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翳我们去长安看牡丹

白衣悠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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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是留不住的春长,一旦握紧,便会荒凉。

    而在同一轮的相思明月当空之下,你在天涯的这端,我在海角的那端。

    (一)

    我想,是在我十五岁那年,我才意识到我和哥哥已经无可挽回地长大了。

    跟这个朝代里任何一位及笄女子一样,我有一对慈祥和蔼的爹娘,但比她们多一份幸运的是,我还有一位允文允武出色优秀的哥哥。

    爹爹和娘亲长年累月在外奔波经营生意,无暇抽神顾及我们,便把我和哥哥寄养在祖父祖母家里照料。可以说,在我整整十五年零七个月又十三日零五个小时的生命里,哥哥是我生命里除了爹娘之外中最最重要的人。

    可能是因为娘亲长期不在身边的缘故吧,我并没有像时下流行的女训女戒的标准里所形容的那样:走路是莲步依依弱柳扶风的;吃饭是正襟危坐轻嚼慢咽的;举止是仪态端庄含蓄矜持的,更别提什么动若脱兔,静若处子,那统统是离我很遥远的词汇。我甚至想,这辈子我跟它们是无缘了。

    祖父祖母连连叹息,实在不明白严肃刻板的家规下怎么还有我这么顽劣不改的性子诞生且还不知悔改?我自己其实也挺纳闷的,不就是不喜欢操练女红外加实在装不来故做羞涩的扭捏样么?至于把我形容成社会风气败坏,人民财产堪舆的混世魔王么?

    如果说我这个反面教材算是王家之‘耻’的话,那优秀自律的哥哥则是王家之荣了。

    从容不迫,温文有理,冷静自持,从来都清楚自己要什么,而且往往一旦有所决定,就没有事情能阻止他。

    他是属于那种,即便是在人潮汹涌中,也能因自身的光芒而被一眼捕获的人。

    这样的人只适合被昂视。

    祖父是个军人,年轻时曾参与战事,对于战争,他永远有最直接的感慨,他曾经说过,战友,就是在战场中能把后背交给他的人。

    如果人生也属于战场,那么在我的生命中,哥哥亦是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哥哥不仅仅是只有哥哥这么简单,他是我小时候闯祸时最佳的避风港,只要有他挡着,就不怕奶奶的鸡毛掸子;他也是替我收拾烂摊子的不二人选,因为从小都优秀自律的他任谁都要卖他一个面子,进而舍不得斥责我。难过时,第一个想到的倾诉对象就是他,高兴时,最想要告诉的人也是他。

    我从很久以前就领悟到,如果人的一生中是有什么是无法代替的,那么对我来说,惟独哥哥,他是独一无二,无可复制,不可取代的。

    小时候我常和他粘在一起,感情好到形影不离,邻居郭大娘一看到就笑:

    “云翳,你这么缠着子磊,还寸步不离的,将来他长大了娶了媳妇,那你怎么办呀?”

    我懵懂不解:“他娶了媳妇,我就不能跟他在一块了吗?”

    “当然不能了,你们是兄妹呀,他将来要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你也是要嫁人的,怎么可能永远粘在一块?”

    兄妹?我歪着头思考,郭大娘的语意我仍然一知半解,但潜意识里的占有欲让我从没有像此刻般,如此反感兄妹这个字眼。

    我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占有欲代表什么,但隐隐也知道,这已经渐渐超出了兄妹可以到达的范畴,而永远不能为外人所道也的。

    (二)

    这种本能的不安和恐惧在时光流转里被我刻意地忽视掉了。记忆里那个年代的天气总是很不错,天总是瓦蓝瓦蓝的,风总是清清爽爽的,可我却很少留心一年的四季变幻,所有的目光都锁定在哥哥身上,辜负了那片瓦蓝的天,也浪费了那阵清爽的风。

    等到那片天像书页一样翻过去,那阵风像本吗一样闪了过去,我已经十五岁了。

    哥哥二十二岁。

    那年的夏天,高家大宅里来了一位祖母内家的外甥孙女,因为祖母怜她幼年丧母,便把她接来小住一阵子。

    说实话,我并不是很喜欢那个名叫秋棠的女孩儿,尽管她也如名字那般娇柔秀美,楚楚可怜。

    初来的那几日,我没有对她怎么着,一个女孩儿,十六岁就失去了母亲,谁忍心欺负她?也曾得意于她对哥哥的频频注目。好比私下收藏价值连城的宝物,有人对它争相观赏,总是值得骄傲自豪的事。

    可越到后来,我就越觉得奇怪,就算再好看的古董,一天瞧上个几十次,到最后也倦了吧?哪有像秋棠那么夸张地天天看,时时用眼角偷瞄?

    女人的第六感让我拉高警觉,哥哥倒还好,他对谁都是斯文有礼从不逾越,他的举动也没有因为秋棠的存在而改变,但是秋棠就不同,周围人迹越少,她就变得肆无忌惮,投注在哥哥身上的目光就更加灼烈。

    几乎是本能的不舒服,我再迟钝,面对这样的情况,也不得不提心吊胆。

    处理这种事,我没有经验,也不可能在哥哥身边建道八尺围墙,把所有女人全部隔开,尽管我很想这么做。可是那首诗怎么说来着?

    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如此如此,也就乐于把对她的反感挂在脸上,但秋棠依旧我行我素不改其行。时间一长,情场上女人本能的敌意让我们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战况直接升级。

    秋棠是个弱质女子,像是风一吹,就会东倒西歪,跟她比起来,我在气势上就显得强悍。所以我和她相处,所说的每个字句,在又心人翻译起来,都像是在侍强凌弱。

    比如说我曾无意中说过,祖母喜欢春季时初开的槐花,秋棠自己爱现爱讨好,自己爬树摘花,难道我能阻止她不成?说到底,这关我什么事啊?可第二天就有从她厢房里传来的闲言说我明明知道她怕高,还逼她爬到树上摘花?

    还有一次是秋棠自己在哥哥面前说自己身子体质太弱,还说羡慕我们能走能跳,我好心建议她每天提满一缸清水,可以提高身体机能。可她倒好,表现得好象是我强迫她提水劳作一样。为此,祖母还特意责备说我不懂得到待客之道,秋棠弱质芊芊,连提桶水得费半天劲,我竟然让自家的亲戚去厨房劳动干活。

    你说我呕不呕?

    如果说这些都能忍耐的话,那她三天两头就往哥哥的书房跑,不是送茶水,就是送甜点就让我极其郁闷了。

    不是我肚量小心胸窄,所谓水滴石穿,在情场上,要问哪一种女人杀伤力最强?十个女人里会有八个会说:那就是外表赢弱,看起来楚楚可怜像小媳妇那样的,因为赢弱,所以会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保护,男人一样,女人也是,男人对这种女人的纤弱会多一分心怜,怜着怜着,感觉就走样了;而女人会因为她的柔顺而轻敌,认为她成不了气候,最后大意失荆州,为时晚矣!

    哥哥也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男人有的弱点他同样具备,所以对于秋棠的献好,他不忍拒绝下就只能照单全收。

    可每当我看不过去的时候,祖母总会适时地把我拖到一边,似有意对此乐见其成。

    我也是一次晚膳里,才知道他们似有意要把哥哥和秋棠撮合在一起。

    那时秋棠来高宅已有半年多,一天,祖母在饭桌上瞅着她,不时貌似满意地点点头,到了最后状似不经意地说道:

    “秋棠也是大姑娘了,今天乡里那户林家前来为小儿子少衍提亲,那孩子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人品具秀,你若是嫁过去,我们也好就近照顾你,秋棠呀,你可中意他?”

    秋棠闻言大惊失色,连忙起身对祖母拜道:“姑婆,棠儿还小,还想多侍侯姑婆多些日子。”

    祖母呵呵笑着搀起她:“不小咯,你都十六岁了,女儿家一般在这个年龄都已经定了亲了,更甚着,都已经是个娃儿的娘了。你告诉姑婆,中意什么样的男子?姑婆乘着这几年,还可以帮你挑挑。”

    “长幼有序,子磊哥哥不是还未娶亲么,棠儿怎敢越俎代庖?”

    我差点没把嘴里饭喷出来!跟莫名其妙地哥哥对视一眼,抬头看她,只见秋棠瞥了眼在旁端碗扒饭的哥哥,桃腮泛粉,低着头笑羞涩不语。

    祖母把她这一瞥看在眼里,绽着菊花尾纹的眼睛满是了然的笑道,呵呵笑道:“瞧我一把年纪,都糊涂了,子磊也过了弱冠之礼,也该是娶妻生子的年纪,你父母常年不在家,就由祖母为你代办下婚事如何?”

    无辜被殃及池鱼,哥哥显然有些措手不及,淡淡地瞟了我一眼,眸里有种低敛的光芒瞬闪既逝,只见他很快就震静下来,不慌不忙地笑道:

    “祖母忘了么,几年前我曾答应过云翳,等到她定亲出嫁才会打算个人之事,大丈夫一言九鼎,驷马难追,怎好打翻誓言?”

    祖母被哥哥逗笑,转头看向坐如针毯的我,含着笑对我数落道:

    “你这妹妹从小就性情顽劣,好没女儿样,别说将来相夫教子,就连针线女红她都一窍不通,有人家肯收她,我们就该阿弥陀佛焚香感谢了。可怕就怕她劣名在外,没有人敢收她啊?”

    祖母的话让席间所有人都笑开来,我好不尴尬,根本没敢抬头看人,正想找个借口溜之大吉,谁料秋棠此刻插嘴道:

    “云翳妹妹天性聪颖可爱,模样儿也是娇俏轻灵,哪像姑婆说得那般不堪呢?我记得我家那三哥年已二十,风少风流一表人才,还未娶亲”

    秋棠的多事让我恼恨,而祖母笑颜里的斟酌之色则令我心惊胆战,嫁人?这个问题我根本想都没想过!

    偷偷瞥了哥哥一眼,他在一刹那的怔忪过后,倒是神色如常,我看在眼里,心在瞬间就死了一大半。

    借口吃饱,便丢下满桌愕然的他们,匆匆离了席。

    (三)

    是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总有一天也会离开这里,到另外一个男人的家里去,与他共组家庭,为他延续子嗣。他有他的轨道,我有我的行程,我以后的人生将与哥哥没有任何的交集和关联。

    这样的疏远和陌生,是我所料未及的,就像歌里唱的,一想到我不再是你的谁,整个人都会心碎。

    我缩卷在后院的枣树浓密枝桠间,一整个下午都在失魂落魄。直到哥哥找到了树下,发现了枣树上头的我。

    “云翳,你在上面做什么?”看到我,他明显松了口气,好整以暇地环臂站在树下:“还是这副臭脾气,人一难过就往树上躲,你啊,哪天能长大成个正经的姑娘家?快下来吧。”

    长大?姑娘家?“我不要。”我狼狈地把头别过去,脸上还有泪痕在,我哪有脸见他啊!

    “你在发什么脾气?”他叹息着,见我还是不肯下来,就把青云扇别在腰间,撩起袍摆便往上攀。他个头高,手脚敏捷灵活,三下五除二地就坐到了我身边。

    真是沮丧,学问礼仪比我好也就罢了,连爬树功夫都不肯逊色于我。

    他坐稳以后轻拍我的肩,把我的头又转回去,见到我眼睛布满血丝,跟兔子都没啥区别了,眉头轻拧:

    “又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直往他怀里扑:“你还装傻!都是你们在欺负我,你们巴不得我赶紧嫁出去,好摆脱我这个麻烦对不对!?”

    他啼笑皆非,摇摇头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其词,怎么一件事情到了你嘴里,总能成百倍千倍的往夸张处翻啊?他们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根本就没往心里去。”随即瞅着我打趣道:“再说了,就你这样闹起脾气就往树上爬的蛮横样,谁还敢娶你!?是嫌家里太过安生么?”

    我一听更急,立即挣脱他,愤愤然站起身就想走:“我的个性就是蛮横不讲理!跟秋棠哪能比啊,她是温柔体贴宜家宜室,我就是妖魔鬼怪人人喊打!那么你来理我做什么?找你的秋棠妹妹去啊!”他眼明手快,一把把我拉住:“这话可不能乱说,我跟秋棠什么都没有。她再好,终究是个外人,你才是我同父同母嫡亲嫡亲的妹妹啊。”

    他的那句妹妹刺痛了我,天知道我多想喊出来说我不想当你妹妹!可是这话是禁忌,我刚想吐出来又赶紧咽下去,不能说,不可说,因为隔着血缘和伦理,那是我永远都无法触及的距离。

    我抽抽噎噎地胡乱用袖子抹脸;“是你们都不疼我不要我了”

    他叹口气,掏出手绢出来给我擦掉泪痕:

    “你啊,就喜欢胡思乱想,想想你从小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哥哥怎么会不疼你?即便是将来把你嫁出去,也是一种男人的接力,延续疼你,爱你的任务,只是说接力的对象由哥哥变成了丈夫而已。哥哥给你保证好不好?这辈子你永远是我妹妹,这种血缘关系是断不掉的,在任何时候,只要你感觉无助了,回过头,就会知道我一直站在你身后,当你永远的依靠,永远的娘家人。”

    他握着我的手,很认真地对我说,而我心里一酸,听着听着,眼泪差点没掉了下来,又是欣慰又是痛苦,赶紧又把头埋了回去。

    他见我哭声稍歇,搂抱着我,轻笑着抚着我的背,安抚道:

    “好了好了,不哭了,下个月有牡丹花展,很是热闹,我们去长安看牡丹好不好?”

    (四)

    时候的牡丹还没有被武皇贬到洛阳,每年的四月牡丹的花期,总有大批由全国统筹来的各色牡丹集中在长安皇城,以召开牡丹花会。那是一个崇信牡丹的年代,贵贱贫富,无不为这些纸醉金迷高贵华丽的巨大花朵所迷惑,若此丰秾富丽,绢丝般的花瓣,一层一层,如同这繁华达到顶点的盛世。从各地涌来大批游客络绎不绝地来到首都,对牡丹简直是倾城而出,如醉似狂。

    这些我也是慕名而已,尽管我也曾数次来过长安,但直到十五岁那年的牡丹花会上,才真正领略到牡丹那有意送春归,无计留春住的娇纵之美。

    祖父祖母声称自己年事已高,宁可守在家里对月长吟,也不冒着舟车劳顿的疲惫去游春赏景。本来秋棠也想着要去,我正大伤脑筋,当然不喜欢她去,她又是胭脂水粉又是轻罗纱裙的,以往乘车不过三里地,就说头晕目眩,谁能应付得了她那么多的突发状况啊!碰巧那几天她刚好得了风寒,无法动身,所以我和哥哥就顺水推舟,乐得清净逍遥。

    我和哥哥轻装简行,由丰都乘骑车马前往长安,一路上除了车夫就我们两个,一路上高歌轻唱,回想着幼年的趣事,好不轻松自由。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行在野外林间,在我们两个独处之时,哥哥的眸色不复在家中那般有着刻意的压抑,整个人看起来释然许多,注视我的目光,也不像平常那般若有若无有意无意地轻扫而过,而是一种蕴着静水流深流淌着脉脉温和的凝视。

    我不知道那目光里写着什么,但本能的知觉让我在心头漫上羞涩的同时又觉得由衷的欢喜。也许潜意识里知道,我想要的渴望了十多年的东西就近在咫尺了,只隔着一道薄薄的,透明的纱缦,但两个人都在蹉跎着,犹豫着,徘徊在原地,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在车马上颠簸了六日,终于来到了长安,我们索性下马游览市街,日值中天,长安城人潮拥挤,街面上热闹无比,卖烧饼的、蜜餞的、鲜鱼青菜的、字画的,无不在大声吆喝。我看到城中娇女少妇游走,汉室梅花妆,轻盈楚宫腰。姿色娇娆,满目红软,为长安的春景添了一份人为的生动。

    一路上他一直牵着我手,时不时地给我指点各色的摊位,以及种种新鲜有趣的物什,因为人声鼎沸,只得凑近耳朵才能把对方说的话听清楚,他靠在我的耳畔,轻暖的气息拂动着发丝,有些痒,修长且有力的手指握住我的,温暖依旧,一如平时。丝毫不觉这样的亲密实非普通的兄妹所能有的。以至于有采集鲜花放在竹篮里沿街贩卖的小姑娘迎了上来,用清脆甘甜的乡话对他说:

    “这位公子,买束牡丹给夫人吧,刚采下来的牡丹,还未开放,摆在家中,好香着哪!”

    我和哥哥齐齐楞住,夫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眼,他随即不自在地别过头去,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地直接问道:

    “多少钱?”

    小姑娘笑开:“二十文铜板一束。”

    收了钱,选了花篮里最娇嫩鲜艳的一束递到我手上,末了,还转动着灵活的眼珠子在我们身上来回游移打量,最后笑颜璀璨地对我们道:“公子风神俊朗,夫人貌美如花,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碧人!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说完,便欢天喜地地迎上下家。只剩下我们在原地呆楞苦笑。

    这突如其来的祝福让我们都措手不及,说不出的尴尬在蔓延,但哥哥没有回过头,印象中只有他的手是牢牢牵着我的,紧紧地撺住,交缠的掌心里渐渐蕴出了潮湿。

    我低下头装做在端详手里的花束,淡樱色的牡丹含苞待放,凑到鼻尖,花蕊里有馥郁的香气直冲上来,层层叠叠的花瓣玲珑剔透,静默地开放,犹如玉雕。

    花香萦绕中,我的脑中却一遍遍回荡着方才那卖花小姑娘的那句白头到老。突然间就悲从心来:

    是的,我爱的,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人,可他,却是我的哥哥。

    (五)

    长安城里酒馆林立,客栈遍地,尤其眼下正临花会,各个可以住人的店铺早都客满为患,所幸早在出发之前我们就已在长安预定好了客栈,不然还真要烦恼晚上是否要睡大街了。

    我们逛完商会,天色已晚,便在长安朱雀大街的一幢气派的大酒楼里留宿。

    刚一进店,柜台前打酒的西域老板便眼尖地‘哎唷’一声,忙从柜台后面了出来,冲着我们热情地招呼道:

    “高少!你可来了。”

    虽然本朝与西域客商经济交往之繁密已经屡见不鲜,有外邦商人来中原做生意买卖也早以习以为常,但那客栈老板流利且不带乡音的汉语依然让我啧啧惊叹,如果不是他那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块头和异国风味浓厚的相貌特征,很难会让人把他与外国人联想到一块。哥哥是打哪结识地这么一号人物?

    直到哥哥回过头对我解释说:“这是这家酒店的大老板,波罗星,我和他有过生意往来。”我才顿悟。

    那波罗星浓眉粗犷,眼睛真比水果龙眼还大,相当地直接大方豪爽,由上到下打量了我半响,满眼激赏地哈哈笑道:“看来这位就是高少的妹子了,早就听闻高少提起自家有个活泼率性的妹子,真不愧是兄妹呢,模样真是一样的标致。”说罢朝厨房大喊:“莎丽,快来倒茶,你心心念念的高少来了!”

    厨房里有个女子闻声便捧了香茶出来,一看到哥哥,秀丽明艳的脸庞便绽出嫣然。

    “我半个月前就听说高少要来长安赏牡丹,这么多年未见,高少近来可好?”真不愧是番邦美女,连说话的声音都这么开朗动听。

    哥哥笑着摆摆手,俊颜温润如玉,英朗铮铮:“与以往无异。”

    那美女款款笑晏,继续问:“对了,你们来长安大概要逗留几天?”

    哥哥闻言,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思纣道:“大约七日左右吧,今年前线战事开紧,朝廷地方也无心经营花会,以往听说花会能开放到一个月余,眼下匆匆忙忙,也只有十日左右的光景。”

    “好啊,”波罗星一拍桌子,大方的应承下来,随即皱皱眉头:“可是今日客房满人,原本给你预留的两间上房也被人抢先入住,只剩下了一间”

    我的眼睛瞬间瞪大,哥哥闻言也满脸惊愕,只见那波罗星面带歉然地对我们道:

    “高少,对不住,对头来头不小,我不过小本生意不过你们是兄妹,应该不打紧了,作为赔罪,你们住几日都不要紧,我们绝不收钱,如何?”

    还能如何?

    哥哥犹豫半响,终于僵硬地点点头,而我已经是浑身木然了。

    那莎丽知晓我与哥哥的关系,很是殷勤,当夜就嚷着要带着我游览长安夜景了。留下哥哥跟波罗星在酒店里斟酌浅饮,话叙别情。

    我知道那姑娘对哥哥有别样的情愫,从第一眼她看哥哥的眼神我就知道了,此番拖我出去,想必是醉瓮之意不在酒吧,我虽然迟钝,但却不傻。

    果不其然,一路上莎丽心不在焉举止忐忑,走到拐角处时,她突然拉住我,拐弯抹角地问:

    “云翳姑娘——你,你——有嫂子吗?”

    终于还是问了!我注视着她墨绿色的眼睛,冷冷地浅笑:“莎丽姑娘可是喜欢我哥?”

    既然都到这当口,也就明人不说暗话了,你不敢直接地问,我索性替你回答好了。

    她一惊,急忙道:“不不不,姑娘你别误会!怎么说呢,”

    她垂下眼帘,光滑细腻的脸庞上,唇角的弧度有些苦涩:“我是喜欢伱哥哥的,在你们天朝人看来,说是‘一见倾心’也不为过,只不过高少早在几年前就拒绝我了,说在家乡早有意中人”

    意中人?!好似滚雷劈过,我刹时混身动弹不得,哥哥有意中人了?

    莎丽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径自说道:“我们这样经营酒店的,也算是阅人无数了,纨绔子弟富贵人家我看得不少,他们当中也有人说喜欢我的,我没动心。可能是因为他们他有钱了,也只剩下了钱,所以生活里吃喝玩乐,挥霍奢侈,我一向看不起那样的男人。但是高少不同。”

    “我跟你哥哥是在三年前相识的,当时他在长安谈判生意,当时和一票生意人入住我们这的酒店,那群富商乘着脱离家中管制的良机,频繁出入青楼楚馆,日夜颠倒着醉生梦死,惟独他不。即便是生意上必要的应酬,也是走走场面,他在我这里留宿了那么久,我从来没见过有任何一个女子出入他的房间。我哥哥按奈不住好奇问他,他只摇摇头,说是心有所属。这么好的男人,哪个女人都会动心,后来被拒绝,也是意料当中的。其实我早就有自知之明,刚才问你,也只不过是犯了女人的通病——即便是想念变成怀念,心动变成心碎,偏偏还是会关切纠结,他最后究竟会属于谁。”

    这样黯然晦涩的心事我懂,努力抑下喉间的酸涩和难受,友好地拍拍她的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现在还没有娶亲。”

    (六)

    莎丽的话让我霎时对满城的荧光灯火都失了兴致,走马观花地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看进去,便先辞别了莎丽意兴阑珊地回客栈去了。

    刚踏上酒店的台阶,便听到大厅里头波罗星状似有意无意的询问声:

    “高少,你那妹子许了人家了吗?”

    我心尖一颤,屏息地站在门旁凝神听,只听静默了大约一分钟,才听到哥哥很轻的肯定声:“恩,许了人家了。”

    “噢——”波罗星倒是一派潇洒:“早该知道的,高少如此家世,且还是这么可爱漂亮的姑娘,多少人还巴望不上呢。哎,高少,你我兄弟多年未见,来尝尝我亲自酿的珍珠红吧,保证你一醉方休。”

    夜间,我在两人宽的床上辗转着,始终睡不着,我知道哥哥宁可一夜无眠观月吹风,也不会上来,但没想到在子夜时分,有人在我的房门前轻声敲门。

    我顿时警觉,但披了衣服下床去开门,放一开门,什么都还没看见,就闻到一阵浓烈的酒气。再定睛一看,只见门口站着老板波罗星,以及被他扛在肩上已经醉倒的哥哥。

    “不好意思,云翳姑娘,高少饮酒过量,这么晚才停住,打扰你休息了。”波罗星在我的允许下把哥哥扛进门,放倒在床铺上,最后礼貌地对我解释道。

    在送波罗星出门后,我有些纳闷,老哥的酒量和自制力一直不错,不是特别时候、特别烈性的酒根本就醉不倒他,怎么今天喝得如此酩酊大醉?

    但在回过身准备给他倒水时,却突然停住,空气里混合着牡丹散漫馥郁的香气,以及珍珠红特有的酒香,床帐里浓浊的喘气声在夜色寂静里分外清晰。整个封闭的空间里,我突然就心跳如擂鼓,浑身燥热了起来。

    慌乱中只得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从青铜带架面盆里拧了毛巾,坐在床沿想替他把身上泌出的汗擦拭干净。

    酒气蒸发下,他的衣物早就被汗浸湿,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他的衣物脱掉,正当我想用毛巾擦拭他的脖项间时,手腕却被不知何时乍醒的他卒不及防地一把捏住。

    我顿时一惊,以为他醒了。静夜中,卧房里只有一盏微弱的烛光在空气里摇曳,他盯着我好一会儿,几分钟后,勉强睁开的眼睛又缓缓闭上,嘴里扯出一条自嘲的弧线:

    “估计我还在做梦,怎么就看到她了呢”

    他的话犹如利剪在我心头一刺,她是谁?哥哥很多年前就中意的姑娘?

    没来得及伤心,又见他把眼睛睁开,像是还在恍惚迷离的梦境游荡,他把手伸上来,拂上我的脸庞,指尖带着点贪恋在我的脸上滑动。因醉酒而慵懒的俊颜泛着笑,嗓音柔和:

    “你真像她我几乎以为你就是她了,可是你怎么会是她呢?她不应该在这里,再过两年,她就该凤冠霞帔地坐在花轿上,嫁到别的男人身边去”

    我几乎动都不敢动,这番酒醉之后的话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只能继续听他轻声呢喃: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长大?云翳,翳翳,十年前我纵然想到你也会成亲生子,又哪里想到你会嫁给别人生别人的孩子?你如果不长大,我就不必把你拱手让给他人,表面上还得装做满意快活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如果可以,我为什么要放手?他们都不是我,不会明白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一点一滴堆积下来的感情有多深可你是我妹妹,同父同母的有血缘关系的亲生妹妹,是我永远都不能光明正大言爱的女人!”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喘息,无意识的呢喃好似炸药般在我脑袋里轰然做响,长久以来隐隐的揣测都在这一刻得到真切的证实:

    血缘给我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我们是彼此深爱的,可我们却是兄妹。

    这么多年了,乱伦带给我的罪恶感在折磨我的同时,也在折磨着他。虽然古有伏曦女娲兄妹结合繁衍造人,但历史发展至今,世俗永远都不可能原谅甚至承认我们的感情,因为对于公众的伦理制度来说,这是一种肮脏龌鹾的破坏。

    那实在是个迷乱的夜晚,牡丹霸道馥郁的香气在夜间撩人沉迷,让人抽不出理智来抗拒情欲带来的灭顶的沉沦,所有该发生的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

    他说了多少话我不记得了,我们怎么开始的我也不记得了,唯一的记忆是哥哥的怀抱又温暖又安全。其实我和哥哥并非都醉得不醒人事,相信他也明白。

    在最后那个关键时刻,他趴在我身上低喘着:“如果这一切都不是梦——那么明天一旦清醒,我们就该万劫不复了——”

    “和你在一起,就算去地狱,我也不怕——”我清晰地听到自己战栗着回应,拉下他的头亲吻上去。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明明可以阻止自己犯错却没有阻止,也许是压抑了这么多年的感情,谁都不忍心喊停——算了吧,压抑地那么苦,伪装地那么累,放纵一下又能如何呢?

    因为等到明朝梦醒,就该俩俩相忘烟水里了。

    (七)

    接下来的记忆开始仓促,只记得第二天并没有想象中的混乱。

    我说过我们并没有醉到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已经发生的事,并不可能装做什么都不存在。

    牡丹花会的那七天,我们在单独相处里尽情享受情侣的感觉,牡丹花海里的对视微笑,玲珑灯市里的手指交缠,什么都不用问,什么也都不必说,十多年的同屋相处,早以练就常人无法比拟的默契,我们彼此都不约而同地在陌生的地方,在陌生的人群里,把所有关于血缘伦理的羁绊和问题统统抛开,好象要充分利用这气个日日夜夜里的每一分每一秒,来透支快乐,安慰我们两个永远无法相守的命运。

    回到家中后,一切与往常无异。只是我和哥哥都自觉地疏远对方,我知道一双男女若是关系不同了,很难不叫人察觉,更别提让周围至亲的人起疑。

    我从来都不觉得,爱上自己的兄长是件可耻的事,即便我真的为它蹉跎了那么多年,后怕了那么多年,伤感了那么多年。从他身上,我头一次体会到的纯粹的,真实的感情。只是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不可能对周遭的任何事物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份情愫一旦公开或者被揭露,就是惊世骇俗的丑闻,世俗的压力永远都不会放过我们,就算是我们自身可以有勇气去承担,可对身边亲人的伤害则是在所难免。

    我很清楚,我跟哥哥,都做不到那么勇往无前与自私。

    那时大唐与突厥的战事正式开启,全国上下都在征兵,于是在三个月后的一天,在饭桌上,哥哥对我们宣布了一个决定:

    “我要去奔赴前线。”

    他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哪怕是祖父的叹息和祖母的眼泪,甚至是我。我知道这是他筹划已久的,只不过到了如今才实施而已。参与战事,是每个忠心抱国的男儿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他放逐自己用来淡忘的最佳借口。

    我们的纠缠和故事,该在这里就划下句号了。只剩下三年后在我成亲的当天,由阳关外寄送回来的那包牡丹花种。

    我查了很多文献资料才知道,牡丹是有种子的,只是分株和嫁接比播种和扦插更为快敏方便,成活率更高而已。我把花种分披来种,可开出的花花期都不长。

    丈夫是个温和的人,眉宇间的清朗像极了他,亦有一副懂得怜惜的心肠,可尽管他拍拍我的肩膀,用“花开花落一时间,再看花开待来年。”的诗句来安慰我,也依旧不能阻止我在看尽花落的那一刻黯然泪下。

    是的,他永远都不会明白,尽管春去春回,年年都会有枝头红婷开放,可无论是后来灿烂了多少朵,都不能回复到记忆里的当初,已经逝去的,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就如同即便人来人往,也不会再有人会在春色悠然里对我启齿笑道:

    云翳,我们去长安看牡丹。