原形,两人靠什么来维持目前这种优越的生活?
(四)
可当我要求齐云舟面对面对质的时候,他一脸的不耐烦,温情脉脉的面庞第一次出现裂缝,浮现不容错辨的嫌恶:
“你够了没有?这样不依不饶的有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你是惜名如羽的名门闺秀呢,难道不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你爹好歹也曾是朝廷命官,闹开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我气得浑身发抖,他就抓住了我们家要面子这个弱点,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
是,我也觉得这样的姿态不好看,可姿态再好看又有什么用?我这两年来的千依百顺,隐忍不言,又换来了什么?是他的身在曹营心在汉。
婚前,我曾经自豪于自己的保守矜持,在社会伦理如此开放的今天,能以最纯洁的身心交付于自己的丈夫而自傲;婚后,我按照贤妻良母的条条框框来约束自己,力求迎合大众主流审美,我觉得自己若是能符合好妻子的标准,那么对方就会理所当然的爱我。
可惜爱情当中,从来没有所谓的理所当然。这个残酷的世界,用它强大的,与倡导的道德规范所违背的真实,将我先前所有天真的愚昧的认知,嘲笑的体无完肤。
我们彻底陷入了冷战。
不是没想过争取,可是挽回一颗已经脱轨里的心,谈何容易?我描眉画唇,他视而不见,我堆金叠翠,他毫无反应,我故意对其他男人莺声燕语,他也无动于衷,他一力维持这种空具外壳的婚姻,却不愿意和我体验夫妻间真正的鱼水之乐。我一直以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是婚姻的最高境界,可是直到真临其境,才知道这种冷漠的客气有多折磨人。
最可怕的是,周围的所有人都被他一副模范夫君的画皮给蒙蔽了,娘亲上门来看我,看到齐云舟里里外外的泡茶备宴,温言软语,满意得眉开眼笑,在他出门时还对我感叹道:“还是你爹慧眼如炬,会挑人哪!你看,现在哪还能找到像云舟这种知冷知热,知道疼人的夫婿呢!”
我只觉得无比讽刺,再也忍不住,哭着将他所作所为全盘托出。娘亲大吃一惊,起先说什么也不信,还责备我多心敏感,直到我搬出李叔的供词,才沉默了下来。在听到齐云舟死不承认时,居然还劝我:
“男人年轻时就像馋嘴猫儿似的,看到外头有漂亮标致的姑娘,就忍不住想偷腥,这也是天性。至少云舟还肯装,说明多少还是在乎你的,等你们以后有了孩子,他就收心了;或者他老了,玩不动了,自然就会浪子回头。”
天!我还得等他老了!?
我和齐云舟正值盛年,等到他唇摇齿落,垂垂老矣,起码还要再熬过三四十年的光阴,难道我要日日困在这种不能言说的痛苦里,一直漫无天日地等下去?就算他那时候回心转意了,可我也已行将就木,疲惫成灰,迟来的忏悔和弥补,又有什么意义?
我只觉得不可思议,连一向宠我如珠的娘亲都偏袒他,绝望就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把我的心包裹地密不透风。
在此时才深深体会到齐云舟耐着性子扮演模范丈夫的用意——他是想维持我父母对他的好感,好继续从这桩婚姻中得到自己所需的助力。我相信他不会轻易的休妻再娶,男人或许追求刺激,但他们更喜欢安全的婚外情,再有风情的女人,也不如自己的前途有魅力。
(五)
娘亲苦劝我无果,只好建议我去云林寺附近散散心,为了确保途中安全,还特意引荐了长风镖局的杨镖头与我结伴而行。杨镖头是爹爹的忘年交,字柳青,年近三十,精明干练,阅历丰富,清翟的面容笑起来,有种让人踏实落地的亲切。
我们很快就开始熟稔,途上无意中聊起婚姻,才发现彼此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前年才与妻子和离,原因竟也是对方琵琶别抱。
聊起外遇细节时,他说开始注意到媳妇不对头,是她有一天傍晚去上街打酒,出门时,衣裳齐齐整整,回来时,里头的亵衣竟然穿反了。还有一次他半夜出镖回来,摸黑上床就想亲热,谁知媳妇在睡梦中迷迷糊糊,一把拍掉他的手,娇嗔道:“现在不行,我家那口子这几天就要回来了”
明知道不该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但他叙述的语气还是让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向他致歉,他却一脸云淡风轻地摆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都已经过去了。”
“那你在那段时间痛苦吗?”
“当然了!所以我快刀斩乱麻,迅速与她和离了呀!”
他的洒脱神色让我羡慕不已,推及自身,我很难做到这样干脆利落,杨柳青看出我的黯然神伤,劝慰道:
“如果真的受不了,不如乘早分开,大家好聚好散。你们女人总爱逞强,一开始觉得自己能够原谅,事后却普遍做不到。”
“可是,我为他付出了这么多,难道就换来这样的结局?”
“那你还想怎么样?让他哭着跪在地上求你原谅,发誓以后绝不再犯?你会相信吗?他能做得到吗?不要企图一辈子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利用男人曾经犯下的过错,来让他一辈子俯首称臣,他可能维持一时的愧疚,却不会让它贯穿终生。再漂亮的债主,都让人退避三舍呀!”
他的话句短言深,犹如当头棒喝。
回想这些日子以来,我究竟在做什么?因为从小被父母灌输太多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让我一直深信每个人都应该遵从国之四维:举止不能越出应有的节度,行为不能超出道德的规范。所以当发现齐云舟口蜜腹剑时,就觉得他罪无可赦,处于道德优越地位的我,想用捉奸和眼泪,逼迫这个道德舆论上的罪人匍匐在地,恳求我的原谅——如同柳青所说,我所追求的,是可以理所当然在齐云舟身上作威作福,来证明自己重要性的欲望。
我抬起泪眼看他,只觉得内心无比震动,又听见他道:
“我猜你这样纠结难过,也不是多舍不得对方。如你先前所说,你在他身上倾注了人生中太多的第一次,正因为付出了太多,所以期望值也高,一旦发现血本无归,难免气急败坏。梁家妹子,恕我直言,你这不是爱他,而是不甘心。你瞧瞧世间有多少歇斯底里的女人,都是输在了不甘心上?”
仿佛被人灵犀一点,我在顷刻间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积累了多日的委屈和悲愤,此刻全化为泪水,倾洒而出,我抱住自己的大腿,毫无形象的放声大哭,内心的深处,只觉得自己如释重负。
我们在云林寺待了三天,这三天,我和杨柳青除了烧香拜佛,游览佛寺,还到附近的桃溪镇看戏听曲,垂钓赏花,谁都没有说过暧昧的话,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回程的时候,因为太累,我靠在马车的车壁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披着柳青的外衣。
我不好意思的朝他道谢,他忽然定定地看着我,意有所指地道:
“你笑起来那么好看,不要因为一个齐云舟,就让自己镇日眉头深锁。世界上的好男人有那么多,应该睁大眼睛多看看,任何时候,你都有权利选择一个真心喜爱,并且适合你的男人,与他度过余生。”
他用的是半开玩笑的语气,我却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怜惜欣赏的味道,无论这番是否出自肺腑,都让人觉得受用。
是的,我应该停止纠缠,骄傲果断地踹了那个不懂得珍惜我的男人,努力让自己过得明媚丰盛,而不是用索取的名义,赔上两个人的一生。
回到家中,我正式朝齐云舟提出了和离,任凭他如何赌誓哀求,双方亲友如何告诫苦劝:解除婚姻,最艰难的部分,不是伴侣的死缠烂打,而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反对声浪,其中就包括自己的身生父母。
对此,我的应对手法是充耳不闻——劝和不劝离是社会常情,可他们大多数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你从未体会过那种无法宣诸于口的痛苦,凭什么让我逆来顺受?
僵持了三个月,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这桩姻缘的无可挽回,无奈地将和离提上了议程。按照当朝律法,夫妻双方一旦和离,齐云舟要将我我当日的陪嫁如数归还。在和离书上落款的刹那,我第一次见到他痛心懊悔的表情,而不是不耐烦。
他是心痛这桩婚姻的解体,还是懊恼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这一切已不值得深究,我在第一时间将消息告诉了杨柳青,并和他约好了一起去醉仙楼吃海鲜,既庆祝自己脱离苦海,也要感谢他,感谢他用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让一个固步自封的女人,拔掉了身上的执念。
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与人重组鸳盟,也许是跟杨柳青,也许是跟别人,也许会孤独终老,谁能断言呢!?十八岁的时候,我深信自己能和齐云舟携手终身,谁知行至半途,就已分道扬镳,可见世事真的无绝对。
经此一役,我终于相信,如果真的有月老的姻缘薄,那上面一定不会书写特定的名字,你的的配偶栏上那一项,永远只标注着七个大字:能给你幸福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